第一百四十二章:垂釣龍編(下)
片刻后,依舊是老總管孟枓在一旁冷哼:“使者為何不說話?匆忙奔波至此,竟然無言語可說了嗎?”
“匆忙奔波是真的,卻並非無話可說。”杜淵拱手一禮,“來前,我家將軍和我有過一番討論,想着見了使君後會有哪般言語等着,該如何應對。此時卻又覺得,畢竟是辛苦至此,若只說這些廢話,卻顯得毫無意義,也對不起正在九德郡等候消息的將主......”
聽聞此語,賀老爺子以下,書房幾人難免都幾分好奇,這個後生仔接下來究竟會說出什麼來。
其實,剛才老總管孟枓那句話“為何你家將軍不親自前來”夾着質問語氣,明面上是護南鎮軍誠意不足,暗裏卻是顯示上下尊卑。
交州之地,賀家才是第一把交椅,就算你是過江猛龍,上趕着來和賀家合作結盟,那麼也該是賀家佔據主導地位。
顯而易見,剛才杜淵也是聽出這份意思,沉默沒有接話,將軍雖然想與賀老爺子聯手,可現在這樣的情況,他實在無法脫身涉險前來合浦郡,更別說,放眼長久,護南鎮軍還是處在次等位置。
言至此處,杜淵也轉向賀老爺子,再度坦然拱手:“使君......我家將軍欲以移風、都龐為界,九真郡兵與護南鎮軍暫駐協防九真郡,交趾郡歸賀家,使使君有生之年得返龍編故地,何如?!”
“哦”賀老爺子嗤笑一聲,不知道是自嘲還是嘲諷身前之人。
賀老爺子算不上是一個梟雄豪傑、亂世英雄一般的人物,但是在交州亂局中能夠扯住賀家墜落之勢,甚至名義上還是交州軍政第一人,絕非尋常人物。
想來也對,可賀家幾十年的下墜態勢,且身邊又有昔日下家陸氏和諸多世家大族的蠢蠢欲動,試探包夾,若是尋常人物豈能撐到今天。
不過,永元五年的冬日攻勢,先勝后敗,雖然在名義上擴充了一縣地盤,但是自家兵馬折損不少,且陸氏根基未損,雙方的實力對比,賀家略顯劣勢,進入到了微妙的僵持對峙階段,若是稍有差錯,一旦給陸氏找到空子,那麼賀家損失可就大了。
眼前態勢就越來越不利了,因此他迫切需要一個盟友,一個敢和兵強馬壯的陸氏對抗的盟友,最好還是有那種血海深仇的,而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徐回,就是這樣的合適對象。
老總管孟枓正準備發話,杜淵又度開口:“確實,結盟之事重大,這裏有我家將軍的書信。”
瞧着使者掏出一份信件,賀三爺只得充當侍者上前,略帶茫然的轉遞給自家父親,暗想為什麼這個後生仔要在協商中途掏出來這份信件?
若是禮儀信件該在上門之時便呈上,此時已經涉及到具體協商談判,那位寧州軍府的護南中郎將又無法親自到場,難不成就憑一封薄薄的信件就能夠說服堂堂的交州刺史?
“我看完信了,杜從事,你知道你家那位將軍在信中如何說我們嗎?”良久,原本端坐的賀老爺子整個人放鬆了下來,右手垂放,捻着的紙張隨意折翻,隱隱顯出幾行字。
杜淵認真搖頭:“不知道。”
“也是,這種話如何會讓你知道?”賀老爺子緩緩一笑,然後將手中書信遞給了身側老總管,卻又忽然放肆大笑了起來,笑的大失禮儀,笑的毫無顧忌,幾乎連眼淚都出來了,更笑的所有人不明所以。
“人生七十古來稀,使君將死矣!踏石破,容顏老,喪家犬何時歸龍編垂釣?”
此言一出,幾人面色大變,怒目以對,杜淵也是微微一怔。
身旁接過信件的老總管孟枓卻在將書信遞給賀家繼承人賀珣后,轉身朝着自家使君咬牙相對:
“使君,人家說的不對嗎?!”
賀老爺子登時收容,而賀珣幾人是驚駭僵立,不敢吱聲。
這話,也就只有老總管孟枓膽敢說出口。
賀老爺子朝着院子外邊望了一眼,那塊踏石應該靜靜躺在那裏,幾十年來,每逢主人出行便會隨車攜帶。
“家主!”老總管換了個稱呼,繼續肅然以對。“徐回是在嘲諷我們嗎?人家不也說了,他自家也是離土棄人,此生可能無法再歸寧州,卻因未到而立之年,餘生尚有半分希冀,而你我這把老骨頭這輩子無法落棺鄉梓,後人便能了么?”
賀老爺子沒有吭聲。
幾十年隱忍,韜光養晦,止住了下墜之勢,在合浦郡重新立足,賀老爺子在賀家有着絕對權威,麾下治了幾萬兵馬,再經過十幾、二十年的蓄力,那麼更加強大?
一旦賀皓逝去,佔着名份大義的交州刺史還會在賀家手中嗎?
到時候,真有勇氣離開養尊處優的日子,再去與陸氏搏命嗎?便是幾位賀家的明眼人願意,附庸家族和麾下兵馬又有幾個心甘情願的?
而且,那時候護南鎮軍、九德郡與陸氏之間又會是什麼模樣?
今日一旦不能回,將來便能回了嗎?”
賀家繼承人賀珣微微啟口欲言,最終卻沒有出聲,扭頭去看賀老爺子。
說到底,在這種涉及家族存亡的大事上,必須要德高望重的賀老爺子來拍板決定,若是自己插言,一旦事情遭變,必然極大的打擊自身威信。
久久不語,大笑過後的賀老爺子只是在上座保持抬頭望房頂的姿勢,狀若有所思。
“如何聯手,我需要做什麼,你又能做什麼?”賀老爺子忽然開口,這倒讓使者杜淵有點驚訝,卻讓老總管、賀珣等人一時振奮。
“南北進兵,夾擊交趾,我家兵馬大張旗鼓,誘敵往九真郡一線。只要陸氏大軍大舉調動,必然瞞不過新興郡,屆時請賀家發大兵南下,相互呼應,當然我家也會盡量再次派遣使者通傳消息。”杜淵認真答對。
“替我帶一句話與你家將軍。”賀老爺子忽然笑道,“他送的壽誕賀禮,許諾的地盤領土,我都很滿意……但那些都是細枝末節,今日最能打動我的,唯有‘喪家犬’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