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一)
()非歡的心彷彿瞬間被一塊大石頭砸中了似的沉重,她張了張唇,驚訝道:“皇上說什麼呢?”
李澤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說:“你不知道?”
非歡盯着他,只怕說錯了一個字。這麼多年,她還是摸不透他的心思。
李澤軒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搖了搖頭道:“朕不過隨口說說罷了。朕累了,想睡一會兒,你也先去歇着。”
非歡頷首,滿懷心事地走出乾元殿。
琬純見她彷彿丟了魂一般,忙湊上去低聲詢問:“怎麼了?皇上說什麼了?”
非歡搖了搖頭,仍是失神的樣子:“他好像知道什麼了。”
琬純聽得一頭霧水,不由追問道:“知道什麼了?”
非歡向四周看了看,又抬眸看向她,看樣子已經打定了主意:“我剛才試探性地問皇上想要立誰為儲君,他說不會立公主,看起來對大皇子還有李顥陵也都不是很滿意。”
琬純有些吃驚地說:“那就是三皇子殿下咯?如果是那樣就真的太好了!皇上死後,你就可以改嫁給三皇子了!”
非歡聞言不由皺眉:“你在胡說什麼呢?先不要說我如何,皇上他說……不會傳位給三皇子。”
琬純更加吃驚了:“為什麼?”
非歡咬了咬唇,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皇上說,因為三皇子喜歡我。”
琬純的表情十分古怪,過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出來,拍拍手道:“是是,連皇上都看出來了!我說得果然沒錯!”
非歡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看着她,嗔怪道:“你瘋了?雖然皇上這回是當玩笑話說的,但是他真的是開玩笑嗎?如果真的如他所說,那三皇子就危險了……皇子與后妃私通,從來便是後宮的大忌。就算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現在正站在風口浪尖上呢,一旦被人發現了、利用了這一點呢?”
琬純這才收了笑,點頭道:“那,是不是就不能跟三皇子出宮了?”
非歡頷首,低眸俯視着整個皇宮道:“心兒死後,我便沒有打算出宮了。何況現在司徒沅意已死,我也不用再擔心什麼。”
琬純其實心裏很不喜歡皇宮,不由撇撇嘴道:“當上皇后,又能怎樣呢?難道事到如今你對皇上還心存眷戀?”
非歡搖頭道:“怎麼會?我只是不想讓心兒死得那麼冤枉。而且這個宮裏有她生活過的痕迹,我忘不掉。”她轉過身來看向琬純,低聲道:“但是我們出宮的原計劃還得實行,只不過找到零殤劍之後還要再回來。”
琬純吃驚道:“還是要去北疆嗎?”
非歡點了點頭,聲音依舊壓得很低:“因為我今天早上剛剛接到了消息,阿殤她已經前往北疆了!”
琬純奇道:“她難道是去找四皇子的?”
非歡默認道:“聽說四皇子也受了傷……現在北疆的戰事很是吃緊,大皇子聽說真的快不行了。李顥天吃了敗仗,似乎想去尋找零殤劍來將功補過。的確,如果能平息零殤劍被遼國人奪走的謠言,軍心就會穩定許多。”
琬純頓了頓,點頭道:“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從密道走嗎?”
“當然不。”非歡隨手把玩着一根柳條,聲音輕柔:“等皇上病好了,我就會央他帶我出宮轉轉,到時候讓冥兮的人假裝成刺客把我擄走。”
琬純不解地問:“這又是為了什麼?”
非歡勾起一絲笑來:“既然還要回來,自然不能無緣無故地消失了。讓皇上擔心我,留個念想倒也沒什麼不好。要知道雖然外界現在都覺得我是寵妃,但……就算是他沒得疫病之前,他也是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我。”
她突然折斷了柳條,輕嘆道:“何況我總覺得他好像知道我要讓李顥元幫我的事。我不想給李顥元添麻煩,這次出宮的事我們不能讓他知道。”
中秋很快就到了。非歡第一次操持這麼大的宴會,一邊還要照顧李澤軒,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宜皇貴妃本來什麼事都會插一手,這次的宴會卻是當了甩手掌柜,不知是不是故意想給非歡難堪。
不過好在非歡滿足於這種忙碌。這會讓她暫時忘記傷痛,不去想那些令人頭疼的事情。
整個下午非歡都在大殿轉悠,看看還有什麼遺漏的地方。離宴會還有一個時辰的時候,李顥元來了。
他來給她行禮。非歡身着華服,低眸俯視着他,鳳眸含威:“免禮。說起來本宮還要對三皇子說一聲恭喜,聽說你昨兒被冊封為肅郡王呢。”
李顥元一身紅衣,眉眼仍是十分俊秀,身形卻是似乎比原先單薄了幾分。他的情緒壓抑得很好,只是低聲應道:“謝貴妃娘娘。”
非歡淡淡一笑,正欲離去,卻忽聽李顥元低聲開口叫她:“祺妃娘娘。”
非歡轉過身來,不見絲毫笑意:“肅郡王還有事?”
李顥元指着一旁的鳥籠,聲線略抖:“您說這金絲雀,是否還想出籠呢?”
非歡嘲諷地笑笑,杏眸微挑,“它已經被關得太久了,就算是放了它,也不見得就能生存下去。”
李顥元看了非歡身側的琬純一眼,微微皺眉道:“如果不是突生變故,這個時候你我已在宮外。可如今你已是高高在上的祺貴妃……”
“你也是皇上賞識的肅郡王。”非歡接過話去,雲淡風輕:“你的肩上還有許多責任。過去種種,不必太過執着。執念並不是什麼好的東西,傷人傷己,終究無益。”
李顥元看着她決絕的背影,出神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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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膝下雖只餘下一個三長公主,卻有十一位皇子。除了抱病的李澤軒和十年前遇刺身亡的承親王之外,每個王爺都帶着家眷,一時間湊在一起倒也熱鬧。
太後來了之後,眾人便一起朝拜。先拜太后,再拜宜妃,然後是非歡。
太后前日已經知道了皇帝的病情,對非歡很是感激,因此便讓非歡坐在自己身側。宜妃神情淡淡,與湘妃兩人都如泥人一般,看不出悲喜。
酒過三巡,太后忽然側過身來,對非歡低聲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非歡心中一軟,微微挑起唇角淺笑:“母後言重了,臣妾不過行份內之事罷了。”
太后欣慰地點了點頭,承諾道:“等皇上這次病好了,哀家一定會下旨封你為皇貴妃。”
非歡並不覺得意外,但仍是微微一怔,頷首謝恩:“多謝母后……”
說過這幾句話后,非歡便再無機會與太后交談了。這次宴會是她操持的,幾乎是什麼事兒都要來過問。比如什麼時候開始歌舞表演,要非歡看氣氛來決定。甜品上什麼,猜什麼謎助興。
雖然一直都很忙碌,但奇怪的是她竟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掌握一切的感覺。看着那些人繞在自己身側忙忙碌碌,她心中會產生一種奇異的滿足感。或許,這就是古往今來高位者不願輕易放棄手中權力的原因?
她剛落座,憲親王和李顥陵便一同前來敬酒。非歡微微有些吃驚,不知李顥陵為何會和憲親王搭上。不過轉念一想,他們是叔侄,座位又近,一起過來倒也沒什麼奇怪。
幾番客套之後,李顥陵手裏把玩着空酒杯,面上隱約含着笑意:“這回家宴皇嬸雖然抱病未至,但皇叔向皇祖母討了個恩典,可是把林大人給請來了。”
林大人是誰?非歡微微一怔,才反應過來是指她的生父林海榮。她看向李顥陵,面露疑惑:“皇家宴會,怎可讓外臣參加?”
李顥陵似乎是已經料到了她會這樣說,便與憲親王相視一笑道:“林大人也有此顧慮,因此正在偏殿等候娘娘。貴妃娘娘若不嫌棄,便讓顥陵為您引路。”
琬純和福兮遠遠在後跟着,只覺得二人的身影在月夜之下顯得分外和諧。經歷了為如心報仇一事,有關非歡的秘密福兮也算是知道了不少,因此在琬純面前也放開了些。她拉了拉琬純的袖子,低聲問:“二皇子和主子差不多大?”
琬純應道:“她和二皇子、三皇子都是同歲的。”
福兮咬了咬唇,嘆道:“主子太苦了……”
前方,非歡用餘光瞟了李顥陵一眼,淡淡開口:“他怎麼突然要見我?”
李顥陵似乎心情不錯,悠悠地道:“你是真不知道?父皇雖未臨朝,卻接連下了幾道聖旨晉陞你的父兄。”
“那又如何?”非歡淡淡呵笑,“他總不是以為皇上打算封我做皇后?所以他想趁此緩解一下關係?”
李顥陵腳步一頓,原來已經到了。他為她打開了門,溫聲道:“見一見便知分曉。我在這裏等你,不用擔心會有人偷聽。”
非歡心中微動,也挑起一抹笑來:“那要是你偷聽怎麼辦?”
李顥陵聳了聳肩:“那就叫你的宮女來看着我。”
非歡半隻腳已經踏入房門,忽然又轉過身來說:“你回去。”
李顥陵迎着她的目光,輕聲道:“我不放心你。”
非歡心裏一暖,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已經好久沒有人這樣關心過她了。李顥元或許算是一個,但今夜,她已被迫將他推開。或許他們註定有緣無分?
林海榮端端正正地給非歡行了大禮,神情甚是嚴肅。非歡對他感情複雜,便也不自覺地拉開了距離。她在主位上落座,方款款應道:“免禮。”
林海榮依言落座后,先是沒邊沒際地關心了她幾句,然後又說了幾句慚愧的話,這都在非歡的預料之內。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非歡的心慌了。
他的表情看起來絕對不是在開玩笑:“感謝貴妃娘娘給林家帶來的榮耀。娘娘幼年時候便被微臣遺棄,若娘娘如今要責怪微臣,微臣也無話可說。只是……娘娘您,恐怕的確不是林家的骨肉。”
非歡胸腔一震,猶豫了半晌,方低聲問道:“那……帶我離府的師父可是我的爹爹?”
林海榮搖了搖頭,娓娓道來他和沈渝兮相識的經過。他是在青認識沈渝兮的,但沈渝兮出身好,架子便大,起初並沒有看上他,更別提嫁給他為妾了。她有一個相好,聽說好像是位遼國的大人物。但後來二人不知因為什麼鬧翻了,沈渝兮便主動提出要嫁給林海榮。婚後一個月,她便被診出懷有身孕。而楚兮不過是當年戀慕沈渝兮的眾多人物之一罷了。
林海榮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將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非歡:“其實當今天子,你的夫君,他當年也是認識你娘親的。”
非歡略顯怔忪地看着他,微微皺眉:“娘親比他大不少?”
林海榮頷首道:“你不要誤會,據我所知他們只是很好的朋友。皇上他很欣賞你娘親,但這並不是他如今寵你的原因。”
非歡忽然起身,語氣冷淡:“我明白。”
她正欲離去,林海榮忽然扯住了她的裙角。她回眸俯視着他,淺笑道:“謝謝林大人告訴我這些。你不必擔心,只要我在宮中尚有一席之地就會儘力幫助林家。若有一日我被新人踩了下去,林大人也不必留情,只需公佈你所知道的就好了。”
林海榮低下了頭:“微臣慚愧,但並不是這個意思。阿殤她……跑去北疆找四皇子的事情,娘娘想必已經聽說了?微臣是想拜託娘娘,如果可以的話多派些人去打聽阿殤的消息。”
提起墨殤,非歡的情緒緩和了許多。她應下之後,便匆匆離開了這間小屋。
李顥陵提着燈侯在門口,眉目安和。非歡驀地想起多年前的某一日。她提着燈等在水意苑門口,也是這樣等着他。
彼時年少,不知憂愁,並沒有珍惜簡單的快樂。如今,一切都變得複雜了。他們已不再是當年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