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朗華大廈(二十九)
第29章朗華大廈(二十九)
一輛救護車呼嘯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六百公里的路程行駛過半,司機有些疲勞駕駛,腦袋混混沌沌,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腳下油門踩得踏實,可是意識早已恍惚不清醒,魂飄九霄外,眼前一陣陣犯迷糊。
車上坐滿了人,副駕駛位置上坐着一個比司機還壯碩的彪形大漢,也早就歪着脖子響起鼾聲了。
司機仗着自己開車年頭久,自認閉着眼睛也不耽誤事,沒怎麼把這點兒困意當回事,朦朦朧朧的抬一下眼皮,忽然聳然一驚,全身汗毛炸裂,雙眼圓瞪,瘋狂向一側猛打方向盤。
“砰”的一聲巨響,救護車飛速撞上了一旁的隔離帶.
龔蓓蕾推門走進朗華大廈。
裏頭出奇的靜謐。
上次和秦歡樂來的時候,她一直在外圍,不了解裏面的具體情形,此刻細心打量,只見入門處大廳的空間不大,卻通體暖光,地面上的大理石磚面上拼湊出巨幅的老式花紋,韻味十足。
就是太冷清了,她靜耳聽了聽,竟沒有一絲聲響。
她此次不請自來,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心裏又揣着事兒,始終有些虛,更不想碰到顏老師——這畢竟是人家名下的產業,往細里說都是尷尬。
電梯是老式的,通體金黃,像足了美式老電影的場景。
她雖然從小家庭優越,可也不得不承認,自家再裝修的金碧輝煌,也彷彿沒有這份沉積下來的底蘊和氣質,這氣質,又和那位顏老師出奇的契合。
富貴三代,始知穿衣吃飯,果然自有其中的道理。
電梯雖精美,卻不能走——上次出事故的時候,她聽老秦說過,二三樓都砌上了磚牆,電梯到不了。
她轉過電梯旁的小轉角,看到了一排彩色的分類專用的垃圾桶,從那後面,通着狹窄的樓梯間。
龔蓓蕾打開手電筒,沿着樓梯一步步向上緩行。
讓她沒想到的是,樓梯裏間也出奇的乾淨。
沿路都沒有燈。
她從三樓的樓梯口摸出去,觸目一條幽深的走廊,攏着密不透風的昏暗。
這裏有些像酒店的佈局,她隱約記得當初查資料的時候,大概看過百十來年前,這房子初建時,就是當時延平最大的商務旅館,多國客人往來彙集,是延平頗為拿得出手的城市名片。
地上鋪着暗色的地毯,毛鋒早已被踩踏結實了,腳步落在上頭,寂靜無聲。
龔蓓蕾屏着呼吸向前摸索。
整層樓像是廢棄久了,走廊兩側大概有十來戶的樣子,她拿着手電筒一個個照着門旁釘着鉚釘的金屬門牌,按編碼順序,倒是很容易找到了“303”的房門。
這是翟喜進曾經親口對她說的,就在這扇房門內,曾經發生過一起被時間淹沒了真相的命案。
如今想來,那也算翟喜進的“臨終遺言”了,她必須要做實其所言的真實性,才能從眼下的僵局中破出一線希望來。
老秦還等着她呢,她覺得肩頭的使命感更重了。
旋轉式的門把手輕輕一旋,在寂靜無聲的夜裏,發出“咯吱”一聲刺耳的響——門被輕易推開了,沒有上鎖。
龔蓓蕾閃進去,回身關好門,上下打量着不大的房間。
是酒店套房的結構——入口窄窄的一段玄關,大門方向正對着四方的客廳,里側窗上的窗戶被整扇釘上了一層塑料布,月光能透進來,卻顯得很烏塗。
藉著手電筒,她看清了這房間內的傢具,都已被挪空,空中瀰漫著一股陳腐寂寥的味道,像是已經空置了很久了。
在確定了房內環境安全的情況下,龔蓓蕾方才開啟專業模式,嫻熟的放下自己的工具箱,迅速戴上護目鏡,穿上防護服,調兌好魯米諾溶液,組裝上噴頭,站在客廳的正中央——也就是翟喜進所說的,他親眼目睹那女人被虐殺的現場。
龔蓓蕾擰動噴頭,按下壓力閥,開始有序的以自己所站位置為原點,向四周噴撒藥劑。
房間內太靜了,靜得只能聽到她自己的呼吸聲漸漸也能聽到她自己的心跳聲。
她越是安撫自己不要緊張,越無法控制欲蓋彌彰的生理反應。
這又與平時去犯罪現場勘察的心境有所不同,這次的結果不僅關繫着案情,更關繫着自己與秦歡樂的前途命運。
心跳得太快了。
額頭上瞬間見了汗,汗水順着面頰滴落下來,護目鏡內側蒸騰起微微的水汽。
龔蓓蕾無法,只得摘下護目鏡,想用袖子擦一下汗,可防護服是防水的,什麼用都不抵。
她手上還戴着橡膠手套,不好直接去蹭眼睛。
咸澀的汗水不小心就流到了眼角,帶起眼睛的一陣刺痛。
她閉着眼睛,感到有人將一張紙巾體貼的遞到了手裏,心中一喜,忙含糊的道了一聲“謝謝”,拿紙巾快速的擦了一下眼睛,才勉強緩解了刺痛。
擦着擦着動作忽然一頓。
她只覺得心臟幾乎停跳,背上的毛孔瞬間縮緊,紙巾被牢牢的攥緊在掌心,牙關不住的打顫。
她全身僵直的緩緩轉過身體,睜開眼睛,每一個動作都如同被按了“慢放鍵”,無比乾澀凝重。
然而身後並沒有人。
她迅速的環視了一圈,房間是空的,門也關着。
只是對她來說,此刻最重要的並不是誰遞給了她這張紙巾,而是
她雙手無法抑制的一松,手中的噴壺與紙巾落在了地面上,嘴微張着,喉間翕動.她眼前,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呀!
那樣瑩瑩閃動蔚藍如置身星空大海!
星空承載了人類對無垠自由的暢想嚮往,海洋則寄託了人類初始生命的起源,這兩者都該是讓人無限悸動的場景。
如夢似幻的顏色,匯聚成美輪美奐的圖形,像絢爛神秘的星雲,讓人不禁想觸摸,想走近。
可龔蓓蕾知道,這奪目的藍,是魯米納溶液與陳年血跡中鐵元素相遇,所催化的發光反應。
所有令人迷炫的美好下,都是曾經殘酷到令人絕望的傷痕。
魯米諾溶液顯影發光只能持續三十秒。
在她震驚的同時,發光狀態已由強漸弱。
很快,房間裏重新歸於平淡,仿如她剛才只是做了一個詭譎而又殘忍的夢。
沒有任何疑問的,這裏曾是兇殺現場!
那些拖拽的痕迹,噴濺的痕迹,流淌的痕迹.一直在龔蓓蕾的腦中,揮之不去。
房門再一次被輕輕的推開一個縫隙。
精神幾近崩潰的龔蓓蕾,用變了調的尖銳嗓音高喊了一聲:“誰!”
門外遲疑了一下,才徹底推開。
已經適應了屋內昏暗的龔蓓蕾,瞬間看清了來者的面目,右手不禁悄悄向後腰去摸那事先準備好防身用的電擊棒。
顏司承卻沒有向裏面走,頗為紳士的站在門口沒動,保持着讓對方感到安全的心理距離。
他向龔蓓蕾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此真誠而無害,不知不覺中,也許是固有印象發揮了作用,竟讓龔蓓蕾略微放下了些防備。
“顏、顏老師,你為什麼在這兒?”
顏司承舉頭望了望,略帶調侃的說:“這裏、畢竟是我的房子。”
是啊,未經同意而擅自闖入的人是她,龔蓓蕾一哂。
善解人意的顏老師沒讓這份尷尬持續太久,開口解釋道:“這房子畢竟太大,又沒什麼人,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我在一些地方安裝了監控,你剛才來的時候,我恰巧看見了,就順路過來看看,龔警官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哦,剛剛遞了一張紙巾給你,又怕打擾你的工作,所以就先退出去了。”
他言語間頗多含糊其辭,龔蓓蕾不禁故意問:“你知道我在幹什麼嗎?”
顏司承兩手插兜,“龔警官不必告訴我,我無條件配合警方的工作。”
“真的嗎?”
一聲冷峻的問話卻不是出自龔蓓蕾。
顏司承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側過頭去。
兩息之後,龔蓓蕾看到孟金良走上前來,與顏司承各站在門框的一邊,隱隱成對峙之勢。
龔蓓蕾至此,心才徹底放下來。
孟金良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秦歡樂舉着斧子進翟喜進病房的那天,顏先生也在啊。”
顏司承沒說話。
孟金良眼神更顯銳利,“護士和後來上來的保安都可以證實,那天追隨在關海和秦歡樂身後出來的人,就是你。”
顏司承雲淡風輕的看過去,“不錯,那天我是去了醫院,不過是受程露的委託,向醫生詢問一下關山鶴的病情,後來聽到喧鬧,才追出去看看的人嘛,好奇心總是有一些的。”
孟金良剛要說話,顏司承卻後退了一步,先聲奪人的打斷了對方,“孟隊長,我不想卷到這個案子裏面去,你知道,我是個很淡泊的人。”
龔蓓蕾急躁起來,上前幾步大聲道:“你知不知道這關係到老秦的生死存亡,關係到老秦的清白啊!你到底看見了什麼?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內情?算我求你了,還不行嗎?”
顏司承再次微笑着搖搖頭,“龔警官剛才不是有所發現嗎?既然有發現,大可以繼續向下追查,其餘的,我確實不知道。”
“確實不知道?”孟金良冷冷的看着他,“那你剛才從那個網紅男主播手裏買了什麼東西?”
龔蓓蕾一愣,不知道話題怎麼就跳到這裏去了。
顏司承眼裏表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詫,卻只是看着對方,沒有立時接話,停了一會兒才說:“孟隊長,你對我的跟蹤監控,還沒有停吶。”
孟慶良生硬的勾起一側嘴角,“你雖然買斷了那個網紅的視頻,可他剛剛也向我們描述了視頻的內容,所以沒必要再隱瞞了吧?顏先生,還請你配合!”
昏暗的審訊室里,空曠的地中間,固定在地板上的特製審訊椅里,端坐着一臉疲態秦歡樂。
頭頂的直射燈將他罩在一片亮白中,五官深邃,鬍渣分明,像極了舞台上的追光,秦歡樂甚至想,沒準這樣人生的高光時刻,以後也很難再有了。
市局啥時候給過他這麼大的臉,讓他能獨自出這麼大的風頭!
他雙眼被強光刺痛,眯縫着半天才看清,坐在審訊桌后的,一個是刑偵的同事小吳,另一個是厲寶劍。
隊裏現在這麼缺人了嗎?
他還沒說話,就聽小吳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秦歡樂,別想沒用的,老實交代問題!”
別看平時一起嘻嘻哈哈沒正形的同事,這一嚴厲起來,還真挺唬人的。
小吳見他沒反應,又拍了一下桌子,厲聲吼道:“你為什麼坐在這兒,你明白,我們也明白,證據都已經擺在枱面上了,抵賴是沒有用的,我在這裏就給你透個底,證據鏈已經閉合了,你說與不說都已經無關痛癢了,可大家同事一場,肖局特意網開一面,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要知道珍惜!說,你還有沒有同夥兒?除了翟喜進,之前‘1212’案跟你有沒有關係?”
“證據鏈閉合,不能吧,這麼輕易就閉合了,炸甜甜圈兒呢!怎麼閉合的,你說來我聽聽。”秦歡樂眯着眼瞧他,其實真是眼睛不適,但形態上很容易讓人誤解成桀驁不馴。
小吳怒道:“這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老實交代問題,別油腔滑調的!”
秦歡樂悠悠的嘆了口氣,“心理施壓這一套,就別對我用了,咱們說點正事兒。你不是要我交代嗎?你就說說你們新查到什麼了沒有?你說來我聽聽,啟發啟發我,沒準我還真就想起什麼了,對不對?”
他邊說,眼神邊轉向厲寶劍,只可惜對方握着筆,一副埋頭認真記錄的樣子,一直沒有看他。
秦歡樂頓了一下,又試探的問,“你們是不是又有新發現了?”
小吳不再跟他糾纏這個問題,阻斷了他試圖主導詢問的節奏,乾脆利落的問道:“翟喜進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那是誰?”
秦歡樂沉默了,他知道,可他不能說,也說不清,他說是宋子嫻,也得有人信啊。
小吳調整了一下語氣,隨意了一些,“從案子一開始到現在,你也查了這麼久了,既然你堅定的說不是你殺的,那不如來談談你的推理和預判,像你說的,也啟發啟發我們吶。”
秦歡樂低頭苦笑一聲,“我這段時間查了什麼,有什麼結果,大保健好像都知道,我現在這種情況,他說的話可比我有公信力,你們想知道什麼,還不如問他。”
厲寶劍終於緩緩的抬起頭,與秦歡樂對視了一下,又迅速調轉開視線,他出口的聲音不大,但很冷淡,“說實話,從你一門心思撲在調查顏司承開始,我就不太清楚你的真實意圖了。”
秦歡樂心頭一涼,像被人輕飄飄的撒了一捧雪,說不上有多冷,卻絲絲縷縷浸入到肌理深處。
他能理解小吳對他的簡單粗暴,畢竟現在身份角色不一樣了,一切都是為了工作,再惡劣的態度也無可厚非。
可厲寶劍
他歪着頭,忽而綻起一個大大的笑臉,頗為弔兒郎當的調侃道:“大保健,咱們關係再好也不帶這樣的,你瞧瞧,周圍十八般設備都拍着呢,不帶這麼開玩笑的。”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嗎?”厲寶劍一板一眼的說,“那你能說說那天在醫院到底發生了什麼嗎?你拿斧子要幹什麼?你襲擊龔蓓蕾是為了什麼?是什麼原因讓你不惜對自己的同事下手?你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我很感興趣!”
原來厲寶劍對他的冷淡態度,癥結是在這裏,秦歡樂垂下頭,嘴角抿出淡淡的苦澀,“花骨朵兒怎麼說?”
“她說不記得了,可我知道,她這只是為了保護你。”厲寶劍眼神冰冷,“秦歡樂,你的良心不會不安嗎?”
秦歡樂眼角酸澀,“大保健,這麼多年.”
“別跟我提這麼多年!”厲寶劍迅速打斷他,“這麼多年也沒有識破你的真面目,我覺得自己很失敗!”
“有必要”秦歡樂嘴角帶着笑,可雙手卻緊攥泛白,努力控制着,不讓自己出口的話帶着顫音,“有必要說這麼絕情的話嘛,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打感情牌寒暄敘舊的套路,眼瞧着已到窮途末路了,小吳打算再換個策略,可還沒說話,審訊室的門就被敲開了。
兩個同事帶着一份文件走進來,小吳和厲寶劍連忙站起身,接過來看了一眼,臉色不禁都有變化。
小吳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變臉似的沖秦歡樂擠了一下眼睛。
厲寶劍卻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兀自怔忡了一瞬。
秦歡樂不明所以,緊張的看着他們。
後進來的一個同事走上前來,掏出鑰匙解開椅子上的鎖,“秦歡樂,你的嫌疑解除了,出去辦手續吧。”
“嫌疑解除了?”秦歡樂完全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一時有些懵。
那位同事點點頭,“你得感謝孟隊啊,兇手已經找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