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邢慕錚總歸是在錢嬌娘的院子裏住下了。院子被李清泉派來的幾個心腹精兵輪流看守,其他精兵在侯府內外駐守,沒有命令全都不準擅闖嬌娘院子。
侯爺的康復能力十分驚人,不出半月,他身上的外傷好了大半,原本骨瘦如柴的身子也在逐漸正常的膳食加宵夜下逐漸恢復。他的神智依然不清,餓了要鬧,傷口結痂癢了要鬧,無緣無故也要鬧。小院裏天天雞飛蛋打,嬌娘養的雞都被侯爺生生咬死了兩隻,讓她心疼得不行,只能拔了毛給侯爺加餐。
但這雞也不白白犧牲的,錢嬌娘漸漸掌握了情況。侯爺發起狂來,不能硬攔,越攔他鬧得越凶,況且他現在體力恢復了,三四個精兵都難以毫無發傷地攔住他。嬌娘第一招就是上羊奶,現在侯府里養了好幾頭母羊,就是為了時時有羊奶備着,這招有時能成,有時不能成。能成就大家相安無事,該吃吃,該喝喝,但若不能成,大夥就趕緊離侯爺遠遠的,由着他砸桌子砸凳,四處砸各處鬧。屋子所有的一切都換成了木頭的,無論他怎麼摔也不易傷着自己。等他自己破壞累了消停下來,就會傻傻地席地而坐於地,搖頭晃腦不知想些什麼。
況且錢嬌娘發現,侯爺發狂的時辰越來越短,傻坐的時辰越來越長,一次甚至坐上了一整天,只是半夜三更猛地起身鬧了一場。
“娘,我回來了,爹今天還好么?”邢平淳下了學,跳進門檻,一把扔了身上的布書包。
錢嬌娘專註綉着花開並蒂圖,見兒子回來,將綉針往衣服上一插,笑着抬頭,“丑兒回來了,你爹今兒很乖,沒有鬧騰。”
這婦人,怎地說一個男兒乖巧?邢慕錚微惱,鬼東西跟着大吼一聲。
“娘,爹是堂堂男兒大丈夫,不能這麼誇!你看爹生氣了!”邢平淳道。
邢慕錚立刻斂下惱意。他的身軀雖然不受他控制,但他發覺他的心情起伏會令鬼東西產生反應。他若是稍有惱意,鬼東西就能大吼大叫,他若衝動憤怒,鬼東西就能打人拆家。因此邢慕錚已盡量心如止水,鬼東西便安安靜靜,但鬼東西並非完全受他控制,他時常莫名其妙不分晝夜發狂。
“是是是,我錯了,餓了么?”
“早就餓得咕咕叫了!”邢平淳拍拍肚子,“爹用飯了么?”
“他才吃了,吃了一整隻雞,差點兒連骨頭都不剩!”錢嬌娘將自己的綉品收起來,往自己廂房走,同時揚聲叫清雅擺飯。
邢平淳嘻嘻地笑,在邢慕錚面前豎起了大拇指,“爹,您真厲害,能吃完一隻雞!”
邢慕錚“看”着自己的兒子,他除了長相沒一點兒與他相似,大抵全隨了那婦人。缺心眼,傻裏傻氣。被他打了好幾次還往他面前撞。
清雅很快將飯桌端進邢慕錚的屋子,拿的碗碟都是木頭制的,以防侯爺突然又發狂性,但侯爺又必須有人時時照看着。
邢平淳衝到飯桌前,趴在桌上用力一嗅,“哇——好香!蔥爆牛柳!麻油雞!過年了,過年了,今日又是大年三十!”他樂不可支,雙腿亂蹦。
清雅戳了戳邢平淳的額,好笑道:“虧你還是個爺,老說這麼沒出息的話!”
邢平淳捂着額頭,嘿嘿憨笑,這神態跟他爹犯傻時一模一樣。
待嬌娘放了東西過來,邢平淳立馬歡騰地向娘報告,“娘,娘,今兒有牛肉,還有雞肉!”
“什麼什麼,有沒有雞爪子,我要吃雞爪子!”嬌娘雙眼放光快步進來。
“娘你怎麼跟我搶,我要吃雞爪!”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吃什麼雞爪,小心字兒都寫得跟雞爪似的。”
母子倆吵吵鬧鬧地在飯桌旁坐定,錢嬌娘看只有兩副碗筷,抬頭問清雅,“你怎麼不吃?”他們院裏統共三人,向來是一齊吃的。
“我去廚房拿飯菜的時候在那吃過了,你們吃,我去澆水。”清雅道。說實話她有些不太敢在邢慕錚房裏吃,她怕他那張臉,也怕他突然發瘋。她也被他的手臂掃過一次,她的後背就淤青了一片,到現在還隱隱作痛。
嬌娘拿了筷子,“你的花我看着不太好,葉兒有點蔫,花也長不出來,得澆點肥。”
清雅在門邊停下,轉頭對嬌娘皺皺鼻子,“你的肥那麼臭,我才不會澆到我的花上。”
嬌娘冷笑,“大小姐,你吃的大米也是那麼臭的肥澆出來的,你明兒就喝露水好了。”
清雅哼了一聲,不理會她的埋汰,扭身出去了。
“娘,大米真的也要澆你那些臭臭的肥料嗎?”邢平淳瞅着碗裏白嫩嫩油瑩瑩的大米,兩條眉毛都快打成結了。
錢嬌娘瞪他一眼,“當然是真的,沒有臭的哪來的香的?當年我比你還小的時候,就得頂着大日頭挑着糞去地里施肥,那滋味,可真是夠夠的!你好好吃飯,不要把飯粒掉地下,種出一粒米來都不容易,不能糟蹋了。”
“你放心吧娘,我絕不糟蹋一粒大米,不然我餓肚子咋辦!”邢平淳也是餓過的,他最怕沒東西吃。
錢嬌娘滿意地點點頭,握着筷子雙手合十,“來吧,咱們感謝老天爺。”
邢平淳學他娘的動作,嘴裏振振有詞,“感謝老天爺,咱們今日吃牛吃雞,太豐盛了,多謝老天爺讓我爹平安回來當了大官,還讓他找着我們,多謝多謝!”
這是母子倆個每日用飯前總會對老天感恩戴德一番,連他搏命歸來的功勞都算在了老天身上。邢慕錚不信命,對此不以為然。
邢平淳感激完,舉起筷子開始大塊朵頤,錢嬌娘也沒有讓著兒子吃的意思,兩人狼吞虎咽,很快就將兩葷一素一湯吃了個底朝天,雞爪子二人爭搶了半晌,才一人一個分了贓。邢慕錚好氣又好笑,這娘不娘,子不子,作娘的不知道讓兒子,作兒子的也不知道孝敬娘。
鬼東西嘻嘻笑起來。
邢平淳打了個飽嗝,摸着滾圓的小肚子看向邢慕錚,“娘,你說爹每回看我們吃飯總笑,這是為啥呀?”
“看你吃得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能不笑嗎?”錢嬌娘踢踢兒子,“別坐着,把飯桌端出去。”
“哦。”邢平淳麻溜地站起來,將碗筷一收放進竹籃子裏,再把飯桌打開從兩邊收起來,一手提溜着竹籃,一手提溜着飯桌跑出去了。
錢嬌娘走到侯爺面前,替他擦了擦唇角,轉向窗檯將菱花窗收了起來,現下是六月中旬,已經開始有蚊子了。這位爺,怕是被蚊子咬了也會大鬧一場,“侯爺,咱們打個商量,今夜你可再別半夜三更起來鬧了啊,昨兒你一鬧,我一宿都沒睡好,今兒好歹給我睡個安穩覺。”
錢嬌娘自知侯爺聽不明白,她就自言自語說說罷了,誰料邢慕錚聽得一清二楚。他瞬間不自在,但馬上恢復平靜。
邢平淳從屋外探腦袋進來,“娘,夫子佈置了課業,我去做功課了。”
錢嬌娘趕蒼蠅似的,“嗯,趕緊去,好好讀書,你爹就是因為我一字不識嫌棄我,你給我好好的讀,給我長臉!”
邢平淳一聽,“啊?真有這回事么?”
“怎麼沒有?”錢嬌娘道,“當初你爹一見我就問我識字么,我說我不識字,他就只差沒上街喊他嫌棄我了。”
一提這事兒嬌娘就來氣,她一拳捶向窗框,咬牙切齒,“他有本事他投胎去上有姐姐下有兩個弟弟的農戶家試試,看他一天除了撿柴燒飯照顧弟弟還要下田種地,還能不能從連餬口都難要賣女兒維生的爹娘那兒拿到銅子兒去學堂念書!”
錢嬌娘一變臉,邢平淳就知道不妙了。他可不敢在錢嬌娘的氣頭上撒野,立馬說了一句“我去讀書了”就溜了。
邢慕錚有一絲意外,他模糊回憶里的錢嬌娘,是個只會對着他和母親大大咧咧傻笑的女孩,一臉沒心沒肺的樣兒,沒想到她心思竟很細膩。這婦人,與他料想的有些不同。
錢嬌娘氣還沒發完,兒子就跑了,她扭頭瞪向兒子他爹,趁着他痴傻,她指着他的鼻子罵,“邢慕錚,你就是個王八蛋!嫌棄我,我還嫌棄你呢!”
邢慕錚無話可說。她有理由發火,其實他以為他在接她入府,告訴她馮語嫣將是他的平妻的時候,她就會發火。農家婦不知尊卑,丈夫有他婦總要鬧的。這是哪個部下喝醉了“關照”他的話。可錢嬌娘沒有鬧,她那天好似還對他笑了,對他笑着道恭喜。他從不進她的院子,讓馮語嫣管事,他以為她總要鬧一場,但半年過去,她老老實實地住在這偏僻一隅,安靜得彷彿沒她這個人。
邢慕錚的確嫌棄錢嬌娘。確切地說,他嫌棄嬌娘為他的妻子。
婦人雖微不足道,但後院總歸需要女人,一個知書達禮美麗聰慧的小姐總比大字不識的村姑愚婦要好。邢慕錚從來不想自己竟會馬失前蹄,他自己選的“聰穎”妻子差點將他害死。
“算了,我跟你發脾氣又有甚用,你不過是個傻子,等你恢復了我也不敢罵你。”錢嬌娘搖搖頭,放下手,氣也散了,“……你很快就能恢復的,放心罷。”
你很快就能恢復。這話錢嬌娘每日要對邢慕錚說一遍。就好似他患的不過是尋常小疾,過幾日便好了。
錢嬌娘說了話便出去了,光頭阿大站在門邊守着他,並沒有進來。
邢慕錚知道嬌娘做什麼去了,這會兒她是去給她地里的小菜澆水,重新搭她的葡萄架子,她後院的雞已經被他吃光了,因此沒雞可喂。她隨後會去沐浴一番,換身衣裳再過來。半個時辰后,錢嬌娘果然拿着她未綉完的綉品進來了。她換了一身蟹殼青布衣襦裙,這打扮與邢慕錚曾見過的農婦沒甚兩樣。
錢嬌娘讓光頭阿大去歇息,她將在這兒守着邢慕錚直到他睡着。
錢嬌娘點燃了一根蠟燭,在燭光下飛快地穿針引線。她的綉工很不錯,邢慕錚看得出她受了母親的真傳,他的母親是曾是頗有名氣的綉娘。但邢慕錚不明白錢嬌娘已經侯府夫人,每月有二十兩的月錢,她還總是一刻不停地綉着東西,早也綉,晚也綉,好似還拿它來養家。
“嬌娘,夜深了,刺繡對眼睛不好,明兒再綉罷。”清雅端了一碗羊奶進來,見她又在埋頭刺繡,忍不住說她。
“這是客人預定的,我必須在三日之內將它綉完。”嬌娘拿綉針撓了撓頭,放下綉品接過羊奶,“你去睡罷,等侯爺睡了我也睡了。”
客人?邢慕錚發覺,自己對妻子一點也不了解。
“你不用我陪你么?”
“不用,沒事兒,侯爺現在好多了。”
清雅有早睡的習慣,聽嬌娘如此說自己便先去睡了。嬌娘嘗了嘗羊奶,不冷不熱正好,她遞給早已開始傻笑的侯爺,對方雙手捧過,拿舌頭在裏面舔。嬌娘已經習慣侯爺這小狗般的模樣了,她搖頭一笑,坐回位置上繼續刺繡,跟他嘮嗑,“侯爺,聽說朝廷任命了一個新宰相,好像挺年輕的,與你一般年紀,還是比你大幾歲來着……不過聽說他頭髮全白了。我聽老家的人說,少年白的男子特別厲害。”
杭致不是厲害,是陰狠。邢慕錚惱於鬼東西的吃相,還分神聆聽錢嬌娘每夜的絮絮叨叨,也不知她都打哪兒來聽來,每夜還真都有些小道消息。杭致有意宰相之位他先前就聽說了,雖然他對此人並無好感,但他無意捲入官場之爭,一直靜觀其變。沒想到他真將牛相給斗下去了。
鬼東西將碗底舔了乾淨,還拽着碗,啊啊地叫。嬌娘頭也不抬,“今天就這麼多了。”
鬼東西倒進搖椅中甩着腿,瞪着眼睛瞅着嬌娘,但沒有鬧。
嬌娘洗了頭髮,拿着一塊乾淨的棉布將她的長髮捲了起來,露出修長的頸脖。邢慕錚行軍時曾見過湖中的天鵝,嬌娘這頸項竟與其神似,在燭光中帶着柔和的優雅。連帶地連她的整張側臉也柔和起來。
定西侯晃着身子,直勾勾地不知道看了多久。
嬌娘毫無所察,眼下綉着針,嘴裏說著話。燭火跳動,窗外浮出靜謐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