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九變其三

濤濤江水上，渡船漢子賣力地擺動船槳，帶着船上的四人駛向對面。

旬一從車上跳下，緩緩走至岸邊，面色複雜地看着河上的小船。

這一幕，何曾相似……

良久，旬一長長地嘆了口氣，收回了目光。

此時的他沒有心思顧全其他，只想處理好榆樹的事。

他之所以讓他們離去，自己有傷行動不便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不希望他們打擾自己與榆樹。

十年的時間裏，榆樹不知何時成了他的心魔，在山上的十年，旬一以為自己已經練就了足夠淡然的心境，但當他面對榆樹時，他還是無法保持冷靜。

他心思太重太沉，十年的山上靜修，更是讓他的心底難起波瀾，他的年紀與此時的心境並不相符，他想要試着，以更年輕歡快的心態來進行此次的遊歷。

想要解開沉悶的情緒與心態，他必須要破開自己的心魔，否則他一輩子都無法從自責與愧疚中解脫出來。

自己十年以來此時的狀態並不健康，這一點，他自己比誰都清楚。

但他自己是無法解救自己的，能救他的只有那個成了他心魔的虛幻少女。

河水翻湧，水中屍體浮出水面，旬一伸手朝屍體輕輕招手，屍身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着，滑向岸邊。

將身上的道袍脫下，鋪在地上，以石頭壓住袍子四角，確定袍子不會被風吹走後，旬一捲起袖子，踏入水中，將滑到岸邊的屍身抱了起來。

出乎意料的是，泡在清冷河水中十年之久的屍身並不冰冷僵硬，反而略帶暖意，幾乎與常人無異，如果不是她臉色過於慘白，會讓人以為她只是睡著了而已。

驪珠把她的身體定格在了剛死之時，那時，她的魂魄還未離體。

榆樹無形無體，卻並非鬼魅，而是魂魄，這也是她沒有半點靈力的根本原因。

若她已成鬼魅，也不至於到現在都沒有半分靈力。

她與雙生嬰鬼一樣，都是介於生死之間的陰物。

探手入袖，取出一根潔白如雪的斷尾，旬一略作遲疑，將斷尾放在屍身之上。

這根尾巴是無庸以夢境斷去的，他始終沒有丟棄。

“我因你丟了這根尾巴，現在就把這根尾巴給你吧。”

旬一閉上眼睛，施展天狐九變。

這門神通他領悟得極早，甚至在旬一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施展過數次，如果不是這門神通創造出的青袍人闖出禍事，他也不至於深陷心魔，無法自拔。

他一直很抗拒這門神通，可此時，想要給榆樹一個新的身體，非天狐九變不可。

旬一已知的兩次成功分身的案例，都是有其他東西作為載體才成功分出分身，青袍人以碧綠小蛇的屍體作為載體，逃離的“女身”以自己剃度下的眉毛與頭髮作為載體。

想要創造出適合榆樹魂魄暫居的軀體，自然是以她原本的屍身作為載體最為合適，這一點，是旬一思慮許久才做出的決定。

今時不同往日，此時旬一已是八重境巔峰，自然不會像當初一樣無法控制天狐九變，可此時第一次自主施展這門神通，依舊讓旬一無比緊張。

良久，旬一滿心忐忑，緩緩睜眼。

原本躺在地上的面色慘白的女屍，此時面色紅潤，正坐在地上，扭頭看向驢車。

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是另一個個體，旬一卻能看到她看到的視野，感受到她身上衣袍的觸感，心思稍動，女子抬手低望，看向手掌。

自己若不去控制，她會有自主的思想與行動，自己心思稍動，她便會做出相應的動作，旬一控制她抬手低望與自己行動一樣如使臂指，甚至有一瞬間讓他感到迷惑，無法分清究竟這女子是自己的身體，還是面前的年輕道人才是自己的身體。

“斂去意識。”

旬一不習慣同時操控兩幅身體，他隔絕了對女子身體的控制權，低聲命令。

事實上，在他尚未開口之前，心思剛起之時，女子便已閉上眼睛，垂下頭顱，好似昏迷一般。

兩副身軀，卻是同一個人，根本無需言語溝通。

“這種感覺真是不習慣。”

旬一苦笑低嘆，直到此時，他才有空暇打量這具重新煥發生機的身體，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旬一的眉頭越皺越深。

不對勁！

榆樹死時約莫是十四五歲的模樣，面前的這副身軀雖然與她模樣十分相像，身高卻要比原來高出不少，少女略顯青澀的身體此時豐滿了許多，就連臉上的嬰兒肥都隱去了，少了少女的青澀，多了成熟女人的韻味。

巨大的變化讓旬一呆立當場，茫然無措。

榆樹的身影從驢車上浮現，她坐在車上，維持着搖晃雙腿的模樣，張大了嘴巴望着這邊，臉上滿是愕然。

“你……你……你……這是你給我的身體？”

旬一轉頭看向她，臉色尷尬，連忙道：“第一次施展神通，不太熟練，我再試試……”

“不！不！不！”

榆樹從車上跳下來，走到女子身前，俯下身，好奇地打量着這副與自己十分相似的身體，“我一直在想我長大後會是什麼模樣，原來會長成這個樣子啊。”

“啊？”旬一滿臉愕然，自己沒有保持住她原本的模樣，她非但不生氣，反而還挺開心？

“我能試試么？”榆樹轉過頭，笑着詢問道。

“當然，本就是為你準備的。”

聞言，榆樹坐在地上，虛幻的身體與女子重合，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旬一剛欲開口念誦定魂決，將榆樹的魂魄定入這副身體之內，卻發現兩者在重合的瞬間，榆樹便已靈魂入體，整個過程沒有絲毫停滯，彷彿這副身體本就是她的一樣。

當然了，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副身體確實是她的身體。

見她順利入主軀體，旬一發自內心地露出笑容，還不等他詢問榆樹感覺如何，面前的女子身體突然產生了變化，變成了十四五歲時的模樣。

旬一以內視之法查看天狐九變，終於知曉種種變故的原因。

天狐九變變化出的分身，年齡與本體年齡相當，當年他外表十歲左右，分出的青袍人和“女身”分身，便都是這個年紀的外表。此時他外表在二十歲左右，變化出的分身自然不會維持原貌，而是和他一樣，也是雙十年華。

這也是榆樹的身體為何會長大的原因。

榆樹靈魂入體之後，還未熟練掌控身體，這副變化出的身體才會現出本體。這副身體是以她的屍身變化而來，現出本體，年紀自然便會重回十四五歲的模樣。

先前放在屍身上的白色斷尾，也隨着施法成功，移接在了本體之上，乍一看，狐狸尾巴都沒收起來的她看起來比旬一更像一個狐狸精。

靜待良久，榆樹始終沒有睜開眼，這讓旬一不禁有些擔心，就在他想要出口詢問之時，榆樹的身體突然開始輕微顫抖。

清澈的雙眸睜開，目光越過面前的年輕道人，驚喜且激動地看向遠處，然後快速抬頭，看向蔚藍天際，片刻后，又低下頭看向四周。

渾身顫抖的少女坐在袍子上，張開雙臂，深深呼吸，似是在感受風流，又像是在擁抱天地。

時隔十年，天地間再度響起她的聲音。

“原來……這就是活着的感覺啊……我……我都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