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鏡像無間(十二)
第215章鏡像無間(十二)
顏司承不知道頭上頂着黑線具體是什麼樣子,但此刻他額頭上是真的極有真實感的降下三條黑線來。
想什麼也是多餘,身體先就下意識的往前挪動了一下,盡量讓出了一些空間給後頭那隻瑟瑟發抖的鵪鶉。
說是瑟瑟發抖,但沒看見臉,也不知道真假比例所佔幾何。
秦歡樂把眼睛閉的死死的,就支起一根食指往頭頂上方指了指,低聲說:“她來了,她來了,她帶着夢魘走來了。”
顏司承屏息細聽。
原本正常的車廂里,隨着秦歡樂剛剛的靠近,宛如將一座移動的幻場給整個打包了過來,此刻兩人像被罩在一個蒙古包似的蚊帳里,周遭那些真實世界的嘈雜聲音統統不見了,四維靜謐的過於純粹,也就放大了隔壁車廂里窸窸窣窣的雜音。
“要開始了”秦歡樂小聲說了一句,“我剛才都聽了好幾遍了。”
接下來,他像個人形復讀機一樣,聲音低沉的重複起隔壁車廂兩個女人的閑談,只是每句話都要快半個字符,相形之下,隔壁進行的談話,更像是亦步亦趨的追隨着他的音調在重複着。
“這車慢死了”秦歡樂說。
“這車慢死了”
“那你坐我這邊來吧.”秦歡樂說。
“那你坐我這邊來吧.”
“你看着和我年紀差不多.”秦歡樂說。
“你看着和我年紀差不多.”
直到另一側,金屬門“咣”的響了一聲,所有聲音戛然而止,車廂里才出現了短暫的安靜。
秦歡樂一手緊攥顏司承的衣角,臉埋在他後背,打死不肯睜眼睛,小聲說:“你聽見了吧?就跟調成了單曲循環模式似的,我不想聽都沒用啊,把耳朵堵上了,那聲音就跟在我腦仁兒裏頭一樣,怎麼著都擺脫不掉,折磨的我快要精神分裂了,我琢磨着精神病大概都是這麼來的。”
這邊話還沒說完,隔壁車廂又響起了再一次重複的談話聲。
顏司承沒說話,剛剛第一遍的時候,有秦歡樂在旁邊干擾,多少被分散了精力,這次他徹底沉下心來,聽了一遍,待再次安靜時,才說:“也許是我想錯了。”
“是吧,你終於這麼覺得了吧?”秦歡樂老懷安慰,終於覺得不是自己一個人在發神經了,“她這一遍遍的重複,都快趕上祥林嫂了,弄得我都會背了!中學背課文也沒這麼牢靠過!那我們現在怎麼著啊?真要聽她這麼嘀咕一整晚?我、我倒是無所謂的哈,主要是怕你也休息不好.”
“如果你不過來,我本來可以休息的很好,或者你現在回去,我應該也可以休息的好。”顏司承一手支在擱板上,覺得自己此刻的處境,很像一條無處安身的罐頭裏的沙丁魚。
“這不行,我害怕!”秦歡樂回答的相當篤定,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手下抓的更緊了,生怕任何一丁點兒意外,會將這唯一的聯結強行分開。
“我認識你這麼久,還沒發現你對什麼事是真的害怕的。”這說辭,顏司承是完全不信的。
“當然有,”秦歡樂微微抬起一點頭來,“昨晚上憋着氣不能呼吸的時候,我就是真的害怕了,我當時怕成什麼熊樣,你又不是沒看見。”
顏司承暗地裏挑了下眉頭,“你怕的是死嗎?”
秦歡樂順嘴答道:“死有什麼好怕的,怕的是.”他禿嚕了一句,就不肯再說,頓了頓,忽然狀似隨意的問,“那個,昨晚,你是怎麼讓我忽然恢復了呼吸的?我好像感覺嗯.啊.”
“噓!”顏司承直接打斷他的胡言亂語,“聽,又開始了。”
“我知道又開始了,這不就是找點兒別的話題來轉換一下注意力嘛,長夜漫漫,難道真要聽一萬遍?而且每句話,我是真的都會背了,你想聽哪一段,我可以給你倒帶。”
“不,話的內容並不是重點,”顏司承偏了偏頭,眼中思忖的神色更濃,“對方如此鍥而不捨,倒不像為了單純向你訴苦,而更像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力,讓你跟隨她出去.所以我才說,也許之前,是我想錯了。”
“引我出去?”秦歡樂表情正經了一些,瞳孔微轉,又即刻嚴詞拒絕了,“昨天我確實被吸引了注意力,在第二次對話的時候,就追着那個女人出去了,而且還下了車,可後面遇到的情況,你都知道了,你說她沒有惡意,可我的感受是直觀的,我受到了生命威脅,這也一點兒做不得假。”
顏司承沉默了一會兒,“可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想想呢,如果你沒有中途逃跑,就順着夢中人的引導,一直往下走,會不會遇到什麼.那會不會才是這個女人一直想引導你過去的目的?”
對於未知,秦歡樂並沒有盲目的探尋熱情。
那種英勇無畏的求知慾和渴鮮感,早伴着保溫杯里泡枸杞的年紀一去不復返了。
而且至少截止到目前為止,也並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女人的死,是一場迷蹤深藏的設計,他的正義感不會無的放矢的爆棚在所有的生活場景中,這大概也是他和武正凱此時此刻年齡差異中所代表的真正區別。
“去看看?”顏司承再一次提議。
“不,我害怕。”秦歡樂老調重彈,又把頭埋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見對方並沒說話,又不甘心的悶聲說:“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只要你好奇,我是一定會順着你的,可我現在身上還帶着公務,你也得理解我一下,如果因為獵奇而耽誤了正事,我是絕不能原諒自己的。”
顏司承當然也明白,所以儘管心裏好奇,卻也沒有再出言勉強。
睡是睡不着了,秦歡樂大半個屁股都懸空在外,時間久了,就有點兒腰酸背痛腿抽筋兒。
他像個遭遇了基因突變的巨型蠶蛹似的,向裏面有擠了擠,又擠了擠,隱隱約約聽見一耳朵隔壁的對話,太陽穴就一跳一跳的疼。
有時候初進一個房間待久了,即便裏頭有再詭異的味道,身體也總能快速調試成適應環境的麻木狀態。
秦歡樂再年輕點兒的時候,還遇到過出租屋隔壁房間裝修,一天到晚違規施工,電鑽轟鳴不絕,直恨不得掀開人的腦殼,把噪音塞進腦花兒里!
可即便是這樣的情況,堅持了三天後,秦歡樂照樣能麻木了五感蒙頭就睡。
只是同樣的情況放在火車上,隱隱的是真有點兒吃不消了。
魔音穿耳無窮無盡。
秦歡樂催眠自己無效,欲哭無淚的沒話找話,“到了之南市,你要不要逛一逛?我可能不能陪着你了,你別走太遠,最好咱們還能時時保持聯絡,畢竟人生地不熟的,我怕.要不這樣吧,你每隔半小時,給我發個信息報平安好不好?不用說別的,就說你在哪兒,在幹嘛,餓不餓,熱不熱,就行!不過半小時有點兒短哈,那要不三十五分鐘呢?”
來之前,秦歡樂在網上也是簡單做過攻略的,之南市地處西南山區,地理位置雖然偏遠,可貴在沒有被過度開發,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出產也豐饒,整個小城都是被群山環繞其間的,商業街逛一逛,隨便一抬頭,就能看見樸拙的青山傍水,要是交通能便利一些,估計早被遊客大軍征伐了。
“咳咳,人家不是都說,這兩個人,是不是合得來,一起旅行一次,是最好的驗證嘛,”秦歡樂忽然有點兒扭捏,“這次不算,下次沒有任務的時候,我.我.誒!”
黑暗中,他錯愕地站起身,就見過道里一道人影閃過,是那個女人抱着孩子的背影!而顏司承居然就這樣猝不及防的舍下他,跳起來跟着跑了出去!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完全不給他思考的空間。
而且在這種情況下,他也別無選擇了——總不能讓顏老師一個人涉險吶。
他苦心孤詣的扯了這麼久的閑篇兒,對方居然直接給他來了個釜底抽薪。
不過連嘆氣的時間也沒有了,他腦子裏幾乎沒有做任何反應,人已經緊跟其後的追了出去。
一鼓作氣,跑到車廂連接處,看着那女人的身影縱身一跳!
顏司承也跟着跳了出去。
秦歡樂好歹仰仗着一回生二回熟,跳車的動作更加嫻熟幹練,弓着身體在地上快速翻滾了幾圈后,逐漸穩下了身勢,卻是還沒停穩,就忙跌跌撞撞的趴起來,去扶不遠處的顏司承。
“顏老師,你這人,衝動是魔鬼啊你沒聽說過?有沒有哪裏受傷?”他邊碎碎叨叨的說話,邊去查看對方的胳膊和小腿有沒有受傷。
顏司承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沒事。”說著站起身來,舉目四處望了一下,看見火車獵獵,已經駛向遠方了。
“不好意思,也許是有朗華我對被禁錮在一處不得超脫的魂魄,總覺得憐憫,不親眼看一看,心裏會不安。”顏司承解釋了一句,“不過又不想道德綁架你,讓你踐行那句總要在一處的承諾,所以只能這樣先斬後奏了。”
秦歡樂咧嘴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苦笑.這是以他之矛攻他之盾是嗎?
道德綁架這個說法尚且還帶着些揶揄的玩笑,不過單隻一點,對方在如何“綁架”他這一點上,那可謂已經掌握的爐火純青了。
多說無益,秦歡樂兩手一攤,“下都下來了,你就說現在要咋辦吧?”
顏司承眼睛彎了彎,就着淺薄的月光,分外好看,“你這是要做導遊嗎?”
秦歡樂“哼”了一聲,“導遊談不上,算個地陪,顏先生誒,您想怎麼著,儘管吩咐,小的無有不從,竭盡所能嘿!”
顏司承想了想,“聽你之前對夢境的描述,似乎對方是有留下指引,一路刻意引導你的,不過你半途放棄了,既然對方這麼費盡心機的織造了一條路徑,那我們無論朝哪個方向走,也不會有新的發現,不如就客隨主便吧。”
秦歡樂點點頭,“你的意思是,還是原路?那我熟悉啊,走吧,就沿着鐵軌往前走,具體我不知道要走多久,估摸着得一兩個小時。”
“怕你反悔,這次可能路途會近一些。”顏司承和秦歡樂並肩向前走去,“畢竟織造場景,也是要消耗心力的,你在前面讓人家反覆了那麼多次情景對話,口乾舌燥的,後面的氣力就會小很多了。”
“額”秦歡樂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說法,轉念一想,那倘若讓對方重複說上一整晚都不理睬,
會不會能量消耗殆盡之後,反而不用這麼猶抱琵琶半遮面,直接把找上自己的目的和盤托出了?
顏司承側頭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勾,“開玩笑的。”
秦歡樂腦補的正熱鬧呢,像給人塞了個土豆卡在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顏老師,我發現你這人平時的時候,還是挺有幽默感的,就是這幽默感都有點兒冷,還有點兒后反勁兒。”
顏司承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秦歡樂自己欠兒登似的綴在他身後,都說相由心生,所以不知不覺中身形就有點兒猥瑣,縮着肩膀小意問道:“那咱們之前那頁,是不是就徹底的翻篇兒了?是不是意氣風發走進新時代了?總之各種各種,你以後也不會再和我翻小腸了吧?”
顏司承微微斂了下眉眼,片刻又望向前方,幽微的嘆了一口,卻沒說什麼。
不過這看在秦歡樂眼中,已經形同默認了,他綻出一個開懷大笑,一拍大腿,“得嘞!那這趟任務可實在是出來的太值了我得媽誒!這這、這,什麼玩意兒!”
他興奮的語氣頃刻間轉換成了尖叫雞,剛剛動作大開大合間沒留意的一低頭,餘光猛然瞥見地上自己的影子居然沒有跟上自己的行動軌跡,那影子靜止攤在地上像是被嚇了一跳,停了幾秒鐘,才後知後覺的又往回找補,盡量拉伸成了契合他身形的姿態。
秦歡樂彷彿感覺踩在地上都有些燙腳了,點着腳尖蹦了兩下,就去抓顏司承的胳膊。
顏司承卻分外淡定,甚至有些體恤的盯着地上的影子看了一下,微微感嘆道:“都不容易啊。”
“什麼不容易,誰不容易?我才不容易好吧!”不過對方的態度,還是給了秦歡樂很大的心裏安慰,情緒遠不像前一晚孤身一人的時候那麼驚慌無措,腳底板漸漸放平下來,只是眼睛盡量不往地面上掃了,端着脖子直視前方,手卻牢牢抓着顏司承的胳膊,再也沒有放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