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難測滿心茫然
“周令公,果真是好福氣啊,有這樣的兩個女兒,還真是讓人羨慕吶。”馮延巳笑道,眼中不難看出幸災樂禍的神色。
一邊的查文徽、陳覺、李登古等人也紛紛笑言。
周宗只當聽不懂幾人話中的諷刺之意,一一笑領了。倒是反惹來馮延巳幾個的不快,抱抱拳甩袖先走了。
“周令公,二娘子所奏曲子,實乃孤王這麼多年聽到的最為動聽的曲子了。想不到二娘子一介閨閣女子,竟能奏出這等震耳之樂,真是讓孤王仰慕不已。”李弘翼眼見馮延巳等人走了,這才施施然走進周宗身邊,笑道。
周宗沒想到那曲琵琶竟然惹來了燕王,心中苦笑,臉上卻恭敬道:“臣女今日實在是過出格,實乃臣在家疏忽管教所致,所以她才小小年紀這麼不知道輕重。燕王殿下實在不必安慰臣的。”
李弘翼卻是哈哈一笑道:“令公這話就錯了。孤王剛才所言,俱都是孤王肺腑之言。以後若得空,一定常去府上再聽二娘子的琵琶。”
待李弘翼走了,周宗卻是定在原處,他可不想燕王時時上門,讓人認為自己已然依附燕王……
而郭榮,高立石台之上,將李弘翼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目光頓時又陰暗了幾分。
周憲隨着周宗、周夫人一回到周府,就被周夫人勒令跪下。
“娥皇,我平日是怎麼教你的?你為什麼就不能學學你姐姐?你是不是想害了咱們全家,啊?”周夫人指着周憲的厲聲說道。“你真是太讓我和你爹失望了。”
周憲抬頭看向周宗:“父親,您也覺得女兒做錯了?”
周宗目光深深的探視着次女,他知道夫人一向看重長女,在他看來也無可厚非,父母對會撒嬌的孩子更要偏愛些。但是對於次女的教育和長女並無半分相差,為何兩個女兒的性情相差這麼多?
“往日,你母親和我說,你學什麼都不及你姐姐用心,性子也不開朗,這些都罷了。但是你今日的舉動,真是叫我失望。你難道就沒有想過,若是惹來皇上的怒火,咱們一家該怎麼辦?你回房好生想想吧。”
周憲看着周宗的神情,心中卻是複雜難述。為了避開前一世的老路,而做出的行為,勢必得傷父母的心,自己不是不想做個孝順女兒,只是,終不能如前世那般一無所知的丫頭,走向那註定悲戚的命運,然後眼睜睜看着自己同南唐一起沉沒。
“對不起,父親。女兒並非是那般不知輕重的人。父親一心為了南唐忠心耿耿,父親的心思,女兒雖然不全知,但是卻能猜對幾分。只是父親,女兒就不願意賠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國之將亡的宮殿裏……”
“住口!你居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周宗臉色大變,一巴掌就打上了周憲的右臉頰。
郭榮眼中惱怒,卻無能為力。只能看着蹲身握住了周憲的左手。
周憲恍似無所覺,對着郭榮一笑,這才抬頭,直視周宗。
“你還笑得出來?你是不是想氣死你爹啊?”周夫人狠狠的瞪了周憲一眼,安撫周宗坐下。
周宣看着周憲被打得紅腫的臉頰,心中一陣複雜,起身將廳門關了起來。
“父親,外面的局勢您比女兒清楚得多,女兒只知道,如此亂世,南唐北有中原強敵,而南邊也有吳越、楚國、荊南、蜀國等敵國。若是當今陛下和先帝一樣,在南方不輕啟戰端,勵精圖治,或許南唐會一直強大下去。但是當今陛下不是烈祖皇帝,父親不是比誰都明白嗎?亂世里只知詩文歌舞,而任強敵環伺虎視眈眈,父親難道能夠確信南唐國運一直昌隆嗎?所以,女兒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將來和南唐皇家扯上任何瓜葛的……”
周宗看着周憲,心中卻是翻起波濤大浪,次女的話,他心中何止不曾想過?還想過多回,只是自己奈若何?瞬間,周宗好似老了好幾歲一般,擺擺手道:“罷了,你下去吧……”
周憲看了眼已年近六十的父親,拜了拜,才起身離開。
“娥皇,你還有隱忍到何時?”郭榮皺眉問道。
周憲看着郭榮苦笑道:“那你說我該當如何?將前世當做一個故事或者夢告訴父親?他會相信嗎?只怕從此之後,我是再也出不了這道房門了。”
郭榮也深知,就是自己,碰着父母之事,也是難解。只是前世今生,相隔多年,便是再糾結,到了需要下決斷也不能拖沓,否則事情只會一直解不開,反受其亂。
“依我看,你當私下做些離家的準備,周老爺和周夫人,他們即便心中為南唐時局憂心,恐怕卻不能看得長遠,反而會以為你是危言聳聽。”另外,郭榮想到了李弘翼,即便周宗再不願意,但是若李弘翼真的對娥皇動了心思,周宗如何攔得住?
“離家的準備?不行,我豈能做出私自逃家之舉?”周憲聽了,一愣,馬上反對道。“不說其它的,就是我真的逃離周家了,又能逃出哪裏?”
郭榮聽了最後那句話,心中也是無力。自己這個樣子,又豈能護住她?她能逃到哪裏去?
兩人靜默無言半晌。
“從明日起,你每日裏來秘境裏和我學點防身的招式吧。”郭榮從來不是那種容易放棄之人,即便有些事情無能為力,但是準備還是要做的。
周憲看着郭榮直接道:“你還是認為我應該做好離開的的準備?”臉上隨即浮現清冷的笑容:“還不如終身躲進秘境之中不出來呢?”
郭榮皺眉看向周憲:“你若還是如此優柔寡斷,別說什麼不走上一世的老路,只怕還會折騰進更不好的路中。”
周憲心中不快,這些日子裏,她雖然看起來好似人淡風輕的,實質上,心裏卻是壓着什麼一樣,不是前世一切發生后的決絕,也不是死後若干年的淡然&如今聽到郭榮的話,那些壓抑下的煩悶再也忍不住說了出來。
“折騰進更不好的路,或者走進前世的老路?”周憲眼中含着淚意笑道:“你即便曾是為周皇郭榮,但是你不是如今北國那還活着的柴榮,更不是之後為澶州節度使太原侯的郭榮。你,你只是這秘境裏的一縷孤魂,除了看着又能如何?而我,即便我再不想,再不願意,也要在這世間活下去。你放心,我說過不會走前一世的老路,就絕對不會走;我說過不會和南唐皇家有牽扯,也絕對不會有……你回秘境去吧。”
周憲說到最後,不顧郭榮看起來青白交雜的臉色,將他推回了秘境。
秋風吹動竹葉,周憲起身看着窗外的落葉紛紛,眼中卻儘是對前路的茫然。她何嘗不知道郭榮的心意,她也答應了他相伴一世,但是這裏不是只有兩人的秘境,南唐,起碼還是安穩幾年,而北邊,這兩年裏,卻是戰亂紛紛,自己逃離周家,一個弱女子,能逃到哪裏去?也許,自己重新活過來,就是老天的疏忽?
而秘境之內的郭榮,卻是死後這麼多年裏,第一次這樣生氣。這個女子,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只是一縷孤魂,沒有身體,什麼都坐不了。郭榮看着那棵又結滿了果子的樹,眼神深幽——就這樣放棄,顯然不是自己的性格。
郭榮伸手摘下了青色的果子,一顆顆吃了起來……
周宣從正廳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心中卻一直想着剛才周憲說的話。
“外間的局勢真的很糟糕嗎?咱們唐國是不是如今天下最為安穩富足的地方?”周宣聽了周憲和父親說的話,見父親神情頹廢,便知道周憲說的只怕是有幾分實情的。只是,真的有那樣嚴重么?對於外間各國糾紛戰亂之事從沒有接觸過的周宣,實在難以相信,繁榮而又美麗的金陵城,會在戰火中淪落。周宣的印象中,一個家族的敗落都要一些時間,何況一個國家?也許妹妹說的不過是她的猜測呢?也許,老天讓她重生,就是為了讓她嫁給下任帝王的?可是想到已經三十多歲,留了短須的皇太弟李景遂,周宣心中一堵,這也差太多了……
“大娘子,明日雖然沒有了歌舞的功課,但是詩書字畫課還是要上的,您還是早些休息吧。”丫鬟秋水見周宣還沒有睡,便勸道。
“對了,秋水。阿峰不是總說坊間的那號稱是南唐第一歌舞伎個窅娘,明日裏我們抽空去看看,到底是她的舞跳得好還是我的?”周宣想到今日在皇宮裏表演后,眾人臉上的驚艷神情,心中也好似喝了蜜一樣。明日起,整個南唐都知道了我周宣這個人了。
“大娘子,出門的事,還是先和老爺、夫人說一聲才好。”秋說忙道。她可早就知道的,大娘子啊,其實是個不大講規矩的人呢。
“爹和娘一定會答應的,我本來還想着邀妹妹和阿峰和咱們一起去。”周宣想到今日周憲被責罵,知道她明日裏肯定是不會出門的,自己這個姐姐怎麼說也要表示一下,明天還是得去邀請一下的。
這一夜,周家幾位主人房中的燭火,都是很晚才熄滅。
“二娘子,大娘子來了。”晴兒看着神情還是有些委頓的周憲,輕聲稟告道。
周憲自窗前的高椅上轉過視線,輕聲道:“去請大娘子進來吧。小翠,你去上茶來。”
“妹妹,你啊,我以前就勸過你,多多順從爹娘。你要是聽了我的勸,昨日也就不會被爹娘責罵的。而且妹妹有什麼想法,也可以先和爹娘或者我這個姐姐說說,我們是一家人,便是不同意你的看法,但肯定不會鬧得大家都不愉快的。”周宣進屋,便看見周憲一身落寞的站在窗前,就勸說起來。
周憲點頭道:“多謝姐姐的關心。姐姐過來還有什麼事么?”
周宣見周憲不聽勸,也懶得多費口舌,便道:“我剛剛和娘說了,要出門去逛逛,妹妹可否和我一同去?也好散散心?”
周憲想起自昨日吵過後就沒有理會的郭榮,哪裏還有心思散心。
“姐姐自去吧,我還是在家中想想才好。”
周宣看她神情,略微說了兩句就去了。
倒是端茶進來的小翠,奇怪道:“二娘子怎麼不答應大娘子一起去散心?”
周憲任秋風吹亂額發,淡然道:“我心中的事,無論如何散都散不開的。更何況,大娘子也不是誠心來邀請的。”
小翠愣了下,想了想大娘子進屋后的言行,心中若有所思。
秦淮河畔,果真是歌舞酒肆林立,在街上隨處都可聽見歌舞的樂聲。一輛裝飾得很是華貴的驢車緩緩駛在街頭,惹來來往行人的紛紛避讓。
“姐,你看,那就凌波酒肆,窅娘就在那裏跳舞,因為有窅娘在,所以每日裏都是賓客盈門。我聽許家大郎說,很多人耗盡千金只為了一堵窅娘一舞呢。”周峰掀開驢車的窗帘,指着不遠處的一座三層高的酒肆道。
周宣順着周峰所指看去,眼中閃過的卻是一較高下的光芒。
“是嗎?當真比我還跳得好?我可真是要好好見識一下了。”
周宣姐弟兩人帶着兩個丫鬟和兩個隨從進了酒肆,正好看見一位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正在以手中的長劍作為飯資。
“姐姐,看到了吧。這人破落成這個樣子,也要當掉手中的武器,以求看一場窅娘的舞,可見窅娘之名,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啊!”
周宣敲了下周峰,入了廳堂,只見樓上樓下俱都客滿了,唯一一張空桌子上,坐着剛剛當劍得青年。
“秋水,你去將那位公子的劍給贖回來,他的酒菜蔡算在咱們頭上便是。”周宣心想,自己幾人擠出同桌,還是客氣一些才是。
“是,大娘子。”
說話間,周宣已經走進男子桌前:“這位公子,我和小弟無空桌可坐,可否借桌和我們姐弟共用一桌?”
這黑衣高大的青年,神情舉止頗為磊落,爽朗笑道:“自然是可以的。小娘子和小郎君請坐。”
周宣便拉着周峰坐下了,讓秋水將男子的劍奉上。
“多謝公子。公子今日的酒菜我們姐弟請了,以作謝意。”
黑衣男子沒想到這一少女行事如此與眾不同,見她和弟弟衣着華貴,知道定是家世不凡,也不矯情,道了謝后就接過了自己的劍。
周宣才吃了幾筷子菜,便聽見一陣樂聲響起,大堂里的眾多食客已經大聲的哄叫起來——窅娘,窅娘,窅娘……這陣勢還真是驚到了周宣。
不一會兒,一紅衣赤足女子飛旋着踏上了舞台。只見她身穿半臂裹胸,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腹,腰間出了紅色腰帶,更纏着一個個極小的鈴鐺,而她的手腕和腳踝上都帶着掛了鈴鐺的鏈子。隨着舞步飛旋,便見聽了一陣悅耳的鈴聲。大紅色的長裙上,瑩白小巧的裸足,像極了盛開的蓮花。果真是美極了!
周宣也看得入了神,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古代這種奔放的舞蹈。
“好,好……”周峰連連喊好,還不停的和周宣大聲道:“姐姐,跳得好吧,難怪這麼多人喜歡……”
周宣被周峰的話氣了一下,見所有的男人都被舞姿吸引住了,圍在舞台便的男人們只差沒流下口水了。她心中頓時覺得,這個窅娘,若是沒有這樣比較“露”的衣着,一定不會有這麼多人捧場的。雖然她心中明白,這種自胡旋舞演變而來的舞蹈,只有這樣的半臂衣服,才能跳出效果來。
轉頭,周宣卻見對面的黑衣男子並沒有如其他男人一樣看得入神,而是不停的吃菜。心中不由得想到,這個男人倒是不為舞色所迷。
“來嘛,窅娘,來陪我喝了這一壺酒……”
“窅娘,陪我喝,陪我喝,我等了你好多天啊窅娘……”
舞台下好幾個男子按捺不住,紛紛動手,爬上了那只有半人高的舞台。
“哼,這凌波酒肆里的客人,人人都等了我好久,若是每個人的酒我都喝,豈不是不能跳舞了。大伙兒來說說,你們是想我被灌醉呢,還是像看我跳舞啊?”窅娘冷眼看着糾纏的兩個紈絝,對着廳中所有人道。
“說得對,窅娘別理他們!”
……
周宣暗道,這個窅娘倒是極其聰明的。她看窅娘的面目,膚色極白,眼窩深凹,鼻樑也比較高。看來是有着西域人的血統。
兩個紈絝還在糾纏,他們已經光顧了這凌波酒肆三個月了,已經不滿足只是遠遠看着窅娘流口水了。現在見四周人聲鼎沸,兩人對看了一眼道:“好,只要你喝了這壺酒,我們就下去,不再糾纏。”
窅娘看着那一壺酒,心中卻想着,這酒里是否有被加了不該加的東西,正在猶豫喝還是不喝的時候。卻聽見一個少女清脆的嗓音響起:“我來替她喝了這壺酒!你們倆可不能再糾纏了。”
卻是周宣,她起身上了舞台,接過紈絝手中的酒壺一飲而盡。
那兩個紈絝只得不甘心的下了台去。
周宣對着窅娘一笑道:“妹欲與窅娘共舞,可否?”
窅娘自小從北邊流落來南,就在市井之中摸爬打滾,自是看出了周宣眼中的一較高下之意,盈然一笑,便舞了起來。周宣見狀,也隨之舞動起來。頓時,紅衣窅娘如紅蝶,而淡藍色的周宣,則如樹影搖搖。兩人的舞姿之中有着相較之意,但看起來,卻難得的契合。
滿堂賓客先是驚愕,隨即紛紛叫起好來。
就是那黑衣男子,也大讚道:“想不到南唐竟然也有這樣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