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永失所愛
正月開歲以己身性命祭出的這一劍,卻就叫蘇赫刀勢去了大半。
刀光下,現出一桿銀槍。
嚴峻傑非是江湖豪俠,他是一名領軍大將。
名將,最善捕捉那稍縱即逝的戰機。
嚴峻傑便抓住了這一機會。
他從來不會錯失良機。
劈山失卻六分力,依舊重如山。
嚴峻傑知道。
所以銀搶一橫,他便勢要擔山。
自李靖處所學,他斷無絲毫的保留。
一個擔字,足以令他在威能境中縱橫行走。
他擔住了!
那一桿銀槍,竟已卸去劈山三分勁力。
卻哪裏有那麼輕鬆。
肩膀一塌,嚴峻傑的半邊身子便矮了下去。
便就突然響起一聲驚呼……
此時此刻,任誰人也無瑕去顧忌這一聲驚呼究竟來自何處。
“夠了!”蘇赫沖嚴峻傑厲聲喝道。
“夠了?”嚴峻傑力擔劈山,此時口噴鮮血,卻悍然吼道,“你死矣!”
他單臂執槍,順勢便就是一槍寂滅,疾刺蘇赫的胸膛。
然而……
他早就算準的這一槍。
這必殺蘇赫的一槍,卻已無力再繼。
他瘋狂的催動內息……
卻發現經脈間,早已空空如也,片息不存……
“退!”蘇赫又吼一聲。
“不!可!能!”嚴峻傑的那一隻獨目間竟似也湧出血來,他便抱着銀槍,以自己最後一絲肉身之力,向蘇赫刺了過去。
刺不死他,咬,他今日也要咬斷蘇赫的喉頸。
嚴峻傑,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悍勇之息。
他毛髮迸張,滿面是血,恰如魔神一般,嘶吼着,裹挾着那一桿銀槍,撲身而去。
……
確是夠了。
劈山所攜的最後一分力,即便已是強弩之末,也已是足夠。
足夠破身嚴峻傑!
面對嚴峻傑拚死襲來的接連三槍,已令蘇赫無名火氣。
既然如此。
他已給足了機會。
忍讓再三。
非要找死,他便已無需再忍。
劈山已至嚴峻傑身前。
蘇赫沒有收勢。
他忽而感覺到刀下有着一絲難言的快意。
這份快意,只在他面對李靖,誓要成魔的那一瞬,領會過。
很是痛快。
笑傲天下般的痛快。
……
然而。
便就在此刻。
嚴峻傑的身前突然現出一道身影。
蘇赫大驚失色!
他驚詫的非是這道身影來得如此突兀詭異……
他竟恍然發覺……這道身影,在此時,在他眼中竟是如此是熟悉。
蘇赫不由得氣息一滯。
接續而來,他便看到了那雙眼睛。
這一瞬……
他突然就懂了。
他懂了在那雙眼睛裏,自他身在此處的那一刻起,便始終盤桓於他身上的那一份纏綿深意……
不!
他還來不及懂!
他眼見得此人將嚴峻傑推了出去……
擋在劈山前的那一口東夷直刀,纖細的好像孩童的玩具。
碎。
刀碎。
蘇赫的心亦碎。
他不忌內息倒流,重傷己身……
可這又算得了什麼!
他不要命的將他那磅礴的氣機壓回體內經脈間……
他頓時在這洶湧的內息反噬之下口飆血箭。
他不管!
他顧不得了!
他甚至恨不能斬斷執刀的這隻手臂,只為將這一刀收回。
他瘋了也似得豁出性命,卻也只將劈山收回了那麼一寸。
厚重的劈山,毫無擋阻的破入了她的體內。
“不!”一聲撼動山河的痛吼,出自嚴峻傑之口。
居然是這麼的痛!
他眼中所見,只令他肝腸寸斷!
那一年,一直流矢直入他的右眼,尚不及此時之痛的萬一。
“痛殺我也!”嚴峻傑唇口哆嗦着,面上老淚縱橫。
這是他的愛女……
他在這世間的唯一!
年少輕狂。
左牽黃,右擎蒼。
錦帽貂裘,鄉間縱馬。
在自家莊子上徹夜吃酒。
酒至憨處,便與農家女子云雨一夜。
他都不記得此事……
多年之後,直待那林姓女子病故之後,他才知道自己竟然有個女兒。
嚴守臣治家甚嚴,他自然無法將她帶回嚴府。他當時已身在蜀地,也無所謂這個女兒的死活……
心中計較之下,他便將此女託付給嚮導司的紀伊正撫養。
因為他知曉,嚮導司輿圖處乃是大夏最隱秘的機構。大夏四境之內,機密要聞皆出自於此。
她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
然則……他也可謂妻妾成群,這麼些年卻再無己出……
當年那個無所謂死活的靜姿,卻就是他唯一的子嗣。
只靜姿這些年遞來的消息,足以令他統握天下之事,盡掌京中要聞……
這個女兒,對他已是愈來愈重要了。
他已過四旬,這份親情在他心中越發的難以割捨。
然而……
她竟然為了救他……
命喪蘇赫的刀下!
嚴峻傑頹然跌倒……
只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在自己心中,早已不能沒有她。
……
劈山。
刀中至聖。
滄然落地。
便就像是失卻了一方世界。
天地間,肅殺寂靜。
漫蓋的鉛雲翻卷着,簌然雪落。
蘇赫抬首望着天。
晶瑩的雪花,飄飄蕩蕩的,灑滿了天際間。
他的雙臂緊緊的摟着她,在雪中站着。
像是一對經年久別的戀人,終又在此刻重逢。
他卻又輕輕的。
輕輕的。
環抱着她。
他像是在掌中握着一片雪。
稍不小心,雪花就化了。
稍一用力,雪片就碎了。
她的氣息,若有若無的噴吐在他的面龐上……
繚繞在他的鼻翼間……
是那麼的好聞。
他細細的嗅着。
生怕下一刻,便就再也無可捉摸,便就再也嗅不到了。
“你……識不識得我。”她輕聲的問。
蘇赫的喉頭哽動着。
他不敢說話。
生怕自己的聲音大了,她就不在了……這一番天地,便就不在了。
他唯有重重的點點頭,“我……好傻……我從一開始就該知道是你……”
“是景子,還是……林靜姿?”
“林……”
只能吐出一個字,他確定自己只能吐出一個字。
他已經說不下去,也張不開口。
她臉上的血色褪的好快。
一陣陣冷意襲來,她的身子便又軟了幾分。
她竭力的攀附在他那壯實的臂膀上……
真好。
她覺得,好踏實。
她只是沖他笑笑,“你……能不能看看我……”
蘇赫重重的搖搖頭。
他的臉上早已盈滿了雪。
雪化了。
化為了滿面的水漬。
是水漬,他堅信是水漬。
“那你……可不可以……幫我將這麵皮揭下來……”
他搖了搖頭。
她無力的點點頭,“我知道的……這都怪我……那我自己來……”
她虛弱的掙扎了一下。
懷裏的那份虛弱,是那般的真實,卻就像一把刀慢慢的扎進他的心裏。
那彷彿已不是痛。
他已經不知道究竟有多痛。
他便低下了頭。
他僅是一低頭。
他一眼望見她……
他就彷彿回到了蒲類湖畔。
在一眾綁縛於地的錢掌柜的駝商夥計中,轉眼就看到了她……就好似在昨日一般。
“我……來……”他伸出手,小心的,自她那白皙的脖頸上,一點,一點的向上揭去那一張面具……
當面具盡去,蘇赫怔怔的望着她,身子便開始不停的搖晃。
他幾乎已經站不穩身子。
倒好像是她在撐扶着他。
“漂亮么?”她就這般仰首問他。
“嗯。”他就這般垂首應道。
“你……喜歡么?”
“嗯。”
“有多喜歡……”
“好多……好多……”
她開心的笑着,便就淚下,“我也是……可以抱緊我么……我好冷……”
一句我好冷……
卻就讓蘇赫頓時像孩子似得扁了嘴。
“我……好後悔……我其實,可以是景子的……”
“沒關係……你是景子……還是林靜姿……我都喜歡的……”蘇赫的嗓吼間似灑了鹽……
他忽然好似有些抱不住她。
她的身子,開始軟綿綿的往下滑……
蘇赫的眼中,她唇際的血色在飛快的消逝着……他慌了神。
他到此刻方才真的慌了神。
“……放……放我下來吧……”
“不!”
“……我累了……”
“你不許累!”
隨着他的這句話,她眼中突然迸發出異樣的光華。
她的聲量忽然清亮了些,“我好開心,我從未想過,最後是在你的懷裏……真好。”
蘇赫已然意識到些什麼,他泣然道,“你永遠都會在的。”
“答應我,你不要怪他。”
“嗯。”蘇赫知道她說的是誰。
“你的身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都沒關係的……景子……林靜姿!你……你不要怕,有我在……”
她咯咯的笑了。
那一瞬間,她的面龐上驟然恢復了往日的光華,“我不怕死,我只怕沒有好好的活過。”她嬌羞的仰起了頭,“你,可以親親我么……”
當蘇赫低下頭去,碰觸在她那柔軟的唇際的時候,她那蒼白的唇,已然是一片冰涼……
蘇赫看她……
她笑着,閉上了眼。
就在他懷裏……
她是那麼的美。
蘇赫點點頭。
他眼中並無一滴淚。
他知道,他已永失所愛。
她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他將她輕輕的放倒在雪地上……
……
他衝著顛沛着撲身過來的嚴峻傑,擺了擺手。
他的聲量很輕,近不可聞。
“你膽敢碰她一下,我叫你六萬蜀步死無葬身之地。你要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他木然的,只是望着安靜的躺在雪地上的林靜姿……
他的眼光中,再無這個世界,只有她。
她好似只不過是睡著了。
“今日到此,我本有一席話,要說與二位聽。”蘇赫的聲量很小,亦很虛弱,但此刻嚴守制與嚴峻傑都在洗耳恭聽,“既然如此,便只有以下幾句。”
“北狄百萬鐵騎,早則冬末,遲則開春,便會南下。”
“北狄可汗,巴蓋烏之勇,無人可擋,他定會攻破各個關隘,橫掃大夏全境。”
“你二人若為這天下,可以與我合兵一處。若為自己,各自帶兵回去,守好一方水土。當然,你們根本守不住。”
他轉首望向嚴守制,冷聲道,“西都與潼關,你別想了。要走,你去甘涼吧。你若敢引來西戎兵馬,聽清楚,我不止滅你嚴氏九族,還要讓這世間從此再無嚴姓之人。聽懂了,你們就可以滾了。”
……
待二嚴倉惶離去之後。
蘇赫淡然道,“我沒說你可以走。”
白方朔勉力笑道,“白某當以大將軍馬首是瞻,請大將軍吩咐。”
他的言語之中,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李子楓在他身側,亦是早就將那摺扇收在袖筒里。
他們均知道壞事了。
白方朔聽到李子楓告訴他,那個黃面的漢子竟是林靜姿的時候便知道壞事了。
苦哉……
林靜姿竟然死了。
竟然死在了蘇赫自己的刀下……
白方朔後背脊樑皆是冷汗。
蘇赫那可謂蓋世的勇力,他已然見識到了。
知道事情不妙,他早就偷問過李子楓可是蘇赫對手……
哪知李子楓只告訴他,此刻便是有五個他在,也一定不可能活着走出這裏去……
是以白方朔此刻已然意識到,自己今天可能就要交代在這亂石崗了。
蘇赫那把赫人的刀,便是此刻就落在他的頭上,他也不會覺得有絲毫的奇怪。
他也是個男人。
他深知心愛的人如若死在自己手裏……他將會變得多麼瘋狂!
令他有些膽戰心驚的是……蘇赫現在竟然未見絲毫的瘋狂之意……
他明白,這才是最可怕的。
然而……
蘇赫隨即而來的一句話,他便就領教了什麼叫瘋狂……
“有件事,我本想晚些同你講。”蘇赫緩聲道。
“大將軍……”白方朔趕忙道,“那就不忙……”
“自我與林靜姿到你的懷化城那一天起,你就在問我究竟是誰。只怕是你帶兵屠滅蒲類,火焚哈爾密王城,滅我全族,也並不知曉個中緣由,究竟是為什麼……”
白方朔身子不由得一軟。
他是一名將。
征西大將。
大夏五鎮之一。
天下聞名的智將。
當他意識到蘇赫將要言說些什麼的時候,他的膝蓋有些顫抖的便就要支撐不住身子的重量。
“那麼我此刻便告訴你我是誰。白方朔,我只問一句,只問這一遍,你敢不敢聽?”蘇赫的聲量中,不帶任何的情愫,他不怒,不惱,亦不瘋狂,僅就是平淡的言道,“你我乃是滅族的死仇,你當日一諾,想必你還記得。那麼如果你敢聽,此刻便就是你的死期。”
白方朔當即單膝跪倒,叉手道,“末將不敢。”
蘇赫點點頭,他依舊只望向地上的林靜姿……
“從今天起,你白方朔的聰明便只用來對付我那位二哥,北狄汗,巴蓋烏。若再有一次,你私下揣摩我的意思,或者用來對付我……”
蘇赫頭也不抬,只是信手一指白方朔身旁的李子楓,“我就當著你的面,拔下他的褲子,親自干爆他的後庭……然後讓軍中有龍陽之好的所有軍卒,挨排干到他死。你要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白方朔的雙眼當即泛出一絲寒意,卻轉瞬就消逝了。
消逝的無影無蹤。
他不怕死,為了心中的宏圖大業,他早已無懼生死。
然而他知道,蘇赫已經牢牢揪住了他的七寸。
他木然的轉首看了一眼身旁同樣已近癱軟的李子楓……
他伸手輕輕的摸了摸李子楓那冰涼的面頰,無聲的口語道,“沒事的。”
“你們可以走了。”蘇赫言罷,低低的打了一個唿哨。
白方朔尚未離去的腳步便就猛然一頓。
他不可置信的回望蘇赫一眼。
又驚懼的望着亂石崗下的四野之地……
便就在此時。
那一叢叢遍佈荒野的茅草,一個接一個的翻起……
在茅草之下的甬道中,一時間卻不知接續步出了多少近衛軍士卒……
這些悍卒,便就一個個寂然無聲的佇立在這片荒原上。
他簡直驚呆了。
蘇赫其人,竟然巨細無遺,縝密如斯!
“傳我軍令。今夜,亂石崗周遭十里之內,凡有人闖入,格殺勿論。”蘇赫似乎格外乏力的令道。
“是!”萬人齊聲應道。
天際間的雪,似在這一瞬,都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