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朗華大廈(二十六)

第26章 朗華大廈(二十六)

第26章朗華大廈(二十六)

冰冷的解剖台上,翟喜進的屍體橫沉在上面,毫無私隱可言。

他年邁的老母親剛得到了消息,從農村趕來,說話不過三句,就哭暈了兩次。

她開始時不大同意給兒子解剖,經過警員的反覆的勸說,要給死者一個交代,才勉強同意。

此刻,她正期期艾艾的拉着面前並不熟悉的警官,抽噎着說:“我兒苦啊,一輩子也沒成個家,這又去了另外一頭兒,得多孤單啊。就算給他個交代又能怎麼樣?我兒活不過來了,我能守着一個交代過日子嗎?”

警員只好耐心開解道:“你這麼想啊,就算他不在了,可也要給他一個說法,還他一個公道,抓到真兇,避免更多的人受害。你不在乎這個交代,也許你兒子在乎呢?等兇手繩之以法了,就算在另外的世界裏,他也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老太太愣模愣眼的抬頭看着他,“怎麼,你們警官也信這個?”

警員年紀還輕,眼睛一瞪,連忙推手搖頭,“我我不,哎呀!”他有些左右為難起來,剛才那話不過順嘴一說勸慰老人,眼下要說相信吧,自己三觀上過不去,要說不相信吧,打臉太快,面子上又過不去。

他嘆了一口氣,這和受害人家屬溝通的工作還真是個苦差事。

翟老娘年輕時也是個經過些風雨,歷過些波折的人,內心頗為要強,雖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擊垮了她的身體,卻沒有擊垮她的意志。

她咬緊了牙關,還惦記着比找到真兇更緊要的事,忙去拉警員的手,“同志,既然你也相信,那我想與其給我兒個交代,不如趁着沒下葬,琢磨琢磨不瞞你說,我太久不進城了,也沒啥親戚故舊,不像你們這兒接觸的人多,要不,你幫着打聽打聽。”

“你說啥?”警員沒聽懂,“這人都已經還琢磨.”

老太太沒回答,他自己倒也反應過來了。

說起來,一切物質承載原本都是虛無飄渺的,所謂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皮囊不過是表象,生命都“升華”到另一個維度了,也就凡塵俗世的人還惦記着這些紛擾。

他又苦笑了一下,這都哪兒跟哪兒啊,順着老太太的意思,他也胡思亂想起來了。

他扶着神情激動的翟老太太坐下,又遞了一杯水過去,“你注意身體,先別想這些,坐這兒緩緩,我那邊還有工作,你有什麼事兒隨時跟我們同事講。”

他餘光瞥到劉法醫從走廊另一側風風火火的拿着一沓資料走過,不禁舔舔嘴唇,也連忙在後頭跟了上去。

孟金良迎頭看到劉茗臻走過來,蹙眉上前,“出結果了?”

劉茗臻點點頭,“走吧,那邊催着呢。”

她臉上一絲不苟,不見任何笑容,只有一副公事公辦的嚴肅,讓孟金良心如鐵墜,不禁一把拉住劉茗臻的手腕,不知不覺緊緊攥住,“茗臻.”

劉茗臻望了他一眼,難得伸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撫的拍了兩下,才向會議室走去。

“根據屍檢結果顯示,死者口鼻處可以隱約聞到有苦杏仁味道,面部血跡擦拭乾凈后呈現出暗紅色,經解剖,也發現死者體內血色鮮紅,通過技術檢測,可以判斷其是死於氰化鉀中毒。而在現場提取到的指紋中,經辨認比對,只有一組清晰完整,是屬於.”她稍微頓了一下,“是屬於秦歡樂的。”

肖局黑着臉沒說話。

紀展鵬此刻倒不急了,冷笑着勾起一旁的嘴角,“我這邊也傳來消息了,去搜查秦歡樂家的警員回復說,在他家裏找到了一個小盒子,裏面有氰化鉀殘留,另外,還找到了大量的收據你們都不知道吧,他常年養着一個私家偵探呢!”他眼角瞟了一下肖局,“我記得這小子打從進局裏開始,就一直有事沒事的裝窮,原來私底下是預備着干大事兒的。”

肖局沒有應和他的冷嘲熱諷,板著臉說:“我覺得這裏頭很有問題,秦歡樂他是幹嘛的?如果他真的要去毒害翟喜進,怎麼會不把氰化鉀處理乾淨嘍,還硬要留一點所謂的殘留物在家裏,授人以柄,引人去查?”

“不不不,”紀展鵬一臉成竹在胸,不急不徐的辯駁道,“我覺得這恰恰最說明問題。這是典型的自負啊,有多少人為非作歹,露出馬腳來,都是源於自恃過高,以為全世界都盡在掌控,誰也抓不住他犯罪的尾巴。”

肖局擰着眉頭,“展鵬,你這是臆測。”

紀展鵬轉頭,“肖局,你說的也很主觀吶。”

肖局將視線落在孟金良身上,“那個什麼私家偵探是什麼背景?秦歡樂又不是一線特勤,又不需要養着線人卧底的,找那個人來問問,他到底在查什麼事兒。”

紀展鵬微微一笑,“不必麻煩了,他們查到這個線索的時候,已經第一時間去調查了,可惜那位私家偵探先生近期不在國內,只怕是畏罪潛逃了吧?”

“秦歡樂今天才出事,畏罪潛逃的也太早了!”肖局顯然不接受這個說法,一扭臉,“小劉,你怎麼看?”

劉茗臻略微想了一下,語氣平淡的說:“死者被發現時身體扭曲,兩腿膝關節、兩臂肘關節處,都被扭斷,彎成特定造型,這需要施害人兼具力量與技巧,短時間在狹小空間內完成,還是很有難度的。另外在現場找到了死者被整個挖下來的眼球肖局,因為氰化鉀可以在幾秒鐘內就使人如閃擊昏迷后迅速死亡,而挖眼球與折斷四肢卻需要一個過程,所以我個人傾向於死者是先被毒殺后,才又被殘害屍體的。”

“行了!”紀展鵬不喜歡這種沒什麼傾向性的話,敷衍的點點頭打斷了對方,“肖局,事情其實已經清楚了。你看是不是可以開始審訊秦歡樂了?”

不知道關禁閉這件事情到底是由誰最先發明出來的。

總之限制人身自由,又完全被孤立,絕對是對一個正常人最極致的懲罰。

那種喪失了時間概念的漫長枯燥過程,極易使人狂躁抑鬱。

只是眼下對秦歡樂而言,還沒到令人抓狂的程度。

他將“1212”自案發起至今發生的所有事情,事無巨細的在腦子裏反覆的過了幾遍。

他閉着眼睛,將自己想像成無形無狀的水流,漫過鬆軟的泥土,一點點向下滲透,一點點向下篦犁,每一處細枝末節都不放過,像是每一顆泥土顆粒都在訴說著它們存在的必要意義。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間就比旁人度過的快一些。

將這種“入定”一般狀態打破的,是一個警官的走入。

來人十分面生。

秦歡樂反覆打量,確定自己在局裏這些年從沒有見過這人,不知道是不是從下面基層借調上來的。

只是他現在已經沒有立場詢問對方的身份了。

他瞥了一眼對方的警號,沒有作聲。

那人倒是很有經驗似的,先試圖拉近與他之間的關係,笑着遞過一杯水,“這裏頭挺憋屈吧,喝一點兒水潤潤喉?”

秦歡樂沒接,抽了一下鼻子,“不喝了,貧僧法號受虐成癮,誒,哥們兒,要是有煙來一根。”

對方從善如流的遞過來一支煙。

秦歡樂深深的吸了一口,就聽對方語氣隨意的說:“現在管制挺嚴的,你在哪兒買的氰化鉀?”

秦歡樂一愣,眯着眼睛掃了下對方,“你跟我開玩笑呢?那玩意頂餓啊,我沒事買它幹嘛?”

那人也不惱,垂頭訕笑一下,“別激動嘛,咱這不是隨便聊天呢嘛。”

秦歡樂黑着臉盯着他,“聊,你繼續,我聽着呢。”

那人偏着頭看過來,“平時喜不喜歡野外生存、戶外冒險什麼的?”

秦歡樂沒說話。

那人兩手交叉,頭微微向前探過來,輕聲問:“我想了很久沒想明白,你是用什麼工具鑿開凍土,把翟喜進埋進去的?”

秦歡樂忍無可忍,“你他媽哪來的二五眼?會不會說人話?”

對方眯着眼,挑釁似的看着他,“說了是隨便聊聊嘛,又激動.其實我也就是走個過場,知道你狡猾,對局裏審訊程序也熟,所以你承不承認已經不重要了。紀隊說了,就算你不開口,我們也能零口供破案。所以你跟我叫囂沒有用,不如省着點力氣,留着吃牢飯用吧。”

秦歡樂靜靜的看着他,突然拍案而起,猝不及防地抓起桌上的水杯,像那人臉上一潑,趁對方本能應激閉眼的瞬間,向前將他撲倒,一拳打在他的顴骨邊。

那人掙扎着擺開頭,兩手撐在秦歡樂肩膀上,兩人不禁麻花似的扭打起來。

桌椅都被撞翻,秦歡樂暫時受手長優勢,自上壓制住對方,死死的掐着那人的脖子。

他眼神一錯,不經意看到那人還留有水跡的太陽穴處,浮起一塊兒一元硬幣大小的白皮兒,像是特型演員化妝時用的仿真皮膚。

趁着對方呼吸不暢,行動遲緩,他快速抬手向那位置一搓。

一層薄薄的纖維狀的東西,因剛才的水浸,被輕易的撕了下來。

遠處的幾個同事聽到裏面的動靜,連忙沖了進來,見到眼前情景,不由分說上前推開秦歡樂,給他戴上手銬,另兩人扶起地下躺着的那人,又呵斥了秦歡樂幾句,轉身鎖門走了。

“誒,你站住,你站住!”秦歡樂驚詫的臉色大變,出口的聲音微顫,直勾勾的盯着消失在走廊里的那個人。

他有些茫然的垂着手,很長時間才想到去捻動了一下手中的那一小塊纖維

他看清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仿真皮被揭掉后,露出的是太陽穴處的圓形槍傷疤痕!

子彈是沿着約45度的角度,自下向上射擊的,高速飛行的子彈射入腦中后,因旋轉阻力變大,會在物理作用下左右上下搖擺着推進,繼而在瞬間劇烈而不規則的撕裂人顱骨內部的組織,所以子彈擊入處的傷口雖然只是一個小孔,可在腦內卻會造成巨大的創傷。

以現有的醫療水平下,那個剛剛還在對他誘供的人,是絕不會還活着的!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秦歡樂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有多煞白。

他以為自己已經想明白了整個事件中的所有關節,然而剛剛發生的一幕,又再次將他推入了迷失的深淵.

延平最繁華的CBD。

一間高層寫字樓里,一位身姿曼妙的前台小姐,正引着紀展鵬向里走。

通過深邃曲折的走廊,一直走進最深處一間奢華的辦公室門前。

真皮包裹的兩扇棕紅色的大門被推開。

前台小姐做了個“請”的姿勢,便自覺的轉身離開了。

紀展鵬走進去,又回身關緊了門。

裏面是一間巨大的辦公室,他輕車熟路的沿着書櫃最角落的一個隱蔽小門向里走去。

密室裏面是一間更幽暗、更狹小、也更精緻的辦公室。

寬大的黑色橡木桌後面,真皮轉椅里正背對着他坐着一個人影。

在肖局面前囂張到極致的紀展鵬,此刻卻恭謙的靠牆垂頭肅立,不發一語。

也許是某種約定,使他的到來已然成為一種答案。

過了一會兒,座椅里的人才慢悠悠的轉過身來。

桌上的水晶燈只照得見他胸前的一截位置,其餘皆掩在黑暗中。

燈光下,那人帶着一雙酒紅色的皮手套,手中優雅的玩弄着一副撲克牌,炫技似的來回洗着牌,不知道的人只怕還要誤以為是在賭場中,那經年做慣了牌局的荷官吶。

良久,“皮手套”才將手中的紙牌一張張的依次整齊擺放在桌面上。

一張、兩張.七張、八張.

桌面上素色的紙牌上並沒有任何紅桃、梅花.卻只見一個個簡單線性勾勒的“人形”在牌面上不斷的掙扎扭曲着,儘管緘默無聲,可那極盡痛苦哀嚎之態卻早已躍然紙上。

紀展鵬謙卑敬畏之態更甚。

“皮手套”似乎終於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張牌,捏在手指間頓了頓,按開了一旁的打火機。

璀璨的水晶煙灰缸里,紙牌燃盡,唯余灰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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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不可對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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