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得見卻只悵然

父女得見卻只悵然

李弘翼剛剛自潤州回金陵,在途中時就聽說了父皇有冊封皇太弟的意思,一路急趕,沒想到還是沒有趕得及阻止。

李弘翼想到本該屬於自己的皇太子之位被叔父奪去了,心中的憤怒就猶如烈火在燒一般。自古以來,就是父死子繼,哪裏有有過皇帝陛下膝下尤有長君時卻兄終弟及的?

因此,李弘翼一路上心情不佳,就是下屬中有人來賀他被封為燕王,他也沒給一個好臉色。

“那是誰家的船?”李弘翼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那是一種比父皇看着自己時更加犀利和冷厲的探視。

“回王爺話,屬下等之前已經打探過了,是前司徒,現任寧**節度使周宗的家人。”

李弘翼聞言,眯了眯眼看向船頭,只見一個婦人和一個少女被丫鬟們簇擁着站在床艙前,並不見一個男子。剛才那目光莫非是自己的錯覺?周宗,烈祖的心腹重臣,是否還有拉攏的必要呢?

周憲不知道李弘翼所想,她如今的身體不過十二歲,虛歲也就十三歲而已,比周夫人矮一個頭,比已經有少女玲瓏身姿的周宣也矮上半個頭。窩在幾人之後的她,完全不擔心會被禮弘翼看到。

周家的船好不容易進了碼頭停靠好了,周夫人早早打發了管事的去叫了驢車——即便是富庶的南唐,牛馬大多也被整征進軍中了。

因為是要關城門的時候,驢車倒也好叫,只是周家的人多行李多,最終周憲只得和周夫人周宣擠在一輛車中。周憲上了馬車坐好,看着車門邊的有些憋屈的郭榮,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倒是引來了周夫人和周宣的目光。

“妹妹回了金陵就這麼開心?”周宣在船上不算痛快,見一向沉默的妹妹笑顏如梨花初開,不由得帶了一點酸意道。

周憲抿嘴笑道:“是啊,想到能夠見到阿爹,我就很高興呢。”

周夫人見懷中的小女兒也乖巧得不吵不鬧的,便接話道:“恩,回了金陵可不能像在廣陵那樣散慢了。咱們家的女兒可不能被金陵的女孩兒們給比了下去。”

周憲點頭應了。周宣笑了笑便拉着周夫人的胳膊撒嬌道:“娘,這金陵城咱們離開也沒多長時間,之前就沒有那家的小姐娘子們比得過女兒的,如今只怕還是如此呢。”

周夫人對着周宣無奈笑道:“是啊,京中哪家的娘子比得上我的琅嬛?我原先想着,琅嬛你這般的人品相貌,和燕王、樂安公、安定公都是相配的,如今皇太弟已立,燕王妃也冊封了;這樂安公雖說年歲和你相當,但是並未封王。想到這娘的心裏頭就堵得慌,若是不能嫁入皇家,還有誰人能配得上我的琅嬛?”

周憲聽母親和姐姐的話語,心中嘆息,當年的自己,也是在母親這樣的期盼下,學習歌舞書畫,最後如願嫁進了皇家。但是,最後還不是不得幸福?李弘翼暴虐,李叢嘉文弱。前者無情,後者多情卻似無情,都非良配。而最合適的樂安公李弘茂,卻在三年後去世。莫非這一世,周宣要來重複自己前世的老路么?

驢車緩緩行駛,很快就進了城。大概是因為這一日宮中冊立皇太弟,以至於金陵城街道兩邊的酒肆茶坊顯得格外熱鬧。郭榮看着這般情景,也顧不得如今的狼狽,而是仔細打探起來。“儒衣書服盛於南唐”,這話也不算誇張了。也許是因為北方無暇難顧,此時的南唐,並非十年後滿國男子皆服兵役的情況,且因為天子也是好文之人,街上來往了許多人多是做文人打扮。若非是知道此地乃是金陵,肯定還以為自己身在東都洛陽或者是百年前的長安城了。

“夫人,到了周府了。”驢車才停穩,車外的家奴道。

周夫人和周宣正說到興緻處,聽到這話,都停了話音。

“琅嬛、娥皇,你們倆先下去。”

周憲看着周宣從郭榮的而身體上穿過。她敢肯定,若是他還活着,他的臉肯定是綠色的。有點抱歉沒將他送回秘境裏,牽着他的手下了驢車。

周夫人抱着小女兒帶着兩個大女兒,喔,還有一個庶子回了闊別了並不太久的周府,神色里卻有着難以掩飾的激動。

“今日裏大家都累了,都早點歇着去吧,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

周憲向周夫人行了禮,退出后,先叮囑了阿久幾句話,就循着記憶往自個的院子去了。

“這是我住了多年的院子……”在丫鬟們眼中,周憲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

郭榮看着這小院子,花草雖然多變的雜亂了,但是竹影搖搖,顯得屋舍頗為雅緻。

“那裏是我的書房琴舍……”周憲順着郭榮的目光看去,指着屋中西邊單獨隔開的房屋笑道。

“二娘子,還是早些歇息,明日裏您就是在書房裏呆一天也沒人說話的。”晴兒見周憲還在自言自語,彎眉笑道。

周憲不是不累,但是再一次看到曾經生活多年的地方,即便已經相隔多年,她又是傷感又是茫然。

郭榮拉着他的手輕聲道:“明兒你再帶我去看吧。今天早些歇息。”

周憲雖然應了,但是並未鬆開他的手。一起進了房內室,待丫鬟們都出去了,她才輕聲道:“你今晚陪着我吧,我總覺得這心裏不是很踏實……”

郭榮眼中有着溫柔,應下了。只是想到這個女子以後要嫁給其他人,心中就有些不舒服。前後算來,自己和她才是世間相伴最久的人了。郭榮看着這華屋錦服,拍着周憲,講起了曾經說過許多遍的從前。而周憲也在想像一個少年四處奔波的情景中睡着……

第二日,周憲醒后第一件事情是送郭榮進秘境,她回想昨晚的軟弱,就有些羞窘。即便知道了自己和對方的心意,但是……周憲想到他如今的樣子,心頭難免失落,隨即又露出堅定的神色,若他一直如此,自己此生一直陪着他便也罷了。

“二娘子,夫人那邊傳話過來,說是老爺馬上就到了。”晴兒匆匆的跑來,滿臉喜色。

周憲想到父親,心中也多了一絲雀躍,綻開笑容道:“我這就過去,對了,阿久那邊你去說一下,讓他也過去。”

晴兒心中雖然有些不甘願,還是領命去了。

保大五年,周宗過得並不如意。不,應該說從保大二年被罷相開始,他就沒有順心過。對現在的皇帝他不是心有怨忿,而是覺得失望。相對從前的烈祖李昇,現在的皇上,讓他實在找不到當年那個英明睿智的齊王的影子。(中宗李璟繼位前,封號齊王。)

“老爺,到家了。”

周宗下了馬車,看到車前恭敬立着的兒子,皺了皺眉。

“還不快點跟我去拜見你母親和姐姐們?”

周峰肩膀縮了一下,低低應了一聲。

周宗心中有氣,為何兒子都不能像父親?甩甩衣袖,周宗朝家門口走去了。看到夫人和女兒們,心中才略微的平息了怒氣。

“辛苦夫人了。”

“老爺說哪裏的話,這些都是我該做的。”周夫人滿目柔情的看着丈夫,然後抱過小女兒給丈夫看。

周宣自然也是不甘被父親給疏忽的,忙上前撒嬌。

周憲呆愣了一下,看了看一邊同樣呆愣着的阿久,隨即拉了他上前見禮。

周憲沒想到和父親見面也不過是一聲招呼,母親和前世不一樣了,父親也不一樣了么?看見眼中滿是掩飾不住失望神色的阿久,周憲滿心的惆悵。

“老爺,您這次被聖上親召回金陵,是不是不在被遣調去外地了?”周夫人滿臉的期待地看着丈夫。

周宗無奈道:“即便被召回金陵,在朝中的位置能如何?皇上相信宋齊丘、馮延魯一干人等,我又能得何?”

周夫人聽后心中憂慮,猶豫了一會兒,便將心思說出:“老爺,你以前常說為人臣子只要謹守本分就好,但是你看看如今,你為君盡忠反而得不到重用。說來,我以前的打算也算不得錯,如果咱們家和皇家的關係再近一些,皇上也不會這樣猜忌你的……”

周宗一怔道:“夫人,你還在做將女兒嫁入皇家的打算?哎,燕王已經有了正妃,樂安公大琅嬛四歲,如今正是說親的時候……只是咱們的琅嬛還未曾及笄,怕不是皇後娘娘考慮的人選。”

周夫人也知道這個道理,便道:“錯了這次,倒也不怕。老爺難道忘了安定郡公?琅嬛比安定郡公大一歲,娥皇和安定郡公同歲,等到安定郡公選妃之時,咱們家的兩個女兒的歲數,正好都合適呢!”

周宗默然沉思着,並未直接應下。

周夫人心中着急:“老爺,不說其他的,就說咱們女兒的相貌才藝,除了皇家,其他人家可配得上?”

周宗半天才道:“好吧,就照夫人的意思來辦。琅嬛和娥皇那邊,你着人用心教導吧。對了,那個阿久是怎麼回事?”

周夫人瞪了丈夫一眼才道:“還不是老爺你的風流韻事?”

周宗這才知道,自己還多了一個兒子,想到不爭氣的周峰,他就生氣。對這個庶子也並不抱什麼期望了。

周憲的惆悵並沒有持續很久,只因她隨後的功課多了許多,琴棋書畫歌舞,一樣都不能少。她於此雖然沒有什麼太大的壓力,卻不能表現得太好,不光是因為周宣,也是因為不想再一次讓父母動了送自己入宮的心思。她卻不知道,此時的周宗夫妻倆,已經打定了主意和皇家聯姻了。

時光流逝,轉眼就過去了大半個月,周憲白日裏無法一人獨處,也只有晚上能和郭榮說上一會兒話。而郭榮因為秘境裏的水果的緣故,如今已經可以在周府里自由走動而不會在被拘束在周憲近旁。若非他不能觸物,周府的家奴們定能看見書籍自翻的情形。

低身鏘玉佩,舉袖拂羅衣。對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飛。

這首唐人吟說舞姿的句子,放在周家姐妹身上應當是非常相稱的。

孔教娘自幼習舞,在江南一帶享有盛譽,這些日子裏,她自然看得出周家二娘子比大娘子在歌舞之上的天分更好一些,只是二娘子的性子,似乎也帶進了舞蹈之中,過於矜持且放不開。孔教娘看着弟子舞罷一曲,心中已經打定主意,得和周夫人說說了。雖然於態度上,她更加喜歡大娘子一些,但是對於有天分之人,她更是不願意被埋沒了。

“大娘子和二娘子今天都跳得很好。不過大娘子的動作太過激烈了一些,若是再緩緩,便更好了。而二娘子,則是老毛病,一直放不開動作。”

周憲垂眼靜靜聽着孔教娘的話,心中卻想着秘境裏郭榮說起的話:“你父親應當已經被你母親說動了,已經打算讓你們姐妹入宮的。”自己是絕對不會入唐宮的,絕對不要重複上一輩子的老路。

“大娘子,二娘子,老爺夫人讓你們快些過去呢。說是有大喜事。”鍾婆滿臉喜色的打斷孔教娘的話。

周憲看周宣已經迎了上去,對着孔教娘行禮便隨着鍾婆去了。

“鍾婆,你可知道是什麼大喜事兒?”周宣好奇的問道。

“哎呀,可真是大喜事呢。聽說老爺今日朝覲,皇上賜宴,宴會上,老爺的頭巾鬆了,都是皇上親自為老爺整理的呢。而且啊,皇上親自對老爺說,下個月皇上大壽之日,讓老爺帶着兩位娘子進宮賀壽呢。”

周憲抬頭,看向神采飛揚的周宣,心中卻是憂慮的。前世,也是這個時候進宮跳了一曲舞,而被皇上和皇后留下了印象,三年後,安定公李從嘉選妃子,從而入了皇上皇后的眼。周宣,難道真的要重複自己的老路?自己要不要去提醒一下她?

“哎呀,你們倆來了。快,開看看,這些方紋綾和水波綾的料子,是今年最時新的顏色和花紋了,你們挑上喜歡的,回去做兩身新衣服,下個月和隨着老爺入宮賀壽,可不能丟了咱們家的臉。”周夫人高興地道。

周憲神色淡然,落進周夫人眼中自然是不情願之意了。

“娥皇,能夠進宮赴宴那是天大的榮耀,你這不情願的臉色是怎麼回事?”

周憲輕聲道:“母親,女兒唯恐進宮丟臉。”

周夫人恨鐵不成剛地看了周憲一眼道:“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你好生學着,不就不會丟臉了?”隨即笑着親手給周宣挑起料子來。

周憲將進宮赴宴之事和郭榮說了,然後又說了自己的憂慮。“你說,我要不要去和周宣說說?她這樣興高采烈的,萬一真的走了我當年之路,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她。”

郭榮暗嘆周憲心軟,此時該煩惱的是她自己進宮之事。前世李璟能為兒子挑中娥皇,這一世也未嘗不可能。而且以他觀看周宣此人的言行,對於嫁進皇家,她不是不願意的。只怕娥皇好意的提點,在她看來,是對姐姐的嫉妒和使壞。

“進宮赴宴,低調行事便可。至於周宣,你若是實在放不下,就去提點一二吧。”

周憲靠進郭榮的懷抱,輕聲道:“現在我寧願自己沒有重新活過來……”

郭榮聽了這話,眼中也流露出對命運如此的不滿及深深的無奈。

“姐姐,你真的決定在皇宮大宴之上獻舞么?姐姐,得了皇上和皇后的稱讚也不一定是好事。姐姐這樣聰明,應該知道父親和母親的打算,只是皇家人並非良配,姐姐,我是為了你擔心呀。”周憲將周宣的丫鬟們都遣了出去,說了這一番話。她不能告訴她前世的事情,只得這樣勸解了。

周宣皺眉看着周憲,這個妹妹雖然才藝不及自己,但是容貌愈發的明媚,比自己漂亮打眼不少。她這樣說,是有什麼目的?想獨佔鰲頭么?是,雖然說皇家的男人身邊肯定不止一個女人,但是其他的男人就好了?而且,自己相信,憑着自己的才藝容貌,一定能夠得到未來夫君的喜愛的。

“妹妹不必多說了,姐姐我主意已定。妹妹還是好生想想你要在宴會上表演的節目吧。”

周憲很是鬱悶地被周宣請出了門,只得怏然而回。

“這樣殺氣肆意,你很少彈這樣的曲子。”郭榮聽着琵琶聲止才出聲道。

“我決定了,進宮后就彈奏這首《十面埋伏》,皇上乃是文人心性,一向不喜歡武夫,就是喜好的舞曲,要麼平和要麼綺麗,這昂揚的曲子,自然不會引來重視的。”周憲拋開周宣之事,抱着琵琶抬頭笑道。

郭榮彎眉溫和道:“確實如此。不過那日裏,我想跟着你親眼看看這雕樓玉砌的唐宮。”

周憲想到唐宮畢竟是前世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地方,面帶惆悵地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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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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