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劫
翟琛走後,小滿回去取了一件雲錦紋緞披風,放輕腳步進去,給翟羽搭於背上。眼見她小臉蒼白,嘴唇緊抿,頓覺心疼不忍,便出聲說:“殿下,今天是您的生辰,您又才病癒,不然奴婢去告訴太子妃娘娘。娘娘說的話,王爺總不好說什麼的。”
“不許,”翟羽聽到這裏才睜開眼,冷冷的說,“相反,你現在就回去攔住母妃,不管她有沒有收到消息,和春月一起守着她,別讓她過來。”
小滿遲疑:“可是奴婢應該陪着殿下……”
“我不需要你陪,”翟羽冷笑,“還是他新給你的任務,讓你看着我,怕我夜半換姿勢偷懶?”
小滿聽的“撲通”一聲跪下,額頭觸地:“奴婢不敢,殿下明察!而且……王爺他……”想到翟琛最後在門口的叮囑與駐足,她吞吞吐吐遲疑道,“王爺他也不會……”
“不會?”翟羽笑,他還有什麼不會的……
院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至極的腳步聲,阻斷了翟羽的嘲意。她沒有回頭,也知是太子妃聞訊趕了過來。
“羽兒!這是怎麼回事?”秦丹全然沒有平日風儀,近乎是撲進房內,蹲在翟羽身邊,端起她透着倔強的小臉,氣喘吁吁的問,“你對你四叔說什麼了?”
翟羽咬着唇不說話,秦丹更急,微微晃着她:“羽兒,你說呀,到底出什麼事了,琛王為什麼罰你?”
“沒什麼的,母妃,”翟羽勉強擠出一個淡然的微笑,“只是我一時不慎,猜錯了……局勢,四叔罰我在此檢討一夜……”
“那怎麼要罰一夜?這也太狠了,你的病才好全,今天還是你生辰吶,”秦丹眼中一黯,想的心酸,已然淚盈於睫。她起身,搖搖晃晃地又去扶翟羽,“來,起來,明天母妃給你四叔說一聲就好,現在跟母妃回去喝羊肉湯好么?”
“不了,母妃……”翟羽堅持跪着不動,唇角抹開慘白笑意,“最後一次了,讓我跪完……以後我不會再讓四叔有任何機會罰我跪了……”
“你……”秦丹怔怔愣愣的看着她,突然覺得自己並不足夠了解自己這個女兒,可她骨子裏的決絕與執着是像了誰呢?
靜靜的站了會兒,秦丹也跪了下來:“如果是這樣,那母妃陪你跪到天明。”
“小滿,春月,帶太子妃娘娘回房。”翟羽硬下心腸支使兩位宮女。她知道,她們都是翟琛的人,總不會任太子妃在此自殘相陪。
果然春月和小滿沒有質疑地配合著上前拉起了太子妃,勸她回去。在太子妃的反抗中,翟羽伏下身去,貼着青磚一字一句道:“求母妃成全。”
秦丹聽了踉蹌着一笑,終不再掙扎,由春月和小滿扶離了書房。
聽得人聲遠去,翟羽一點點直起了腰。
膝蓋早已經開始發麻,如今正是最難過的時候:就彷彿有一千根針在細細密密地扎,又彷彿有千隻螞蟻在那處竄。她咬緊牙關一邊忍耐,一邊想,他又給她上了很好的一課。
在練馬場,他就知道她誤會了他的意圖,可他並不點破,反而更像是誤導……
他又一次眼睜睜看着她摔倒,讓她自己從這痛中去學去領悟。
他從來就是個好老師,從來就教她世上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從來就懂事實勝於雄辯——沒有什麼比親身經歷的痛,更能讓人銘記是因為什麼而吃的虧。
手指點上膝蓋,重重一按,又痛又麻的感覺加速穿心而過,翟羽卻在這痛楚中微笑。
不是她不想逃脫這讓人覺得羞恥的懲罰,只是這痛她還沒有嘗夠,還沒有痛到刻骨銘心,她怎麼能走?
房門一夜未關,她清晰地聽着風雪從入夜後漸強到後半夜漸悄,清醒地看着瑩瑩的雪光由弱變強再逐漸隱入泛白的天色中。
當第一縷晨曦真正投入房內時,她依稀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是小滿,進來扶她:“殿下,時辰到了,請起來。”
翟羽倚着小滿的手勉力站起,靠在其身上后,她微微笑着,問:“你來的時候,有看見外面的梅花是否開了?”
小滿愣住,老實回答:“奴婢沒有注意。”
“怎會沒注意?那麼香呢,我嗅了一夜……”此時翟羽才覺意識迷濛,倚在小滿肩頭模模糊糊地說。
“殿下……”小滿急着摸向她額頭,見沒有發燙才稍微安下心,“我抱殿下回去。”
翟羽身量十分瘦小,小滿又曾經習過武,打橫抱起她也完全不覺費力,一路緊步往院外走。直到門口時,小滿突然意識到什麼般抬起了頭,看向院角,然後驚異出聲:“呀,殿下,這梅花果然開了。”
翟羽勉力撐開眼帘,看了眼后又復閉上,笑着呢噥道:“雪下過了,梅花定該開了……”
說完這句話,她便終是失去知覺,昏了過去。
這一長跪,就又在床上養了兩天才好。
也因此,翟羽錯過了翟琰領兵出征的日子,便也沒機會求他帶自己上戰場,這讓翟羽不由有些鬱悶。之後敬帝召見的時候,她便忙不迭將自己的想法說出,看能不能有其餘送糧草或者督軍的機會讓她去邊境長長見識。
敬帝聽的哈哈大笑,招呼她到身邊,拍着她肩說:“這小子倒是個心野的!”
敬帝下有七子兩女,除了第三子早夭外,其餘全部長大成人。可或許如他自己所慨,早年興戰太多,造的殺孽太重,因而不光近二十年再無後妃為他誕下一子半女,他的兒女們膝下也是人丁單薄——目前孫女不過五個,孫子卻只得三個,有一個還先天不足。翟羽並不是其中最年長的,但是嫡子嫡孫,故為皇長孫。
嫡孫難得,還是一個健康的嫡孫;外加“他”生性聰穎,博覽群書知曉古今之餘,還潛心學武,六藝皆通,故而翟羽平日裏是極得敬帝寵愛的。
敬帝有個習慣——會定期在午後將自己的兒子聚在一起“聊天談心”,“關心”他們的近況。翟羽稍大后,敬帝便經常召來她一同參與。而此時的翟羽微撅着唇一派孩子嬌憨地不滿道:“皇爺爺,孫兒是認真的!”
“哦?羽兒真想上戰場?”敬帝半眯着眼打量着她,“可是羽兒還沒成年呀,而且太瘦太矮,騎在馬上都不威風!你再多吃點,好好鍛煉,明年長高長壯些,皇爺爺就讓你領兵出戰好不好?”
翟羽癟着嘴,雖然還是不情不願的樣子,卻還懂什麼叫打蛇順棍上,“皇爺爺君子一言……”眼珠微轉,又頗為正經地長嘆一聲,“可是孫兒還是希望六叔這次能一擊退敵千里,之後南朝長治久安,百姓不用受戰亂之苦。”
“哈哈哈哈……”敬帝撫着頷下短須,又一次爽朗大笑,“看來羽兒不只有大志還有仁心啊。就為這句話也該賞!來,跟皇爺爺說,除了想去打仗還想要什麼?”
翟羽乖巧的搖頭回絕,“皇爺爺才送了孫兒生辰禮物呢,孫兒很喜歡,就不要其他什麼了。”
“真的不要?”
“嗯,不要。”
“生辰那天,你母妃怎麼給你慶祝的?”
敬帝看似聊家常的一句問話,卻讓翟羽心中警鈴大作。
敬帝是收到什麼從東宮傳來的風聲了?她該怎麼做?
視線餘光瞥向堂下手持茶盞,正若無其事慢悠悠品茶的人,翟羽於電光火石間做了決定,苦悶着臉滿是抑鬱地說:“都沒有慶祝,孫兒被四叔罰了,可是罰跪了整整一夜!”
“哦?”敬帝皺眉,往翟琛面上看了一眼,最後還是問翟羽,“你怎麼惹到他,使他在你生日之時罰你?”
“孫兒前段時間生病了,不知道皇爺爺賜婚給了四叔和清澄……顧家四小姐,生辰那天,突然得知,覺得很難以接受……”
敬帝像是來了興緻,追問:“為什麼難以接受?”
翟羽一癟嘴,攥着拳,委屈喊道:“清澄……顧四小姐明明是說要嫁給我的!”
敬帝一怔,隨後又大笑出聲:“於是你就找上門去跟你四叔理論了?你四叔又怎麼說?”
“他說我不分尊卑老幼……”
“倒真是你四叔說的話,”敬帝又笑了一陣,拍着她手說,“但羽兒你的確是不分輕重,跟叔叔搶女人也忒不像話了。顧家四小姐就讓給你四叔,皇爺爺另外幫你選家好閨秀好不好?”
翟羽沉默了會兒,才別著目光,不情不願地說,“好,四叔年紀大了,比較需要。再看在他平時對孫兒不、錯的份上,孫兒讓着他。”“不錯”兩個字刻意讀的又慢又重,諷刺意味毫不掩飾。
“看,這還憋着氣呢!”敬帝無奈微笑,又皺眉看向和其餘幾兄弟一道坐在下首的翟琛,“不過,琛王……”
“兒臣在。”翟琛起身,走到堂中,從容跪下。
“這次雖然羽兒無禮,朕依舊覺得你罰得過了些。朕知道,太子將皇長孫托給你教育,而你又確實將‘他’教得不錯。本來嚴師出高徒,你嚴厲嚴格一些無可厚非。但羽兒畢竟還是個孩子,更關繫着我南朝未來,在處罰上不可太重。從今往後,你在施罰時應慎之又慎,若皇長孫的身體因為你的緣故出了什麼差錯,朕為你是問!”
“兒臣遵旨。”
“羽兒,”敬帝表情嚴肅地訓過翟琛后,又溫和下來,對一臉孩子氣自得的翟羽說,“雖然不能立馬上戰場,但既然你說希望南朝自此一戰之後再無戰禍侵擾,百姓安居樂業,那明年開春后就替朕去京北的長泰山祭天。”
翟羽驚訝地睜大眼睛,待反應過來,立馬跪下謝恩。
自此,屋內一直安然看戲的眾皇子,面上的表情才有了百般掩飾下的細微變化。
翟羽無暇觀賞,起身後,她便直直找到那個才回到座位的身影。
他在入座前,視線那麼正好與她的交錯,似有意似無意。
那個瞬間,她不閃不避,反而唇角上揚,給了他一個淺淺的微笑。
他唇角回應了一個輕嘲弧度,了無痕迹地挪開目光,面色平靜無波的坐了下來。
對他的平淡反應,翟羽並不覺失望。
畢竟,這還不是結束,她卻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很大一步。
這般,冬天也並不如想像中那樣難捱。
當冰雪開始消融之時,翟羽便上了前往京北祭天的車駕。
京城到京北,會翻過一片山脈,名曰太平。
雖喚“太平”,實則一點也不太平。南朝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個山寨——丹陽寨,就倚着太平山脈而立,仗着地理優勢,和朝廷作對達數十年之久。后因膽敢擄走太子妃秦丹而激化矛盾,徹底惹火了朝廷。
彼時,當朝太子衝冠一怒為紅顏,帶着還未成年的幼弟與數百禁衛對太平山脈進行圍剿。禁衛人數不多,但個個驍勇善戰,又不知為何,他們對丹陽寨和整個太平山脈竟似都瞭若指掌,不僅找到山寨核心所在,一路攻入,將太子妃安然無恙地救回,還將當時丹陽寨第七任大當家齊丹青逼得跌落山崖,屍骨無存。自此,整個丹陽寨分崩離析。而至今,太平山脈也只餘一些流寇作亂,成不了大氣候。
這些都是關於丹陽寨興衰的民間傳言。
太平山周圍的居民似乎都特別喜歡聊起作為太平山傳奇的丹陽寨和當年的這場剿滅。隨意在街上攔個人問起,都能津津樂道、繪聲繪色地與你講上半天。
或許是去時聽多了這個故事,翟羽從京北長泰山祭天歸來時,便撇開長長的禮儀車駕,獨領幾個侍衛,準備一登太平山西側最高峰——化仙峰。
聽說,這裏不僅是丹陽寨當年的藏寨之地,曾作為那場對戰最關鍵的戰場,而且,傳奇人物齊丹青便是在這化仙峰頂被太子逼下了萬丈山崖……
目前翟羽縱馬所在的位置,抬頭便已經能看到不遠處直聳雲霄的化仙峰。
也許是心裏藏着的感情太多太複雜,越接近化仙峰,翟羽的心跳就越不規律。
她不顧侍衛的極力勸阻,堅持要到這裏來,究竟想看什麼?
當然不是如她的借口——是為重覽當年她“父王”取得光輝勝利、一振朝廷威風的地方的……
可又真的是如自己心裏所想——來看看母妃天天掛在嘴邊的這座美麗山峰,和山頂齊丹青墜崖的地方么?
還是,她只是想看,十三歲的他,究竟完成了多不可能完成的事?
正心亂如麻地胡想,卻突然聽見前方凹地傳來兵刃交擊的聲音。
翟羽勒馬,跟着她的六名侍衛中的五名將她圍在中央保護起來,另一名則下馬放輕手腳上前探察情況,個個都是如臨大敵。
不一會兒,探察情況的侍衛回報:“稟告殿下,是山賊搶劫一輛過路馬車。”
另一侍衛盤算着接口:“那我們可以從旁邊繞過去……”
話音未落便有人反駁:“不,安全為上!殿下,我們還是回去。”
“唔……”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爭,那名前去探察的侍衛卻一臉掙扎,欲言又止,“其實……”
翟羽斷掉其餘人的話,問那侍衛:“其實什麼?”
那人被她問的身子一顫,終是鼓足勇氣說:“那被劫的馬車是顧府的,顧家四小姐正和護衛一起抵禦山賊。”
翟羽蹙眉,“你是說顧清澄?”
“是。”
翟羽笑得諷刺:“不是嫁期將至么?她不在家裏安心待嫁,跑這裏來做什麼?”
那侍衛不語,另一侍衛倒搶着說:“聽說太平山的玲瓏峰有個寺廟求姻緣特別靈,有靈符可衛宅安,讓丈夫死心塌地……”
死、心、塌、地?
翟羽不由冷笑出聲。
讓翟琛死心塌地?顧清澄腦子是壞掉了?
等稍靜下心思,她才輕咳一聲,又問:“現在情況如何?”
侍衛面現難色,又終於還是選擇了實話實說,“顧家這邊以少敵多……怕是……”
翟羽詫異:“為什麼不幹脆給點錢打發山賊走人呢?”
那侍衛一聽,乾脆直接跪地,伏在地上說:“依奴才看,怕不是為財……而是……”
為人?
翟羽聽得眉毛都擰在了一起,就此忽地閉上眼,抿緊唇不發一語。
侍衛們見她表情,便立馬開始勸阻:“殿下,我們人少,怕是救她無力,還會害您身陷危險,還是先回去請得人馬來救。”
“殿下,我們走,一會兒被山賊發現了,可就麻煩了。”
待侍衛七嘴八舌說完,翟羽依舊沉默着,他們也便終是知情識趣地閉上了嘴,靜待吩咐。
“救!”半晌,翟羽終於從齒縫中吐出這個字來。
這個字出口,她像是一下輕鬆了許多,睜開眼,不待侍衛相詢就說:“你們全上!務必保她安然無恙。”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