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高蛇12
“那小米呢,她轉世之後怎麼辦?”外公心裏還是放不下小米,總覺得對她虧欠許多。這也是幾乎從來不進廟的外公偶爾去香嚴山的原因之一。
年輕男子身後的尾巴蔫了下來,像春季里的一根蕨菜。
“她恐怕與你父親無緣了。她會忘記一切,重新開始生活。”年輕男子道。
外公輕嘆一聲。
年輕男子安慰道:“何須嘆息,各人有各人的骨重,各人有各人的命運,或許小米命該跟你父親有緣無分,現在魂魄分離,小米的魂佔了‘有緣’,小米的魄佔了‘無分’吧。這未免不是最好的結果。”
外公點頭。
“好啦。我該走了。小米的魄還等着我呢。”年輕男子的影子的尾巴左右擺動。
“你以後還會來嗎?”外公依依不捨。
“或許會,或許不會。”年輕男子笑道,然後轉身離去。
待年輕男子的影子不見了,外公才感覺到身上的冷意,急忙回了屋關了門。
第二天早晨,外公看了看睡房裏的房梁,又走到地坪里四處張望,想找到一點竹溜子昨晚留下的痕迹,可是房樑上一條抓痕都沒有,地坪里一個腳印也沒有。外公自言自語感嘆道:“竹溜子不是給我托的夢吧?”
外公問家裏人昨晚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家裏沒有一個人聽到什麼動靜。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外公再沒有姥爹和小米以及羅步齋竹溜子的任何消息。
後來我大學畢業又工作了三年,有一次過年的時候,我正月初二去畫眉村給外公拜年,卻遇到了一件怪事。
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每年過年的正月初一在自己家裏,正月初二都會去畫眉村,從沒有改變過。以前可能會留下來住,但是外公和舅舅從老屋搬到新樓房之後,我就沒有住過了。不過初七或者初八還會再去一趟。大學之後要趕着回學校,工作之後要趕着回單位,我在外公家呆的時間也就僅限初二那一天了。
於是,那年初二我給外公和舅舅拜過年,媽媽怕我時間不夠,便催促外公先帶着我去後山上給姥爹還有外婆拜年。他們的墳墓都在那裏。
外公和舅舅領着我往後山走。媽媽也跟來了。外公一邊走一邊講姥爹在世時是如何如何疼我,很多往事是外公講過很多遍的,但是他每次見我還是不厭其煩地講。舅舅在旁邊聽得不耐煩,叫他不要把那些話翻來覆去地講。
走到了後山的半山腰,我回頭看了看山下的畫眉村,想起外公讓我回憶起的種種場景。可是此時山下的畫眉村不再是當年的畫眉村。一幢幢紅瓦水泥牆的樓房拔地而起,老屋的格局被完全破壞,雖然還有零零散散的幾間老屋尚在,但是要麼屋上的瓦破損不齊,像被扒了鱗的魚;要麼牆壁的泥磚被雨水洗壞,彷彿吹一口氣就會倒掉。它們跟隨着姥爹和外公這一輩人老去了,無法挽回。
對着這樣的畫眉村,外公剛才說的,我剛才想的,就如沒有根基的夢一般漂浮在畫眉村的上空,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外公也回頭看了看山下的畫眉村,感嘆道:“一年跟一年不同,那些事情就像是在夢裏發生的一樣。”
我走到姥爹的墳墓前,略帶寒意的春風從姥爹的墳前吹過,山上的野草搖曳不已。墳前一個碗口大小的老鼠洞清晰可見,那是竹溜子留下的。我隱隱覺得如果趴下來,那就可以通過那個洞看到睡在墳墓里的姥爹。姥爹自然是沉睡着的,而剛才外公說的那些往事,就是姥爹做的一個夢。我們在姥爹的夢中,就如小米在香嚴山一樣,都是夢中之夢,都是身外之身,虛幻真實交替,不知哪裏是真哪裏是假。
放了鞭炮,磕了頭,道了拜年,我準備離去,媽媽卻在姥爹的墳墓面前啰啰嗦嗦地祈禱,叫姥爹保佑他的曾外孫在外平平安安,多掙錢之類的。外公說道:“這些你不說他也會保佑的。”
然後我們去了外婆的墳上,再去了尚若然的墳上。
尚若然的墳墓和姥爹的不在一起。到底是誰不讓他們倆葬在一起的,已經無從得知,好像是大家都沒有經過討論,自然而然將後面去世的尚若然葬在另一處。
拜過之後,我們回到舅舅的新樓房裏休息。
快吃午飯時,一位老婆婆帶着一個小孫女來到舅舅家。我並不認識那位老人和小女孩。聽媽媽說,那是舅媽那邊的什麼親戚,不過不太親,她們也是今天來畫眉村另一戶人家做客,所以吃飯前來這邊打個招呼。
老婆婆看起來跟外公的年紀差不多大。那小女孩看上去四五歲的樣子,非常聰明活潑,膽子很大,不怕人,進了屋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在水果盤裏搶吃的,還敢打比她大很多的孩子。
媽媽見了那小女孩性情活潑,便對那位老婆婆說:“這是您孫女吧?膽子好大哦,不怕大孩子打她嗎?”
老婆婆一把摟過那小女孩,可是小女孩立即手打腳踢,從老婆婆的懷裏掙脫出去。
我當時坐在旁邊,她剛開始似乎沒有注意到我,掙脫她奶奶的懷抱時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種說不出的奇怪。她跑到水果盤旁邊搶東西時還時不時回頭看我一下。
老婆婆笑道:“她確實不怕人呢,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唯獨怕一種東西。”
媽媽問道:“怕什麼?”
我在旁猜測她怕的是貓狗之類的東西。
“她怕佛像。”老婆婆說道。
“怕佛像?”媽媽奇怪道。
“是啊。你說古怪吧?我也覺得古怪呢。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怕佛像呢?莫不是她前世是出家人?還是跟佛作對的魔王?”老婆婆說道。
媽媽道:“哪有這樣的事!”
老婆婆道:“真的呢。她對佛特別敏感。有一次我們在別人家裏住,我帶她睡,到了晚上該睡覺的時候,她就是不睡。她說挨着床的那面牆裏有一個菩薩。我還以為有人在牆上畫了菩薩像沒有擦乾淨,就去那牆上看,可是什麼都看不到。她非得說有,說在牆裏面。好說歹說,實在不行了,我就說,那你拜拜菩薩了睡覺吧。她就朝着那面牆拜了幾下,然後睡覺了。”
“可能是小孩的幻覺吧?”媽媽說道。
“不。也是心理作用吧,第二天我找借口去隔壁家坐,看到那戶人家有個房間供奉了一個佛龕,那個佛龕所在的位置剛好跟我們睡覺的房間只隔一面牆。我們之前沒去那戶人家坐過。”
“居然有這種事情?”媽媽驚訝道。
我在旁邊聽了也覺得比較驚訝。
這時,一個十歲左右的大孩子朝着那個小女孩嚷了起來:“你的兜里已經裝得夠多啦!你怎麼還在盤子裏抓!不讓我們吃了嗎!”
那個小女孩一點都不畏懼,居然將手裏的糖果狠狠朝那個大孩子的臉上砸去。那個大孩子慌忙抬起手來遮擋。小女孩趁機往前一衝,撞在大孩子身上,同時雙手一推,居然將那大孩子推倒在地。
那個大孩子的頭碰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脆響。可能這一下撞得太疼了,那個大孩子立即大聲地哭了起來。
小女孩不但沒有嚇到,反而氣咻咻地看着大孩子,似乎還不夠解氣。
媽媽見狀,急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去將那大孩子扶起來。
老婆婆見小孫女闖了禍,也不坐了,急忙上前拉住小女孩的手,要將她帶走。
媽媽見老婆婆要走,忙對我說:“你去送送她。”
我便送老婆婆和小女孩出來。
小女孩見我靠近,急忙躲到老婆婆的懷裏。
老婆婆驚訝道:“呃?她天不怕地不怕,怎麼好像有點怕你?”
“他罵我!”小女孩對着老婆婆告狀道。
我笑道:“我沒有罵你啊。”
“他罵我滾!”小女孩又說道,嘴巴撅起。
老婆婆笑呵呵道:“你看你是作怪吧?叔叔哪裏罵你了?”然後老婆婆轉過頭來,抱歉地對我說道:“你別介意。”
我心中一驚。在老婆婆說她孫女上輩子不是出家人就是魔王的時候,我就想到了小米。小米先是魔王,后又出家。剛才這小女孩無緣無故說我罵她滾,我立即想起了小時候小米來找我卻被姥爹大罵“滾”的情景。
莫非眼前的小女孩就是小米的魄轉世?她雖然不記得前世了,但是對佛的懼怕也好、敬畏也好還沒有改變?對姥爹大吼她“滾”的記憶還有印象?
老婆婆又絮絮叨叨道:“我以前見過你姥爹,你的眉毛鼻子還真像你姥爹呢。”
不聽這話還好,一聽這話,我更加震撼了。如果這小女孩真是小米的魄轉世,難不成是看到我身上還有姥爹的影子,才想起曾經姥爹叫她“滾”的嗎?
震撼之後,接踵而至的是恐懼。
我怕這小女孩萬一真是小米的魄轉世,我怕她因為看到而記起姥爹,從而記起前世。如果她將一切遺忘的重新記起,不知道對她來說是驚喜還是災難,不知道對她身邊的人來說是驚喜還是災難。
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米的魄雖然後來出家,性情大改,但是誰能保證那是永久的改變呢?如果她記起那些事情,對她來說也許是新的痛苦的開始,說不定她會去找姥爹和小米的轉世,甚至去破壞他們,以求自己的貪嗔痴得到滿足。
我決定避開這個小女孩。
但是離開之前,我問了老婆婆一個問題。
我問道:“冒昧問一下,您孫女的名字叫什麼啊?”
老婆婆和藹地笑着說道:“你叫她小米就可以啦。”
我的胸口一悶,彷彿耳邊被人突然敲了一鑼似的嗡嗡響。天地也旋轉起來,讓我幾乎站不住。
我幾乎要虛脫地對老婆婆說道:“您慢走,我就不送了。”說完立即往回走,害怕再多看那小女孩一眼,也害怕她多看我一眼。
回到家裏之後歇息了好一會兒,我才勉強感覺走路平穩了。我去問媽媽,問她知不知道剛才那個小女孩叫什麼名字。媽媽說不知道。我又去問外公和舅舅,他們也不知道。我又去問舅媽,舅媽說她們之間平時沒怎麼走動,也不知道。
我鬆了一口氣,暗暗祈禱他們永遠不會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