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鹽味的他

還沒從初中生活緩過來，九月下旬開始了為期一周的軍訓生活。

軍訓基地位於偏遠的郊區，上午八點出發，車程大約兩小時，黃忠在車上把重要事項又叮囑了幾遍，提醒上交手機和零食，由他代為保管。

懷揣着對軍訓的新鮮感，大家都像秋遊一般充滿興緻。看着那些年輕興奮的面孔，黃忠默默地想：過幾天你們就哭了。

門口的紅牆鐫刻着金黃的“Z市國防教育基地”，幾幢白色大樓聳立着，籃球場旁邊就是宿舍樓。

到達第一件事是找到宿舍放置行李。宿舍容納了4張上下鋪，算不上寬敞但明亮，木板床被鋪上了白床單，白凈的枕頭和豆腐塊整整齊齊地擺在床頭。

李靈和蘇穎、陳伊敏、姚悅星、梁桐欣、吳嵐、莫瞳、潘茹夢被分在同一個宿舍。

蘇穎和李靈初中三年同宿，她們默契地選擇睡在同一張上下鋪。考慮到爬梯的不便，李靈主動要求睡上鋪。

收拾了一會突然響起集合的哨聲，李靈和舍友們急匆匆地趕到樓下，看到黃忠站立在不遠處招手，已有一些同學稀稀疏疏地站在他旁邊。

集合完畢后，廣播裏發出指示音：“各位排長，立正！齊步走！”

一排穿着軍裝的身姿挺拔膚色黑黝五官硬朗的教官踏着步逐漸映入眼帘，大家不禁驚嘆兵哥哥們自然散發出的男子漢氣概。

在連長發表了十幾分鐘客套又規範的講話后，開始正式的訓練。

一個面容冷淡中帶着嚴肅，下頜角線條明顯的男人正步走到面前。黃忠朝其微笑，轉而對大家說：“接下來就交給曾教官管你們了，不過我當助手也會一直陪着你們。”

曾教官清了一下喉嚨，低沉地說：“謝謝黃老師。是的，我姓曾，你們可以叫我曾教官，或者曾排長，這次軍訓負責帶領你們。我們班是第11排，務必牢牢記住。”

“我不管你們平時多嬌生慣養，”他語氣加重，“不管家裏人多寵你們，來到這裏你們就是軍人，必須服從命令，聽從指揮！”

“全體聽令，立正！稍息！”

“每一列按身高從矮到高排隊！”

有四列隊，第一排是全班個子最小的四位女生，楊榛榛吐了吐舌頭笑着站到了第一排，潘茹夢則嘆了口氣，似乎在感慨自己為什麼不能長得高一點。

雖然李靈只有一米六一，但在一群南方女孩里，也不算很矮，站在了第四排，蘇穎在她前面。

班上僅有的15個男生身高相差懸殊。四位最高的男生，吳鑫、溫謹行、黎笙和江之清站在最後正好形成一堵人牆，而幾個個子矮的男生穿插在女生中。

確定好站位后，曾教官教了一些基礎的隊列動作，又命令站二十分鐘的軍姿，然後教導如何穿軍裝和聲明各項軍訓要求。

正午時分，太陽底下的影子逐漸縮小，偶爾有幾滴汗水墜落於地板加深水泥地的顏色。

快到飯點，各排紛紛排隊進入食堂。

第一次在軍訓基地的食堂吃飯的場景讓人久久不能忘懷。

一張張木質的圓形小桌，七八個人圍成一桌，自帶的飯盒整齊地放在桌上，每桌指派兩個人去端飯菜，然後均衡分配到各個人的飯盒裏，等待連長一聲令下才能開始動筷，吃飯時長僅五分鐘。

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寫着疑惑和不知所措，面對眼前寡淡無味的粗糧白菜，不少人吃得緩慢，勉強吞食，還沒吃過半碗，卻猛地聽見連長下達命令讓全部人停止動筷，不準再進食，眾人瞪大了眼，沒想到真的只給五分鐘。李靈不再動彈，所幸飯盒中的食物已吃了七七八八，而右邊的蘇穎因為沒食慾僅吃了幾口。

接着連長開始正言厲色地大肆批評方才的嘈雜聲、窸窣討論聲、吃飯速度和停筷速度，並稱下次再犯所有人都不準吃飯。

自此以後每個人吃飯速度都賽比閃電，狼吞虎咽，畢竟不吃飯體力跟不上嚴酷的訓練。

因為禁止帶零食和任何乾糧，午飯後宿舍樓旁的小賣部門庭若市。蘇穎飢腸轆轆，李靈陪着她去買麵包，剛好看見溫謹行買了一瓶可樂。

“你又喝碳酸飲料！”雖然李靈有些生氣和無奈，但因為娃娃音聽起來反倒像嗔怪。

溫謹行抿了抿嘴，笑咧咧地說：“軍訓那麼累，喝點飲料放鬆一下嘛～要不要請你喝？”

李靈皺了下眉頭：“不要。你注意身體！”

然後牽着蘇穎回宿舍，轉身時剛好見到江之清和黎笙。開學了大半個月，李靈基本記住了班上的人。

對上江之清和黎笙的眼，黎笙先熱情地打了招呼，李靈笑着回應：“嗨！我們先回宿舍啦。”

蘇穎靦腆，只是淡淡笑着，而江之清一如既往地面癱。

午休時間只有一小時，整理生活用品都折騰了好久，最後大家都沒睡覺就迎來了下午的軍訓。主要內容是內務整理，如何折豆腐塊，如何擺放個人物品，如何評分。

評分標準十分嚴苛，例如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陽台不能有積水，地板不能有頭髮，否則扣分，扣分多的將會通報批評。

最難的還是豆腐塊，晚上軍訓結束后，宿舍里走廊上全都是在搗鼓被子的身影，像是棉花堆中的小蜜蜂。

當晚大家都睡得很沉，一天的折騰讓骨架快要散了。

黎明五點四十就得集合，怕趕不及大家一致決定五點全部都起床，按床位順序由吳嵐和梁桐欣負責次日的衛生。

李靈整理好自己的床被和個人用品，穿戴完畢準備出發時發現潘茹夢快要急哭了，她的被子怎麼都折不好。

“你別急，我來幫你。”李靈安撫道。

時間緊迫，其他人都陸續去集合了，李靈加快速度和潘茹夢一起折出了完美的豆腐塊，但剛擺放好哨聲已經吹響。整層樓都不見其他人影了，李靈拉着潘茹夢匆匆忙忙地衝下樓，最終還是遲到了。

曾教官臉色像吃了苦瓜一般難堪，周圍幾個班級都沒有人遲到，他秉着氣用鷹般的眼神盯住李靈和潘茹夢說：“先進入隊列，晚點再收拾你們！”

果然，連續練了兩小時的踢正步和轉法后，李靈和潘茹夢被單獨叫出來。

“全體站半小時軍姿，遲到的兩個出來站一小時！”

烈日炎炎似火燒，李靈沒有塗防晒霜的習慣，齊耳的短髮繞到耳後，完整露出的右臉被曬得逐漸發燙和漲紅，但比太陽更灼人的是同學們和過路教官投來的目光。

潘茹夢因覺自己連累了李靈感到內疚，但此刻也不敢說話。

“站好了！有小動作的也像她們一樣站出來！”

話音剛落，他就逮到了說悄悄話的人。

“你們兩個！有話出來講！出來！”

李靈還在疑惑是誰的時候，江之清走出了隊伍，黎笙緊隨他身後。

大家略感驚訝，江之清平時沉默寡言，不會在這種時候違規，大概是黎笙跟他講話拖了他下水。

江之清站在李靈的右邊，相距二三十厘米，高大的身影剛好為她擋住了本來照射在臉上的陽光。

雖是金氣秋分，應是風清露冷，但Z市這樣的沿海城市，可以說只有冬夏，沒有春秋。在九月十月依然日光猛烈，伴隨幾縷溫柔的秋風。

風輕輕地吹過，男孩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好聞的味道，摻雜了不重的汗味后，聞起來像是海鹽味。

過了二十分鐘，不少日常缺乏鍛煉的人體力不支，尤其是女孩子，紛紛咬着牙撐過了最後十分鐘，一聽到休息的指令立即癱倒在地上，而他們四個還要再站半小時。

李靈倒不擔心自己的體力，她雖然看起來瘦弱，但身體素質一向不錯，只是左側的潘茹夢已大汗淋漓，搖搖欲墜。

又過了十分鐘，李靈側眼看到潘茹夢眼睛已是半閉的狀態，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她忍不住舉起右手，大喊了一聲報告：“教官，她身體已經很虛弱了，能不能讓我代她站軍姿，我可以站雙倍的時間。”

曾教官瞅了瞅看起來弱不禁風但眼神堅定的李靈，又望向面無血色的潘茹夢，嘆了嘆氣：“你們四個記住這個教訓，不許再犯。好了，都休息吧。”

李靈鬆了口氣，趕緊扶住腿軟的潘茹夢，慢慢地走向陰涼處。

黎笙跟在旁邊關切地問：“你們倆沒事吧？”

“我沒事，”李靈擠出一個微笑，“你能不能幫我看着潘茹夢？我去拿水給她喝。”

“我去拿。”黎笙還沒回答江之清卻開了口，額角的汗尚未擦去。

李靈有點意外，但也欣然答應：“她的水瓶是淺藍色的，印着唐老鴨的圖案。”

“好。”

全班的水瓶統一擺放在三十米外的階梯處，黎笙跟着江之清一起去拿。

大大小小數十個水瓶無秩序地站立着，江之清拿起了一個裸粉色的水瓶。

黎笙立刻提醒了他：“拿錯了，是淺藍色。”

“這是李靈的。”語調漫不經心。

“她剛有說嗎？”

“嗯。”

回來時，黎笙和江之清手上都拿着兩個水瓶，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是女生的。

“是這個嗎？”黎笙舉起淺藍色水瓶問潘茹夢。

潘茹夢點了點頭，接過水瓶，道了句感謝。

“你的。”江之清把李靈的水瓶遞到她手中。

李靈愣了一下，望着江之清，最後也只說了謝謝。

他的汗還是不停地從額角流下，臉部通紅，但神情依舊是疏離又清冷。

下午基礎訓練結束后，曾教官不再是板著臉，態度也溫和許多，讓大家坐地上跟着他學習唱軍歌《咱當兵的人》、《團結就是力量》，都是耳熟能詳的歌，練了幾遍大家已經駕輕就熟，紛紛要求教官教些別的歌。

磨不過大家，曾教官教了張震岳的《再見》。

李靈第一次聽說這首歌，旋律悅耳，歌詞真摯，很快便學會了。

大家笑着哼唱，多年後李靈回想起來才發現這算是她最後一次無憂無慮地歌唱的時光，沒有壓力沒有負擔沒有悲傷。

唱完歌曾教官說最後的匯演每排都要表演一個節目，形式內容不限。

熄燈休息后宿舍里討論得最熱鬧的就是這個話題。

吳嵐是班長，掛在身上的形容詞是“霸氣側漏”，梁桐欣調侃說：“班長，你上去表演一個胸口碎大石吧。”

班長：“你來當胸口，我來捶大石。”

“不不不，應該叫吳鑫穿着超短褲上去唱LadyGaga的歌！”陳伊敏壞笑地說道。

你一句我一句接個不停，沒正經地暢所欲言半天也得不出結論。

突然哨聲吹響，姚悅星首先反應過來：“緊急集合！”

女孩們趕緊下床迅速裹上軍裝，套上軍鞋，顧不上其它，抓起軍帽就立刻往外跑。

樓道間擠滿了人，亂作一團，為了防止踩踏事件，大家適當地放緩了腳步。

到達集合點時，幾乎每個人都衣衫不整或頭髮凌亂，李靈看見江之清穿戴整齊，依舊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她很好奇到底什麼情況下江之清才會慌亂。

教官給了一分鐘整理着裝，連長的訓斥聲再次從廣播裏響起，集合速度、說笑聲、着裝問題都被狠狠地批了一頓。

全體被要求安靜地返回宿舍，等待第二次哨聲再迅速地集合。

第二次集合的效果令人滿意，終於放大家回宿舍休息。一回到宿舍，女孩們對望，想起方才彼此的狼狽樣，倏地大笑起來。

次日全班一致通過楊榛榛、王倩恩、黎笙和江之清兩兩搭檔跳雙人舞，其餘人大合唱的提議。

這是楊榛榛和王倩恩提出的，她們倆小時候短暫地學過國標舞。雖然黎笙和江之清都不會跳舞，但無論是外表還是身材，他們無疑是班上最適合當男伴的人選。

考慮到班級榮譽，江之清猶豫半天後還是在黎笙的慫恿下同意了。

有趣的是，兩位男生身高都是184厘米，而王倩恩和楊榛榛分別是班上個子最高和最矮的女生。最終是王倩恩和江之清，黎笙和楊榛榛成為搭檔。

之後的軍訓休息時間都可以看見他們四個在努力練習，江之清和黎笙沒有舞蹈基礎，肢體僵硬，兩位女生竭盡所能地教導和帶動他們。

蒲公英盯着牽手舞動的男女，笑意滿滿地對李靈說：“李靈，覺不覺得江之清和王倩恩好般配啊？身高外形都好適合哦。好像12厘米就是情侶最佳身高差，他們倆剛好哎。”

王倩恩長相不算精緻，但五官搭配起來協調大氣，身材高挑，即使穿軍裝也藏不住她的一雙大長腿。

李靈看着看着也覺得很相襯，彎起澄澈的眼睛說：“是啊，挺配的，或許跳完這支舞就產生感情了。”

“那我們班有班對了！”

聊着聊着兩個人腦海中已經出現了偶像劇中的畫面，樂呵呵地嗑上CP。

軍訓還讓李靈體驗了一把射擊，只是上初中后李靈視力大不如前，又不配眼鏡，完全看不清靶的中心，只能舉着槍一頓亂射，毫無意外全都脫靶。

戶外跨越障礙物訓練也頗為新鮮和有趣，爬地、翻牆、鑽洞、過平衡木等等這些都是她從未嘗試過的，她緊張又期待。全班跨越障礙的過程都被拍攝下來，刻錄在光盤裏，後來李靈看到錄像里她那懵懵懂懂又傻傻偷笑的蠢樣，儘管只是一秒的鏡頭，亦欲哭無淚。

曾教官在訓練時稱得上是魔鬼教練，但一到休息時間就暴露出真面目，喜歡給大家講述當兵時期的特殊經歷，大家誇他英勇他便洋洋自得，笑時細長的雙眼反添一分可愛。

得知節目表演包含國標舞后，他透露自己會鋼管舞，全場嘩然，一致地抬手呼喊“來一個”。最後他在群眾的壓迫下答應方陣表演取得好成績就給大家秀一手。

然而天氣如女人的心情，說變就變。

軍訓的第五天晚上開始狂風大作，第六天的清晨被緊急通知因颱風降臨需要馬上收拾行李，坐車回學校。

沒來得及方陣展示，沒來得及綵排，沒來得及表演，沒來得及看教官的鋼管舞，沒來得及好好告別，此生便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

青春總是充滿了遺憾，卻又無可奈何。

在車上看着教官揮手的身影漸遠，不知道是誰先起了頭，慢慢地越來越多人參與進歌聲中。

“我怕我沒有機會/跟你說一聲再見/因為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明天我要離開/熟悉的地方和你/要分離/我眼淚就掉下去/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臉/我會珍惜你給的思念/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遠都不會抹去……”

全班大合唱，想要唱給他聽，他卻再也聽不到。

又不知是誰，唱着唱着便發出抽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