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信

遺信

()賽維和勝伊並肩跪坐在地板上,雙手捧着臉低頭啜泣。兩人上身都是襯衫打扮,顯出了相似的薄肩膀和細脖子,細脖子挑着個圓腦袋,挑不動了似的一顫一顫。

無心盤腿坐在對面,不知道如何寬慰才好,身上也沒有手帕一類,只有兩隻巴掌,可是往誰的臉上抹拭都不合適。及至姐弟二人整齊劃一的吸着鼻子抬起頭了,他才抓住機會問道:“哪裏有毛巾?”

賽維和勝伊一起伸手指了個方向。無心走過去推開門,就見內中四壁貼着白瓷磚,正是一間現代化的衛生間。走進去扯下兩條柔軟毛巾,小健忽然從門縫裏伸出了腦袋,對着無心一歪頭,他把血淋淋的半邊脖子露了出來:“他們怎麼了?”

無心對他一揮手,把聲音壓到了最低:“今天夜裏不要鬧了,他們剛剛死了娘。”

小健瞭然的一點頭,把腦袋縮回了門縫。

賽維和勝伊都不說話,捧着毛巾靠着牆壁,四條細腿亂七八糟的伸長了,讓無心覺得身邊到處都是腿。

他們哭一陣,歇一陣,後來還互相依偎着打了個盹兒。真正清醒之時,已是凌晨時分。賽維強撐着起身去了廚房,從冰箱裏找出一瓶濃濃的橘子汁。忽然回頭望向身後,她朦朦朧朧的看到了無心。

無心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很認真的問她:“要幹什麼?我幫你。”

賽維的各方面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又是一直在女校裏面讀書,異性的朋友幾乎沒有。無心對她有了一點好意,她立刻就感覺出了。把冰涼的玻璃瓶子放在菜台上,她極力想要把紅腫的眼睛睜大,鼻音濃重的答道:“我想兌一點熱橘子水喝。”

無心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終於找到了暖水壺。兌了三玻璃杯熱氣騰騰的橘子水,他用托盤端着往客廳里走。賽維哽咽着跟在他的身邊,忽然把階級問題忘記了,只感覺他很好。

三人還是圍坐在了地上,一人捧着一杯滾熱的橘子水。勝伊無聲的啜飲了幾口,元氣略略恢復了一些。望着窗外天邊泛出的魚肚白,他啞着嗓子問道:“姐,大哥還在天津嗎?”

賽維點了點頭:“他說他馬上就回北京。爸爸上個月去了日本,家裏沒人主事。”

勝伊眨巴着乾澀的眼睛:“等到天大亮了,我們直接去火車站吧!”

然後他轉向無心:“謝謝你,陪了我們一夜。”

無心搖頭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生財之路斷絕了,不過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和對方的喪母之痛相比,自己的饑寒雖然緊迫,但是也算不得太大的問題。

賽維忽然開了口:“無心師父,你若是願意的話,我們買票的時候可以帶你一張。”

勝伊驚訝的扭頭看她,而她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反正你在上海也是漂泊無依,如果到了北京,興許更好找活路呢。”

隨即她又轉向了勝伊:“現在南北都一樣。就算上海更好玩,可沒有錢不也是白搭?”

勝伊沒見過賽維對哪個男人特別關懷過,如今可是破天荒頭一遭。但是腦筋轉了一圈,他又感覺不可能。雖然他們姐弟倆是互相的低看,但是他想賽維再怎麼沒人要,也不至於愛上一個窮困潦倒的和尚兼神棍。

無心只是微笑,心中有些遲疑。要說走,當然容易,至多是浪費了兩個月的房租罷了;可是真去北方嗎?真去北方大概也不錯,上次到北京天津還是在十年前,後來一路向南,想再回去,然而炮火連天,就難了。

外面的大世界漸漸蘇醒,樓下的大街上開始有吃食擔子絡繹經過。賽維喝過橘子水后,打算去收拾行裝北上。不料她剛剛扶牆起身,就聽房門被人咚咚敲響了。

一天來一趟的女僕是有鑰匙的,當然不必敲門。賽維和勝伊又對視一眼,隨即走去開了房門。原來敲門人是大廈里的雜役,送來了一封剛剛到達的加急快信。賽維接信關門,一邊低頭看信封一邊轉過了身,走過幾步之後,忽然停了。

蒼白着一張臉抬起頭,她目光散亂的小聲說道:“奇怪。”

勝伊仰臉看她:“怎麼了?誰來的信?”

賽維站在原地,手有點抖:“是……是娘。”

勝伊一聽,也愣了。原來馬家二姨太的學問十分有限,大字認不了一籮筐,連唱本都看不明白,一輩子沒有正經提過筆,一百年和人通一次信,向來是勞駕賬房裏的老先生代筆。所以姑且不提信中內容,單說寫信行為的本身,便已是罕見之極。再看信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肯定不是老先生的作品,倒像是二姨太的親筆——馬家姐弟也曾偶然見過母親的賬本,上面一筆一筆記着的亂賬,就和信封上的字跡一模一樣,拙劣得可笑。

賽維撕了封口,從裏面抽出一張信箋展開來,就見上面筆畫漆黑,不是用毛筆寫的,也不是用鋼筆寫的。用指尖蹭了一下,蹭出一抹子黑色,竟然是畫眉用的眉筆。二姨太沒有寫過親筆信,生平第一次寫,裏面全是前言不搭后語的白話。姐弟二人湊上去一起讀了一遍,末了面面相覷的抬起了頭,互相大眼瞪小眼。

二姨太在信里做了兩樁抱怨,一是大少爺和老爺吵得很兇,險些又動了槍;二是她最近鬧了奇異的心病,夜裏一閉眼就是噩夢連連。請了個明白人解了解夢,結果都是很不好的兆頭。最後她做了囑咐,讓一對兒女先不要急着回家,因為自己的心臟總是怦怦亂跳,想要靜養,可是家裏太不安靜,如果可能的話,她還想去上海和兒女一起過秋天呢。

三件事情,讓二姨太寫了個顛三倒四;末尾她又強調了一句:“不要回家,錢不夠用,娘貼補給你們。”

拿着信坐回地板,馬家姐弟全都心神不定的傻了眼——第一,二姨太居然親自給他們寫信;第二,二姨太居然會鬧睡眠問題;第三,二姨太居然沒有催促他們回家;第四,二姨太居然主動要給他們錢。

末了,是勝伊先開了口:“大哥又回家了?”

賽維看了看信,信上落款連個日期都沒有寫,只能從信封郵戳上推測發信日期:“大概是在爸爸出國前回去的。”

勝伊咬牙罵道:“死瘸子,到了哪裏都是雞犬不寧!”

賽維立刻伸手拍了他一下,似乎是怪他當著無心口無遮攔。及至把勝伊拍啞巴了,她想了想,反倒忍不住作了解釋:“我們的大哥,腿腳有些不方便。爸爸年輕的時候脾氣暴躁,有天喝醉了發酒瘋,開槍打傷了他。”

無心瞭然的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賽維又道:“我們娘……身體素來都是很康健的。”

此言非虛,二姨太基本可以算作心寬體胖,人生的唯一事業是取悅馬老爺,至高成就則是一舉產下了一對活潑潑的龍鳳胎。生下一雙兒女之後,她自覺地位有了保障,絕不會受到驅逐和冷遇了,便放心大膽的開始發福,終日唯一的運動就是打麻將牌。橫豎馬老爺也無意再臨幸她了,她索性玩完了吃,吃完了睡,由於胖,所以張着嘴打着酣,一旦入睡,雷打不動。兒女和私房錢是她的護身符,她很不贊成兩個孩子一起遠行,若是她說話算話而一雙兒女又肯聽話,她定然要把賽維和勝伊關在家裏。兩個孩子關不住,手裏的體己可是關得住的。二姨太很是有點小積蓄,永遠不動,因為在大家庭里沒有安全感,一旦馬老爺完了,馬家散了,她還可以買所小房,繼續過她胖太太的好日子。

勝伊拿過信箋又讀一遍,讀過之後低聲咕噥道:“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娘怎麼像轉了性似的?”

賽維立刻瞪了他:“別胡說八道!難道娘是早知道自己要走嗎?娘是擔心我們——”

勝伊止住了她後半句話:“我說的轉性,是指娘親筆給我們寫信。你看信里的話,都是家裏確實發生的事情,沒什麼可瞞人的嘛!再說娘的性子你還不知道?連天津她都感覺是遠在天涯海角,她會無端的來上海?她捨得她的小房小院小牌桌?”

賽維眨巴眨巴眼睛,聽了勝伊的話,她不知怎的,脊梁骨忽然要冒涼氣。小鬼神秘不可知,很可怕;信上疑點眾多,也透出了一點恐怖的意味。扭頭再去看勝伊手中的信箋,雪白紙上,筆畫黑到刺目。二姨太雖然是個半文盲,可是精通化妝,總不應該用一支眉筆寫信。除非……

賽維看了無心一眼,見他靜靜的坐在一旁,像一尊磐石,心裏就安定了一點,彷彿他是自己姐弟的保護神。把玻璃杯里餘下的一點橘子水喝了,她垂下腦袋思索良久,最後抬頭說道:“勝伊,娘是不是心裏有話,可是又不知道怎麼說,怎麼寫。於是……”

勝伊鼓着兩隻腫眼泡看她:“什麼?”

賽維垂下眼帘,慢慢的答道:“是不是娘有了什麼異常的感覺,但是她又沒有證據,所以只能在信上寫出當時發生的實事?她不讓我們回去,是不是因為發現家裏要出什麼事情?她偷偷的給我們寫信,是不是因為有人盯着她,不許她寫?眉筆很軟的,寫過幾個字,筆頭就磨平了,非得再削尖了才能用。娘就算一時找不到好筆,隨便用支描花樣子的鉛筆頭也比它強。娘又不傻,為什麼非要磨損眉筆寫信?”

勝伊緩緩的點頭:“姐,你比我想得周全。”

賽維和勝伊本來打算清早就出發的,可是接了信后,越想越是糊塗,便耽擱在了房內。至於無心,因為並沒有受到驅逐,所以厚着臉皮守在姐弟二人身邊,曬着太陽聽人說話。及至吃過了午飯,勝伊認為單是胡思亂想也沒有用,於是打起精神,還是想要去買火車票回家。然而未等他們出發,郵差又送來了今天的第二封信。

信上字跡醜陋,依舊是二姨太的親筆。賽維撕開封口取出信箋,發現信箋上就只有三個黑字: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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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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