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仙16

家仙16

他從來沒有想過死後還需要竹溜子的幫助。倘若竹溜子能幫助,那更為保險了。但姥爹沒有想這些,他希望竹溜子修鍊大成,他也相信竹溜子能修得大成。因為獨眼和尚見到竹溜子的時候這麼說過。

所以後來外公被人告知姥爹的墳墓被老鼠打了一個洞的時候,外公並沒有驚訝,他猜測竹溜子來了,引領姥爹踏上黃泉之路。

姥爹聽了家仙的話。

之後不久的一天,姥爹在吸煙的時候,突然將煙摁滅了。

竹溜子正在房樑上吞雲吐霧,突然感覺到煙味淡了許多,急忙瞪了眼朝下面看,鬍子一翹一翹,頗為生氣。

姥爹吹了吹落在衣服上的煙灰。一般時候姥爹是不會讓煙灰落在衣服上的,但是今天不同。他一邊抽煙一邊想事情,就忘記煙灰該撣了。

吹完煙灰,姥爹回望了房樑上的竹溜子一眼,然後說道:“半途讓你沒有煙吸,是不是感覺不舒服了?”

竹溜子在房樑上打了一個轉。

“哈哈哈,”姥爹笑道,“雖然近來煙吸得少了,但還是有煙癮嘛。”

竹溜子又打了一個轉,非常急躁的樣子。

“從今以後不給你煙吸了。”姥爹突然變得嚴肅。

竹溜子沒有打轉,愣愣地看着姥爹。它聽懂了姥爹的話,或許有些迷惑。跟着姥爹吸了幾十年的煙,姥爹怎麼會突然這麼說呢?或許它的心裏在這麼想。

“你應該去更廣闊的天地之間,去吸收更為精粹的天地元氣。你看看,你在我這裏五六十年了,沒有什麼長進。就以前來說,我這裏或許對你有用,但是現在不但對你沒用,反而是束縛你繼續修鍊的一口井啦,你就是這井中之蛙。”姥爹語重心長地對竹溜子說道。

竹溜子一動不動,只有鬍鬚輕輕擺動,應該是屋頂瓦縫裏漏進來的風吹動的。

“你明天就走吧。我以後不會給你吸煙了。”姥爹一擺手,然後站起來,離開了房間。

姥爹剛走出來,外公就找了上來。

那時候泥牆的房子不太隔音。姥爹對竹溜子說的話,外公聽得一清二楚。外公湊到姥爹的耳邊,輕聲說道:“你真的要趕竹溜子走?”

姥爹斜眼看了看屋裏,故意大聲道:“剛才說的話是給它客氣。其實我哪裏是想讓它修鍊?我是不願意它留在這裏。你想想,現在孩子在長大,家裏總有老鼠跑來跑去,對孩子不好,何況是個女孩子。再說了,現在大隊裏糧食減產,鼠災嚴重,到處又在提‘除四害’,老鼠是排在第一位的。要是別人家天天往大隊交老鼠,我們家不但交不出來,還老鼠隨地可見,你說我們以後怎麼在大隊做人?”

那段時期里,確實到處都在打老鼠。不但要打,還要每天交幾隻老鼠到大隊去。這是有指標的。有的人家一天打死了十多隻老鼠,但是每天只交一隻兩隻,這樣可以交的時間久很多,顯得他們家一直在打老鼠。這種積極的人家,逢年過節的時候可以多分到半斤豬肉。那時候半斤豬肉可是了不得的。外婆那時候雖然年年養豬,但是很少吃到豬肉,因為豬是公家的,養豬戶只是幫大隊來養而已。豬被宰了之後,要由大隊決定分多少豬肉給外婆。由於竹溜子在姥爹家裏,外公外婆想捉老鼠都捉不到。

老鼠會咬壞木質傢具,會撥亂屋頂的瓦,以至於一下雨就漏雨,會在家裏打地洞,把棉花破布拖進去,最重要的還是偷吃糧食。而姥爹家從來沒有擔心過這些問題,這在以前當然是好事,現在就不一樣了,交不出老鼠,大隊就認為姥爹家裏人打老鼠不積極,不配合組織,不遵守紀律。

姥爹一家從來沒有嫌棄過竹溜子,只有媽媽小時候不懂事,看別人家逢年過節能分到豬肉,自己家裏沒有,就吵鬧着要吃豬肉。每當此時,外公就嚇唬媽媽說:“肉沒有,要吃筍子炒肉倒是有,你要不要嘗嘗?”

媽媽就不敢吵鬧了,卻憋出眼淚來。筍子炒肉不是菜,是筷子敲人的意思。筷子是竹子做的,所以叫做筍子。炒肉不是炒肉,而是打在人的肉上。大人們常用“筍子炒肉”嚇唬小孩子。

相信在媽媽吵鬧要吃肉的時候,竹溜子也曾聽到過。

因為每次媽媽吵鬧之後,外婆在一大早打開大門的時候就會在門檻邊上發現兩三隻死老鼠。

外婆知道這是竹溜子弄來的,大概是叫他們也向大隊交老鼠。但是竹溜子不知道,這幾隻老鼠是不夠的。竹溜子在姥爹身邊呆久了,確實能聽懂一些人話,感受一些人氣,但是要了解人的世界,它還遠遠不夠。

所以,姥爹在聽家仙說過那些話之後細細想過怎麼讓竹溜子離開這裏。他認為僅僅是不給它煙抽沒有多少作用,後來便想到用打老鼠這種話來刺激它。

外公哪裏知道姥爹這些考慮?他幫竹溜子求情道:“不就是多分一點豬肉嗎?我們不吃就是了。”

姥爹更大聲地說道:“可是孩子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就是要補充營養,不吃肉怎麼行?”

尚若然聽到他們說話,從后屋走了出來,點頭道:“哎呀,你可算是想通了!別人家都吃肉,就是我們家沒有,我們大人能忍一忍,小孩子沒有吃的多可憐?我早就想說了。”其實一家人里最想吃肉的還是她。外公還小的時候,她就常常驅使外公去老河裏撈魚撈蝦。撈回來之後,如果姥爹在家,就勉強讓外公上桌吃一點。姥爹不在的時候,她就關了房門一個人全部吃掉。那時候物質極度匱乏,她尚且如此,現在別人家有的吃,她吃不到,怎能不流出三尺的涎水來?

這些話可能憋在心裏太久了,此時她如嘴裏放鞭炮一般說了出來,又順溜又響亮。

姥爹沒想到尚若然會衝出來說這番話,愣了一下,趕緊點頭說是。

外公嘆氣,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第二天一整天,家裏人都沒有見到竹溜子的蹤影。

第三天也是。

姥爹認為竹溜子已經被氣走了,便找到外公,跟他解釋。外公這才明白姥爹是為了竹溜子好。

第四天早晨,外婆照常先於家裏所有人起床,然後去打開大門。

外婆自嫁到畫眉村來之後,幾乎天天是家裏人中第一個起床的。在外公姥爹尚若然還有媽媽起床之後,外婆的飯就已經好了。但是外婆很少跟家人一起吃早飯。她會自己先吃完,然後去禁錮了弱郎大王的對面的池塘里洗衣服。等家裏其他人吃完,她就已經回到地坪里開始晾衣服曬被子了。

我小的時候,每次清晨睡眼朦朧地起來走到大門口,就會看到外婆在晾衣桿旁邊晾衣服的樣子。一個大木腳盆在她腳邊。她從木腳盆里拿出衣服,擰乾水,然後掛上衣架,勾在晾衣竹桿上。濕淋淋的衣服便會嗒嗒嗒地滴水,將地上滴濕一大塊,一些濺起的帶着泥土的水便會落在外婆的腳面上,將外婆的鞋子點綴很多細小的泥印。無論那天的清晨是清涼的,還是溫暖的,是滿天陰霾,還是有些晨光,是有風還是沒有風,只要沒有雨,我都會看到這樣的場景。

外婆外公是不會在自己起來之後喊醒我的,他們認為我正在長身體,就是要多睡,從不打擾我睡覺。在自己家裏我就沒有這個待遇了。媽媽只要起來了,就會大喊“亮仔,快起來!你看太陽曬到屁股了還不起來!”或者“你看人家的誰誰誰都起來了,你還不起來!”

後來外婆去世,每次我從床上起來,走到外婆家的大門口時,還恍惚能看見外婆在那裏晾衣服。

再後來舅舅做了新樓房,老屋沒了人氣很快就倒塌了。我去畫眉村之後只能在舅舅家睡覺,起床后再去大門口的時候,就沒有這種恍惚的錯覺了。

由此,我都不願意在畫眉村住。

年幼的我曾經問外婆為什麼要起那麼早。那時的我不懂柴米油鹽,不懂生活艱辛。雖然我知道外婆起來后做飯做菜,洗衣洗被,但是我覺得那些不用這麼早就做,睡個懶覺再起來做也是一樣。

外婆回答我說,因為早上大門兩側有兩個人站着,她一打開門就不見了。她早點開門,是怕別人早上來外婆家的時候被嚇到。

我對外婆的話半信半疑。

尤其是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外婆半夜就起床將大門打開。因為大年初一會有村裏的小孩子出來拜年,並且天沒亮就早早地起來了。“大人盼收田,小孩盼過年”嘛。

有一次不是過年也不是過節的時候,我半夜偷偷爬起來,悄悄走到大門後面往外瞧。外婆家大門的門縫比較大,能從裏面往外看。有時候外公或者姥爹回來晚了,會將手指從那個門縫裏伸進來,將大門後面的門栓一點一點撥開。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夜晚,尤其是那夜的風。我還沒有走到大門後面去的時候,就聽到風從門縫裏鑽進來時發出嗚嗚的類似哭泣的聲音,彷彿那是一個新生命誕生的通道,它擠出來時異常痛苦。

當走到大門後面時,我的臉被那風吹得生疼,彷彿被誰擰了一把。我不顧臉上的疼痛,將眼睛湊到門縫上朝外去看。

什麼也沒有看見。

就在我失望地要將眼睛挪開的時候,突然一片衣角從側面飄了過來,然後又落了回去!

我嚇了一跳!只有門側站了人才有這種情況發生!但是我已經被嚇壞了,不敢斜了身子去朝兩側看。我在驚恐之中保持了一定的鎮定,告訴自己不能拔腿就跑,免得躲在門側的“人”發現,也免得外公外婆驚醒。我輕輕挪動腳步,盡量不弄出一點聲音,然後朝睡房裏退去。

回到床上后,我渾身發涼,仍然恐懼不已。我安慰自己,也許剛好一個小偷站在了大門側面,小偷的衣服被風吹動,恰好被我看見。但是這個安慰並沒有讓我平靜下來。

第二天我便發高燒了。不過有姥爹和外公在,我很快就退燒了。

我一直沒有問外婆門側站着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或者說,等我真的想問的時候,外婆已經去世了。

在竹溜子消失的第四天,外婆一大早打開大門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像我一樣看到了門側站着的兩個“人”,但她看到了一隻非常大的老鼠。

那隻老鼠太大了,以至於外婆嚇得叫了一聲。

外公急忙起來,跑到大門口去看外婆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外公到了門口一看,門檻旁邊躺着一隻大兔子。

“老鼠!老鼠!這麼大的老鼠!”外婆嚇得心驚肉跳,抱住外公的胳膊。她確實錯把兔子當做老鼠了。因為竹溜子有幾次弄來了死老鼠,她便認為這也是竹溜子弄來的死老鼠。

“不是老鼠,是兔子呢。”外公輕輕踢了那兔子一腳。兩隻兔耳朵清清楚楚。但是兔子的腳上綁了草繩。那兔子是活的,還在動。

“兔子?”外婆稍稍安心,彎了腰朝兔子看去。

“嗯。”外公朝四周看了看。

“誰這麼早送兔子到我家門口來?”外婆迷惑道,“莫非是章古?”

章古是村裏的獵戶,經常上山打一些野味,自己吃,也賣,偶爾也送人。那時候山上的兔子不少,是獵戶最喜歡的獵物。

外公搖頭道:“肯定不是他送的。”

“為什麼?”外婆問道。

章古不是沒有送過兔子給外公。章古的孩子曾追逐一隻兔子在山林里迷失。章古找到他的孩子時,他的孩子正將腦袋往一個兔子洞裏鑽。章古把孩子背了回來。但是孩子總說自己是只兔子,要回到山上去,還說他的兔子洞在哪個坡的哪個洞,言之鑿鑿。後來是外公幫他治好孩子的。章古為了表示感謝,送了兩隻兔子給外公。媽媽吃飯的時候見了兔肉,還以為是豬肉,大呼小叫:“終於有豬肉吃啦!”

外公道:“章古是拿銃槍打兔子的,一打就是一把子彈,像沙子一樣。打到的兔子都是血淋淋的。你看這兔子,皮毛都是好好的,怎麼可能是章古送的呢?再說了,我最近又沒有給章古做什麼,他為什麼無緣無故送兔子來?”

“那會是誰?難道這兔子自己用草繩綁住了腳送上門來的?”外婆說道。

這時,一陣吱吱吱的聲音響起。

外公外婆循着聲音望去,看到了正朝這邊爬來的竹溜子。竹溜子嘴裏叼着一根草繩。

“竹溜子?”外公驚訝道。

外婆高興道:“原來是竹溜子捉了兔子回來!它是見我們家好久沒有吃肉了,又見章古送過兔肉來,就去山上捉了兔子回來吧?”

外公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原來它沒有離開,而是上山去捉兔子了。它聽姥爹說孩子要吃肉,又因為自己而讓家裏人沒有肉吃,所以心懷愧疚,去找可以吃的肉來。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姥爹發現桌上有一碗肉,但他不相信家裏可以弄到肉菜,便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裏嚼了嚼,驚訝地問外公外婆道:“怎麼有肉?這個菜是哪裏來的?”

媽媽高興地嚷道:“啊,有肉吃啦!”

外婆勺了一勺兔肉到媽媽的碗裏,笑着避重就輕回答道:“這是兔肉。”

媽媽急忙將兔肉往嘴裏扒,吃得嘖嘖響。

姥爹道:“我不是問這是什麼肉,我問的是這個菜哪裏來的。”

外婆道:“竹溜子弄來的。”

姥爹一驚,說道:“竹溜子不是被我氣走了嗎?”

外婆拿着筷子指了指房梁,說道:“它又回來啦。你看,它在那裏呢。”

姥爹仰頭看去,看到了一雙冒着精光的眼睛。那是竹溜子的眼睛。它似乎很興奮,很自得。

姥爹頓時想起他年輕時在四川旅館裏的那段記憶。竹溜子為了討好他,給他偷來了蘋果、金簪子還有錢。

幾十年的光陰,半輩子的時間,轉眼即逝。

在這半輩子的光陰里,只有這竹溜子陪伴他的時間最長。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裏,竹溜子給予他的要遠遠多於他給予竹溜子的。他本有許多感激的話要說,可是現在他卻要找這種氣話來驅逐竹溜子。

可是不驅逐它離開這裏的話,竹溜子無法得到更高修為。

姥爹突然勃然大怒,將手上的筷子朝房樑上扔去,大罵道:“你這沒用的東西!還記得在四川時偷的蘋果金簪子和錢嗎?我那時候就跟你說過,不要做這種雞鳴狗盜的勾當!又損害你的修為!現在你又弄這兔子來敷衍我!你把靈智都用在這種無用的東西上,將來怎麼能修得大成!你這無用的東西!給我滾!”

筷子朝竹溜子飛去,準確地打在竹溜子的身上。竹溜子或許是沒有想到筷子會真的打到它,所以毫無防備,被筷子打得吱吱亂叫。它疼得一腳沒有抓穩,從房樑上跌落下來,恰好跌落在桌上的湯碗裏,將湯水濺出。濺出的湯水還帶着溫度,落在媽媽的臉上。媽媽立即被燙得哭了起來。

姥爹當時非常擔心湯水太燙,會將竹溜子燙傷,但見竹溜子立即從湯碗裏爬出,而一旁的媽媽被燙之後並沒有出現燙紅的印記,便知道湯水的溫度不算太高。他繼續唬着臉,撿起身邊的湯勺朝渾身濕淋淋的竹溜子打去,繼續大罵:“好好一碗湯被你弄壞了!還燙到了我孫女兒!你看看你要為我們家帶來多少麻煩!”

湯勺並沒有打在竹溜子身上,卻是如勺水一般將竹溜子勺了起來,朝門口拋去。

竹溜子渾身湯水,看起來非常落魄。它眼睛裏的精光消失了,露出一絲哀怨。

外公外婆見姥爹發這麼大的火,不敢多勸。

“滾!滾啊!”姥爹對着竹溜子吼道。

竹溜子滾爬起來,兩隻前爪扶地,學着人樣朝姥爹磕頭,磕了三下,然後轉身朝門外躥去。

自那以後,外公再沒有見過竹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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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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