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紫的雙標
人群一片寂靜,周承文看得見就近的人臉,有欣喜的,如周炳盛村長;有疑惑的,第一個上前的周宗節祖叔公;但大多數村民都臉露愕然。
周紫從周承文的側後方上前,從周承文手上輕輕扯走拐杖,笑着平舉遞給名叫張淑蘭中年婦女:“淑蘭侄媳,恭喜你啦,幾百年來的頭籌先拔被你家拿到了。”
張淑蘭手忙腳亂地將剩下的竹節酒遞給後面,雙手在褲子兩側擦了擦,正想接過拐杖,半途又停下,忙着向周承文作揖:“謝謝承……先生。”估計忘了周承文姓名的最後一個字。
周承文有點摸不着頭腦,看形勢,好像自己叫了聲“好”,然後評比就結束了?
怪不得周紫剛才叮囑,要繃著臉,見誰都要像欠了自己一百萬的樣子。
不過周承文稍稍有點不好意思的同時,心神飄了起來。
他起碼敢肯定,院子算是完完整整拿下了,而且村民看起來非常非常非常尊敬自己——雖然他周承文一介找工作全失敗的都市失敗者,何德何能成為一條村的土皇帝這樣的存在!
可是,誰管呢,有土皇帝不做,難道要回去應試室,然後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企圖讓高高在上的面試官高看自己一眼,賞自己一個苦力位置折騰折騰嗎?周承文才不覺得自己是個作賤的人。
只不過,貌似自己從雜物堆翻出來的拐杖很值錢哎。
周承文窮慣了,任何東西免不了都以錢來衡量一二。
那個獻上青竹酒的張淑蘭先將拐杖交給周宗節祖叔公鑒賞。然後村長珍而重之地接過,一邊細細摩挲,一邊將眼睛貼近拐杖表面細細打量,似乎要把目光鑽進拐杖裏面一樣。
雖然把拐杖當作禮物送了出去,可是周承文看見別人一副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喘地欣賞,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自己的心有點疼。
就在周承文渾身不舒服的時候,周紫來到了周承文身旁,和他並肩而站,以相同的視角打量村民們分享上貢完畢的酒、肉、水果,分享周承文“賞賜”的褐紫色的拐杖。
兩人靜縣鎮站了幾分鐘,然後周紫幽幽地說:
“你現在的樣子,就像一個家裏沒什麼錢的小孩子,突然發現自己的舅舅是個大富翁,而且給了你一幢樓,之後面對自己的窮同學的樣子——我明說吧,你是不是心態膨脹了?周承文同學。”
周紫佝僂着身子,因為她將雙手伸進了燈籠褲的褲袋裏——燈籠褲的褲袋非常深,幾乎到膝蓋位置,周紫就這樣將自己的手指伸到膝蓋處,於是腰就彎了下來。
周承文的心神似乎地震了一下,然後不敢置信地轉過頭,看着一臉滿不在意的年輕女老師。
這個女妖精,她怎麼看出來的?
周承文禁不住整理了下臉皮,悻悻看着周紫,咧嘴而笑。
周紫耷拉着眼帘,扭着頭,用白眼上下打量周承文,仍然雙手伸進褲袋,佝僂着腰,說道:“好吧,看得出來你反省了自己。得感謝社會對你的無情鞭打啊,讓你知道面對失敗是人生最平常的事情。那麼,工具人先生,你一聲‘好酒’之下,儀式完畢,你可以回去院子裏了。我想,你應該非常希望我到你那裏作客,對不對?”
周承文覺得額頭有汗,很可能是剛才一口悶了半碗酒的關係;可是看見周紫一對“看穿”他心思的小白眼,又或者不是。
周承文心虛了下來:“對對,麻煩你……您了,周老師。”
“還不錯,我去和爺爺說一聲。”
周紫把雙手抽出褲袋,對心虛的周承文燦爛一笑,小碎步走到村長周炳盛的身側,竊竊私語。
村長用疑惑地眼神看向周承文,旁邊的周紫又耷拉下眼帘,瞳仁散發著詭異的暗色。周承文渾身激靈一下。
你可別飄起來啊,周承文。人生地不熟,人一個,命一條,惹急了土著,半夜一村人過來謀財害命的話,你死無葬身之地哇,周承文!
膨脹之後,被周紫倒了整整一桶冰水的周承文馬上冷卻得炸裂開來。
繼而作出一個決定:慫着,苟且活下來。
面對村長詢問的眼神,周承文連忙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拚命向村長點頭。
村長眉頭剛剛開始皺起,立即變成笑臉相迎,這種表情管理,沒有三四十年功力轉變不過來。
旁邊的周紫沒那麼委婉,別過頭,閉上雙眼,用手掌捂住自己的額頭,作“不忍直視”狀。她心想,這個周承文,剛來的時候極端沒有安全感,發現自己地位挺高之後心態立即膨脹,稍稍敲打之後又立即猥瑣膽小,簡直比小朋友還要極端。
對,矯枉過正,過於極端。
“你說新來的丘上院的先生沒什麼本事,有把握嗎?”村長周炳盛湊近周紫的耳邊,小聲問道。
周紫心裏暗暗嘆息,反過來湊近她爺爺的耳邊:“有那麼一點點把握。他半天時間就把自己前院的10棵果樹弄得半死,而且沒經過什麼風浪,見識不多,看起來不像是個能人。不過說開又說,他畢竟是丘上院的繼承人,說不定有另外的本事,族譜不是有好幾個看起來沒本事、實質上能量很大的先生嗎?”
周炳盛沉吟了兩秒,期間偷偷用餘光打量了下不遠處的周承文,最後對周紫說:“那還是按祖訓來,尊敬丘上院,儘力爭取丘上院先生的支持。那這件事,由你主持,畢竟你曾經是德光先生的客人。我警告你,花囡,你可以喜歡走極端,但是千萬不能用在先生身上。”
周紫愣了愣,她剛剛才批判周承文容易極端,自己轉眼卻被自己的爺爺批判。不過,她還是臉色凝重,對村長點了點頭。
女老師沒有馬上回到周承文身邊,而是走進村民裏面,收穫一大堆的恭唯。
女老師笑着回應,從張淑蘭手上拿走最後的半筒青竹酒,又從一堆人手裏拿走扯完腿和翼的半隻燜雞,才一手捧酒,一手托盤走向周承文,途中還不忘回頭向獻出燜雞的小孩保證:“你回家等着,紫姐姐給你換好東西回來。”
等周紫走近,周承文上前兩步迎上,雙手接過裝雞的大碗。
周紫向周承文打個眼色,兩人一同爬上階梯,走進前院。
關好門,放酒肉放在石桌上,兩個年輕男女坐在石凳上沉默下來。
“你家,情況很一般吧?”周紫將裝着燜雞的大碗推到周承文面前,“除開這個院子的情況下。”
被推到面前的燜雞已經沒有了熱汽,可是陣陣油香味從沒有花紋的素碗裏騰起,是種濃郁的雞肉香味。
周承文點點頭,用力咽了咽口水,眼睛離不開被拔掉腿和翅膀的半隻雞。
周紫從石凳上站起,走向滿地的落葉。
周承文有點驚慌,卻見周紫抓了一把黃色的落葉,一邊返回,一邊清理葉子上的灰塵。
周紫一言不發,將六片比較大的黃皮果樹葉鋪在石桌上,伸出雙手,用指甲將燜雞雪白的胸肉一絲絲撕下,撕成一條條散而松的肉茸,然後伸到碗底蘸滿了淡黃色的肉汁,再將蘸滿汁的雞胸肉盛在黃皮果樹葉上,遞給周承文。
周承文急切地接過枯葉,發現撕成茸狀的雞胸肉絲掛着凝稠的醬液,顫顛顛的,散發著純粹的肉香味,不含一絲雜質。
“這是古代粵西蠻族的廚藝:選一年期的煽公雞,去毛去內臟,抹上粗海鹽,不加水,不加油,密封在瓦罐里,用草紙封住蓋沿,放進熱水鍋里,隔水蒸。”
“水滾2小時,任雞連同熱水同時放涼。”
“開罐之後,雞肉裏面的水份化作純粹的肉汁,混合著海鹽海洋的味道,用不見水蒸熟的雞肉,蘸了這種不見水的肉汁,放進嘴裏……”
周紫又用指甲撕好一團雞胸肉,蘸了蘸碗底的雞汁,她長長“嗯”了聲,昂起頭,閉上眼睛。
周承文覺得自己的口腔要泡滿了唾液,忍不住捧起樹葉,將茸狀的雞肉塞進嘴裏。
雞肉香味真的非常非常鮮,肉鮮,汁鮮,還真能吃到海洋的味道。周承文快速咀嚼嘴裏的雞肉,瞅見葉底還留有幾滴晃動的肉汁,立即低下頭,用嘴唇摁住鮮鹹的肉汁,團唇一嘬,“吱”一聲,一絲鮮香從舌底滑過,在舌根處散開,和咀嚼中的雞肉混合在一起。
周承文含着雞肉,發出了滿足的笑聲:“哦呵呵,實在太好吃了,怎麼能有這麼好吃的雞肉呢。”
周紫輕輕瞥了眼周承文,吮了吮手指,說道:“一年期的煽公雞從來沒有餵過食。剛剛出了羽毛,它們就分批放在後山上,圈在10畝地的棯子林裏面,吃野草、吃棯子、吃蟲子長大,時間到了煽去雞子,一年出欄。俊逸哥家養的雞,是最好最好的了。那麼,你要用什麼來嘉獎我的俊逸哥呢,承文先生?”
周紫吮完手指,放下手,對周承文巴眨着眼睛。
周承文遲疑了。
這種燜出來的雞是好吃,可是再好吃的食物,也不能用無價之寶來換啊。否則不用幾天,他剛剛拿到手的東西都會換到了村民的手裏。
周紫從周承文的遲疑中猜到了些什麼,又把雙手伸出褲袋裏:“別以為我說的嘉獎僅僅指這半隻水蒸雞。”
哦,原來它叫水蒸雞!
周承文繼續等待,周紫還有后話。
“什麼人才能對什麼人嘉獎?”
周承文愣住了。答案隱隱約約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才叫嘉獎。
“你肯定以為承文先生就是承文老師的意思,可是,你錯了,它不是老師的意思——這個‘先生’叫了兩千年的話,你覺得它會是什麼意思呢?”
周承文的歷史不太好,可是兩千年之前,在這條村子,那麼村民嘴裏的“先生”肯定不是現在的先生。
對了,玉簡說過不多的話裏面,里裡外外將別人稱作“凡人”,還用“芻狗”說普通人,就算被玉簡選中的都是性格軟弱之輩,但在玉簡的思想灌輸之下,玉簡傳人看周家村的村民肯定不會平視的。
周紫臉色變得些許嚴肅:“這個院子,名叫丘上院;這裏的每代傳人,都自稱姓葛。其它的,這個院子有什麼來歷——兩千多年了,我們這麼多周家的傳人,都沒有搞清楚。”
當然搞不清楚,實力根本不在同一水平上的……周承文心裏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不想說,也不太敢說。
周紫從石凳上站起,腰桿慢慢佝僂起來——她雙手又伸進燈籠褲褲袋裏,伸到袋子的最盡頭。這個形象不太淑女,更不像一個女老師,反而像敢於懟天懟地的女流氓。
周承文有點不知所措。他當然知道周紫身上的不滿針對的不是他,而是針對歷代的玉簡傳人。只不過現在他繼承了這個院子,理所當然接過了周紫的不滿。
“兩千年了,我們整個村子都叫你們‘先生’,費盡心思給你弄異想天開的美食,釀最不可思議的美酒,收集你們喜歡的東西。你叫一聲‘好’,賞賜的東西,還不是我們周家村祖先給你們留下的?”
從周家村的角度,好像周紫說得沒錯。周承文所擔心的,也正是周紫說的這種事實。
周紫很受周家村村民的喜歡,剛才的聚會就看得出來。
面對一個被大部分村民喜歡的女老師,周承文毫不懷疑,她一聲令下,他就要倒霉。
畢竟一個是地頭蛇,一個人生地不熟。
周承文的心禁不住又開始虛了起來。
“所以!”周紫佝僂着腰,撇着嘴,瞪大眼睛看着周承文說,“吃了我俊逸哥的雞,你要不要給點好東西表示表示?”
周承文“刷”地站起來,避過周紫刀子一般的目光,快步走向院子側面的雜物房。
沒有細細翻看過的雜物房排列着5個木架,木架分成許多格子,裏面裝着許多器物。
周承文伸手探進門邊的格子,摸出一個墜手的藍色石頭,搖搖頭,又從旁邊的格子拿出一卷畫卷。畫卷只有手臂長,看起來不大,掂量了下,周承文拿着它交給了周紫。
接過佈滿灰塵的畫卷,周紫一點都不嫌棄,臉上也掛上了笑容:“我替我的俊逸哥謝謝你啦。”
周承文伸手摸摸後腦勺,呵呵地笑:“不用客氣啦。”
周紫的臉色一變,又嚴肅起來,嚇得周承文跟着收斂笑容。
“你是新時代的好青年,是不是?”周紫雙手已經從褲袋抽出,右手攥着畫卷,輕輕晃動着,一下一下拍打在左掌掌心。
“是。”
當然是,不然能怎樣回答?
“你孝敬你的父母是嗎?”
“是!”這個問題周承文敢於大聲回答。
“你尊重你的同學和朋友是嗎?”
“是!”大聲回答。
“你不會打我主意是嗎?”
……
果然……周承文用鄙視的目光投向周紫。
周紫一點都沒有臉紅,她咧嘴一笑,讚許地向周承文點點頭說:“不錯,你三觀非常正,周承文同學。我現在就去開廣播,和大家說,以後不能再叫你承文先生,就叫你名字,怎樣?你沒有意見吧?”
“沒有!”
“很好。我開始覺得你是個不錯的學生了。”周紫點點頭,晃動着手裏的畫卷準備離開。
周承文趕緊跟在女老師後面,送客。
周紫走到門前,突然站定,側着身對周承文說:“哦,對了,今晚我家烤全羊,你記得別來。”
這,怎麼可以!
覺得這條村子都是做美食的,周承文覺得不能接受:“為什麼!你之前明明請過我的!”
“別吵吵,按多年的習慣,丘上院的先生都不會參加村長的夜宴的。”
好吧,如果是多年的習慣,就只能遵守了。
可是周承文還是覺得難受。
關上門,周承文看見石桌子上的青竹酒和隔水蒸雞,馬上眉開眼笑起來。還好還好,有這兩樣妙物,今晚晚餐算是解決了。
奔到石桌前大快朵頤的周承文忘記了,周紫之前要求他拋棄多年的習俗,免去“先生”這個稱謂;後面又要求他按照習俗,不參加村長家的夜宴……
……妥妥的雙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