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上仙7

.樑上仙7

姥爹聽到他說這些話並沒有感動,因為姥爹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一絲異常的預兆。

“馬秀才,你說得對。我能遇到那個人,其實就是幸運。如果從來沒有遇到過,那才是不幸。我也羨慕那時跟她一起看日出的自己!我感覺現在就是我最羨慕的時刻!好像一切都沒有丟失,好像一切都可以重來!”阿東眼睛裏的紅色越來越多,彷彿裏面的火越燒越大,無法抑制。那火焰讓人不安,好像隨時可以吞滅一切。

他長吁了一口氣,將手伸到了荷葉上。

忽然,他將手一甩,頭頂的荷葉落了下來!他的形體虛弱,需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將輕輕的荷葉甩落下來。

避光的效果立即消失。

阿東眼睛裏的火焰立即騰起,如兩條伸出眼眶的紅色舌頭一般!這火焰立即蔓延開來,將阿東全身包裹。

“你……”姥爹驚訝不已,急忙彎腰去撿荷葉。

阿東露出一個微笑,搖了搖頭,說道:“馬秀才,謝謝你!你不要救我了,就讓我停留在讓我自己最羨慕的時刻吧!這是對我最好的超度!”

姥爹放棄了去撿荷葉。此時就算再用荷葉蓋住他,他也已經魂魄殘缺不全了。這種魂魄殘缺不全的方式跟小米不一樣。小米的殘缺如一塊玉被打碎,魂是一塊,魄是一塊,還可以通過別的方法組合起來,破鏡重圓。阿東的殘缺卻如一張紙被燒掉了一部分,損失的部分是無法尋回的,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如果讓他殘缺的魂魄留在世上,那對他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即使投胎轉世,這種殘缺也是不可逆的。

姥爹聞到一股古怪的氣味,彷彿是葬禮上被燒掉的紙人發出的氣味,有紙被燒成灰散發出來的煙味,也有沒晒乾的青竹片骨架被烤焦而散發出來的一種澀味。

他燒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在姥爹的眼前消失了。

那火焰沒有了支撐,如人的迴光返照一般猛地騰了一下,然後迅速消失。

那火焰沒有引燃周圍的野草和樹枝,甚至連旁邊的荷葉也不見半點燒傷的痕迹。但阿東腳下的一圈草地沒有了露水。

這時,一隻黑白相間的鳥兒飛了過來,落在旁邊的樹枝上。樹枝顫了顫,落下幾滴昨夜積下的露水。

“布穀布穀……”那隻鳥兒叫喚道,聲音裏帶着幾分悲傷,似乎在為阿東唱哀歌。

“樑上仙?”姥爹雖然前幾次沒有看清樑上仙的面目,但是從聲音和身形能看出它不是一般的布谷鳥,而是受了人拜的樑上仙。

“布穀布穀……”樑上仙依舊悲傷地鳴叫不已,彷彿嗓子裏要啼出血來。

“謝謝你為他唱哀歌送行。”姥爹仰頭對着樑上仙說道。

樑上仙啼叫了許久,然後從樹枝落了下來,落在阿東剛剛站在的地方。它在那個地方走了一圈,然後展開翅膀飛走了。

姥爹望着樑上仙飛走的方向看了許久,然後獨自從山上走了下來。

此後的幾個月裏,姥爹依然每天晚上去給尚未出生的小米念經祈福,但是不再念誦《地藏經》了。

顏玉蘭逐漸感覺舒服多了,妊娠的反應沒有之前那麼嚴重。

時間推移,池塘里的荷葉漸漸枯萎,連荷葉桿兒都萎縮了起來,一根一根變得又黑又皺的荷葉桿直直地戳着,彷彿是送葬隊伍里舉起的儀仗。最後連那些苦苦支撐的荷葉桿也紛紛倒了下去,於是漸漸就到了冬天。

那時候畫眉村的冬天還是會下大雪的,雪深的時候能齊膝,山上的兔子蹦不起來,有人偶爾會在山上撿到兔子。不知道為何,後來雪就越下越少,越下越薄,有時候甚至一個冬天都不下雪了。

那個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尚若然就勸姥爹:“等雪化了再去吧,你又不年輕了,路上滑一跤,以後就要家裏人天天伺候你了。”

姥爹說:“不礙事。”吃完晚飯就披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依舊要往馮俊嘉家裏去。

尚若然就對外公說:“你也不勸勸你父親。”

外公道:“讓他去吧。”雖然外公小的時候受過很多尚若然的氣,但是他從來沒有因為這些而跟她故意過不去。

但尚若然不這麼認為,她總覺得外公對小時候的事情耿耿於懷,總覺得外公有意無意之間要跟她對抗。

“我不是你親生母親,但他是你親生父親啊。你看看外面的雪,摔傷了怎麼辦?就算你父親是個菩薩,那也是泥菩薩,瓷菩薩,石膏菩薩!摔一下就完了!”尚若然情緒激動地說道。

姥爹板起臉,說道:“你是不是長了三個嘴巴?”

尚若然就噤聲了。

姥爹跨門而出,漸行漸遠。

外面的雪確實大,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掉,好像是天上哪個宮殿起了火,飄起的灰燼是白色的,一飄就飄到了人間。

姥爹走到上次給阿東摘荷葉的池塘時,看到池塘邊站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頭髮和鬍子上沾了一層雪。他正愣愣地看着剛剛結冰的池塘,冰薄如紙,一碰就破。

姥爹以為那位老人是別人家的親戚,可是正要擦身而過,那位老人卻喊了姥爹一聲,讓姥爹渾身一顫,差點摔倒在雪地里。

“師父……”那位老人喊道。

雖然聲音蒼老且滄桑了許多,但是姥爹一下就聽出那是子非的聲音。

姥爹不可置信地扭過頭來,再次認真地看了看那個叫他“師父”的人。

“子非?”姥爹已經從眉目中辨別出了子非的影子,但仍然不敢相信面前垂垂老矣的人就是子非。

那位老人點點頭,微笑道:“認不出我了吧?”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這麼老嗎?”

姥爹記起,在小米葬禮的那幾天,子非就以飛快的速度衰老着,一天跟一天之間的差別就很明顯。莫非此後他一直迅速衰老,以至於現在老成這樣了?

“你不是喝了長生不老之葯嗎?對了,我聽趙閑雲說,你知曉了破解三劫連環的方法,去東海之上尋找那兩位長生不老之人去了。你找到了嗎?”姥爹問道。

話剛說完,姥爹又覺得不妥,於是說道:“外面太冷,先回家裏吧。”

子非搖搖頭,說道:“不用了。我知道你要去給小米念經。我只是來看看你,見你一面,說幾句話就走,算是告別。”

“告別?”姥爹不知道這個活了兩千多年的人曾經經歷過多少告別。對他來說,告別應該是最平白無趣的事情吧?

子非笑道:“是啊。你看我現在這樣子,就應該知道我不再是長生不老之人了。趙小姐都告訴你了,我去了東海之上。是的,我去了,找到了當初要我破解三劫連環的人,請求他們從我身上取走長生不老之術。”

姥爹長嘆一聲,說道:“你怎麼這麼輕易地放棄長生之術呢?這是多少人苦苦尋覓終其一生都得不到的啊!”

“那兩位老人也這麼問我。我跟他們說,長生不老之術就如這看似無法破解的永恆的三劫連環,三劫連環沒有破解,就如時間沒有消逝;一旦破解,原來的永恆就不存在了。現在三劫連環解開了,我也該解脫了。”

姥爹道:“恐怕不只是這個原因吧。”

子非露出一絲苦澀的笑,說道:“知我者,莫過於師父您了。”

姥爹立即想起在陽光下燃燒殆盡的阿東。

“小米現在還好嗎?”子非問道。

姥爹如實說道:“我也不清楚。她的魂還在白先生那裏。但我不知道白先生還能活多久。她的魄已經投胎轉世,我也不知道轉世之後的她會不會像我的魄轉世之後的弱郎大王那樣。不過好在我念經的時候碰到了一個舊識的鬼魂,他給了我一些幫助小米渡過難關的建議。當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按照他說的試一試了。”

“什麼辦法?”子非問道。

姥爹將阿東說的方法大致講了一遍。

“這可算得上是勾魂奪魄了。”子非說道。

姥爹點點頭。

子非不無遺憾地說道:“要是小米的師父還在這裏就好了,說不定他可以用他們家族代代相傳的方式來幫助小米順利轉世。”

“自己的苦難自己渡吧,不能事事求人。再說了,轉世並不是難事,難的是如何抑制小米的魄。小米的魄里的惡性都是因我而起,還須我自己來處理它。”

子非點點頭,又問:“羅步齋現在可好?”

姥爹道:“你離開后不久,他也離開了。此後便斷了音訊。但願他現在過得好。”

子非轉了身,攜住姥爹的手,說道:“走,我們邊走邊說吧,到了前面的岔路,你便往小米那邊去,我便往另外一個方向去。在分別之前,我們還能說說話。走到了那裏,話沒說完也算說完了。”

姥爹知道留他不住,便跟他一起往前走。

這條路簡直就是姥爹的人生之路,在無數個岔口跟無數個人分別,然後一人繼續往前,遇到不同的人,又與不同的人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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稱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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