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瑞琰登基之後,最不能容忍的,最恨意難平的,應該是顧念藍。
她從小便是天之驕子,身為左相府嫡千金的她自打幼時起便從沒有受過一絲一毫的委屈,凡事也幾乎沒有比別人低過。長大之後嫁人也嫁的是太子,後來太子登基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國之母。她的一生如果就此結束,堪稱一個女人完美的一生,是每一個女人都夢寐以求的黃金經歷。可惜,她的一生還很長,長得讓她覺得每一分每一秒的空氣都難以呼吸,長到她覺得一天就像是一生,更何況她這一生還有許多天。
瑞暻沒有離開洛京。顧老先生和林伯伯的意思是他們都是兄弟,這一路走來也沒有深仇大恨,不如就讓瑞暻留下來,兩個人互相幫襯,打虎親兄弟嘛。瑞暻的本意是要遠走高飛,到一個誰也不認識誰的地方做一個散人,他說他累了,想要好好歇一歇。
瑞琰同意林伯伯和顧老先生的想法,他也希望瑞暻能留下來。畢竟接手一個國家,不是像接手一頓飯的烹制那樣簡單。瑞琰登基之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瑞暻的幫助。瑞暻答應了,但是他只答應留下來五年,五年之後無論大齊是什麼樣的情況,他都會離開。
瑞琰點了點頭,握住了瑞暻的手。
顧老先生看着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笑着望向楊彧。他跟瑞琰說,留下楊彧,是振興大齊的必需。楊彧笑笑,看了一眼雲舒,問她:“你會離開嗎?”
雲舒抬眼看他,“會。”
楊彧嘴角的笑滯了滯,“你會回來嗎?”
雲舒道:“或許會。”
“那我在這裏等你,你累了,就可以回來。”
雲舒的嘴角揚上去,“好。”
真正離開了的人是瑞嵩。他無牽無掛,對於他來說,秦彤是他的一切,秦彤死後,他便是這茫茫人世間的獨行者。這洛京皇城不再適合他,他要帶着秦彤的東西離開這裏,走的遠遠的,永遠永遠也不回來。
他走的那天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任何人去送他,因為他走的那天是瑞琰登基的日子。城內禮炮震天,城外人山人海,每個人都想一睹新皇的風采。瑞嵩隻身一人,踏上了流浪的土地。後來聽說有人在雲夢之地見到瑞嵩,舒貴妃隨在他身後。當然,這些是我聽林家出外辦事的人說閑話聽到的,可信度為……沒有可信度。
我們回到林家的時候是五月初三。臨近端午節,我們打算一起出門去放風箏,小逸第一個表示贊同。我看她滿臉興奮,便問她:“怎麼樣,要不要把顧晗也給叫過來啊?”
長清跟我說他見了顧晗,不是個心機深沉想要算計小逸的人,長清見他對小逸確實好,便沒有阻止他們的往來。顧家確實不是什麼好人家,但是好在顧晗和顧念青他們不是一家的,並不住在一起。而且顧晗現在在朝中擔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手中又開了幾家鋪子,已經完全經濟獨立,在顧府外另闢了自己的府宅。小逸若是嫁過去,肯定是跟顧晗一起住在外面,斷然不會受顧念青她們那樣人的氣。
小逸被我這樣一說鬧了個紅臉,跺着腳罵我:“陸姐姐壞蛋!就會開我的玩笑!”見我笑得洋洋得意,小逸忽然眼珠一轉,跟長清告狀:“哥!你看嫂子!她欺負我!還不快好好管管你夫人!”
我簡直被她噎到命門,哎呀一聲提起裙子就追着要去打她。長清攔腰截住我,“好了好了,別鬧了,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跟她一般見識了!”見我根本不理,甚至還伸手去捏他的臉說他聯合他妹妹一起欺負我,長清立刻轉向小逸:“林逸!都多大的姑娘家了!怎麼還這般沒大沒小?還不快過來讓你嫂子打一下!”
小逸簡直要氣炸,正好這時候白慕從外面回來,小逸便說要白慕揍長清。白慕看了看我們這個情況,聳聳肩道:“可別,小姐,少東家他們這是夫妻聯手,咱們惹不起的,還是躲躲吧。”
我看了一眼長清,他也看看我,我說:“她可真是什麼都敢說。”
長清撇撇嘴,“小軟跟她說過很多次了,沒用。她就是這樣的臭脾氣,凈說些大實話。”
聽到最後才知道感情他們是一夥的!我氣沖沖地拉開長清的手,“得得得,你們一家厲害,我不跟你們玩了!我找小軟去!哼!”
“小軟人家現在跟韓英膩在一起呢,你去了幹嘛?棒打鴛鴦?”
我一口氣差點沒噎死,“誒我說,白慕你這真是欠人調教!真得有個男的過來好好管管你了!”說著我挽起袖子就要去揍她,長清見勢一把把我抱起來,“咱們不跟她們一般計較,咱們回屋去!”邊說邊給小逸使眼色。我看一眼長清,然後看着她們朝我做着鬼臉哈哈大笑。
我白長清一眼,“等我把我姐妹叫過來,看你們再敢這麼著!”
“好好好,娘子說的是,是我錯了,是我錯了。”長清臉皮越來越厚,“娘子要怎麼修理為夫,為夫絕不還口!”
進了院子,我下地來,看看門口,問:“聽說郭輕韞要來洛京?”
“娘子你這懲罰方式……”
“她是要住在林家吧?”
看我不是在開玩笑,長清站直了身子,“她說她想到洛京玩耍,洛京里除了我們她也沒有別的可以投靠的人了。”
“我知道了。”
說完我便回了屋,走到門檻的時候本想問問郭輕韞住在哪裏,一回頭卻一下子撞上了長清。“你幹嘛?!”
長清嚇一跳,趕忙扶住我,不住聲兒的道歉,“我,我怕你生氣來着,就跟着你進來,沒想到你會忽然回頭。”
我感覺今天白眼翻得委實太多,“好了,我知道了。我生什麼氣啊,我們去寒陽的時候不也是住在她家裏嗎?禮尚往來嘛,我生氣什麼?”
長清怕我不說實話,便拉着我坐下,“我跟你講一下我和小韞之間的事。”
我捂住耳朵沖他很誇張地搖搖頭:“我不聽我不聽,王八念經,不聽不聽。”
“你得知道。”長清拿下我耳朵上的手,“你必須知道。”
我只好放下了手,聽長清講話。他不知道,其實他不必對我講,羅渡在身,我註定活不到明年的這個時候。到時候,能陪在他身邊的,願意陪在他身邊的,郭輕韞是最佳的選擇。與其跟我講他們之間的過往,讓我們都明白其中的一切,不如就這樣糊塗著過去。反正我不在意,反正,結局已經寫定。
可是,這種話我怎麼能跟他說呢?沒有人跟長清說我沒有解藥的事情,我在回來的時候也暗示過他我已經沒事了,他不知道我身上還有毒,我怎麼能跟他說,我不能跟他說。
看我走神,長清伸手在我眼前晃了幾下,我眨眨眼,眼神有些躲閃。長清以為我是介意他和郭輕韞,便拉起我的手說:“雲笙,你不要多心,我和小韞,真的只是兄妹。我是通過楊兄認識的郭兄,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小韞更是個小孩子。我一直把她當成妹妹來對待,所以我才每次去寒陽都給她帶些禮物。這也怪我,沒有想得周到,讓小韞誤會了。可是雲笙,我對小韞實在沒有任何男女之情。我發誓!”
“你只是把她當成妹妹,甚至只是因為她是你的好兄弟的親妹妹你才對她有所關心。”我看向他,他點點頭,很贊同我的話。我繼續道:“可是,她不這麼想。她只是個孩子,她才剛剛十五六歲。長清,她和我們不一樣,你二十五六了,我也二十二十一了,我們是成年人了所以我們清楚。可她還只是個孩子。她什麼都不懂。你不經意間給她的好,在你看來再正常不過。可是對於她,那是一個少女的情竇初開。”
“不是,雲笙,你聽我說……”
“我沒懷疑過你和我之間的感情,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好。郭輕韞她明明沒有做什麼,你和我也明明什麼都沒做,為什麼她忽然就出現了,為什麼她忽然就插在了我們中間。而且她明明知道我們的關係,卻沒考慮離開,反而要更加久更加明顯的出現在我們眼前?這樣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我們,都不好。我一點也不開心。”
長清站起來把我攬進懷裏,“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她這次來只是來玩,不會有什麼事的。”輕輕拍拍我的肩膀,長清湊近我耳朵,說:“我看過日子了,六月十六是個好日子,我們就在那一天成親,好嗎?”
六月十六?
我扭頭看看他,又低下頭:“會不會,太快了啊……”
“這還快啊?我都巴不得明天就成親呢!你居然還嫌快?!”
那天,我們就說定了,在六月十六那天成親。長清跟我說嫁衣早已為我做成,就等我回來成親。我扁扁嘴笑話他,他卻非要我去試一試。我想了想,拉着小逸小軟一起去試,堅決沒讓他進門看。這可是要在成親那天看的,怎麼能讓他現在就看?小軟和小逸都贊同我的話,偏偏就白慕反着來,她說:“這嫁衣是少東家親自採買的料子,親自找的裁縫,成衣他是第一個見到的。比我們誰都早!”
小逸也覺得白慕太不會說話,卻一時間不知怎麼反駁她,反而是小軟懟着她了:“那少東家又沒看少奶奶穿着嫁衣的樣子,他雖然知道嫁衣是什麼樣,但是他想看的是少奶奶穿上嫁衣的樣子啊!”我和小逸都覺得有理極了,於是一起把白慕趕了出去。
一直鬧騰到了晚上。吃完晚飯,小逸和小軟都叫喊着腰酸腿疼,先回去睡了。我看韓英還跟在長清身後,便打趣他道:“怎麼了,韓英你是要小軟獨守空房嗎?”
韓英愣了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長清,再往他和小軟現在居住的方向看過去,一時間說不上來話。
長清掩口咳了咳,“好了,雲笙你別皮了。”轉身跟韓英交代了一下,就讓他先回去休息了。
我看韓英走了,也不管長清什麼反應,一個人徑直往千鳥園走去了。走了一段路之後我回頭看一眼,果然他跟在後面。腳下不停,我故意問:“這位公子,你跟着我幹嘛?”
長清知道我想跟他鬧,就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說:“小生不才,見姑娘面善,乃在下良人,故斗膽相隨。”
“可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公子還是就此離去吧。”
“不知是何家公子如此有幸,居然得姑娘垂青?”
“他啊,是個無賴!”
“若是無賴,那也定然是個非同一般的無賴。”
“嗬呀!哪有你樣的,變着法兒誇自己!”我好笑又好氣,“真是厚臉皮!”
可他卻快步走上來,把薄披風給我披上,“能給你看上,我當然非同凡響了!怎麼,還不許我說實話了啊?”
我拉拉披風,看到前面不遠處的鞦韆,便往那邊走過去,“臉皮真厚。”趁着他還在我身後,掩口偷偷笑個夠。
鞦韆很久沒人坐,上面了落了一層灰,灰上面又落着幾片葉子,有的黃,有的綠,有的時間久了,有的卻是剛剛落上去。長清看看盯着鞦韆看的我,問,“想坐嗎?我推你。”
我輕輕摸了摸鞦韆的繩子,問:“長清,你知道為什麼楊彧要扎這個鞦韆嗎?”
長清點頭,“楊兄說過,是你喜歡。”
“那你知道為什麼我會喜歡盪鞦韆嗎?”我掏出手絹擦了擦鞦韆,慢慢坐上去,用腳輕輕地自己晃着。“其實很多人都喜歡盪鞦韆,因為它真的既簡單又方便,無論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的人都能玩。我喜歡盪鞦韆,因為在我坐上去,盪起來的時候,那感覺,像極了飛翔。”
我朝後仰頭看向身後的長清,“我沒怎麼飛過,除了上次你帶我從瑞嵩那裏離開那一次,沒有過了。那種腳不沾地卻能自由行動的感覺,那種無拘無束絕對自由的感覺。有人問過我如果我能擁有超能力我希望自己能幹什麼,我希望我能飛,御風而行,像列子那樣,逍遙在天地之間。”
“就像鳥兒那樣嗎?”
“嗯。但是與鳥兒不同,鳥兒飛翔是因為它們沒得選擇。而我嚮往的那種飛,是自由的,不是被逼無奈的結果。”我拉拉長清的衣服,“長清,你帶我飛一次吧。我們一起飛,一起去洛京城裏最高的建築上面看最大的月亮,好嗎?”
長清走到我面前,扶着我的膝蓋蹲下來,“雲笙,以後的你,一定是自由的。你是你自己的,你想去哪裏就去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哪怕是一擲千金只求一笑。你可以,再也沒有人能束縛你,你就是最自由的鳥兒,擁有飛翔的翅膀。”
“那你是答應我了?”我拉住他的手,激動地想把他拉起來。“快,洛京城裏最高的建築是什麼,我們現在就去!”
可是長清反握住我的手臂,把我按了下來,“現在不行。”
“為什麼?是因為現在是月初,月亮一點也不大嗎?那我們十五再去,好不好?”
長清伸手捋了捋我鬢邊的頭髮,認真地說:“不是,我說的現在,不是月初月中的現在。你現在有着孩子,身子不方便,我不能帶你去危險的地方。等我們的孩子出生了之後,我帶着你們娘倆一起去最高的建築上看最大的月亮好不好?”
“哦。這小傢伙,還沒出生就要跟我搶你了!太過分了吧!”其實那一瞬間我的心是沉的,而且一直在沉,慢慢地一直在往下沉。現在,未來。我一直不敢想未來會是什麼樣子,因為我不知道我會在未來的哪一天死去,而那一天,會在孩子的生日附近。我其實有些怕,我怕到時候我來不及看一眼我的孩子,我怕到時候我會捨不得死去。
那天晚上長清沒有帶我去飛,他跟我說了好多關於孩子的事,還推着我晃了會兒鞦韆。我看着滿園的海棠樹,似鉤的新月,和我身後那個如仙似玉的長清,鞦韆盪起來的那一刻,忽然間有了不真實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