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姑姑的臭襪子
宋秀致低着頭,兩手攬著兒子,說話的聲音帶着幾分克制:“娘,你把門關上,小橙頭被磕着了,再受涼就更麻煩了。”
然而這間四面漏風還沒燒火爐的屋子,關不關門又有什麼區別呢?
老太婆看了屋子裏的母子三人,憤憤地哼了一聲,罵罵咧咧地走了。
她終究還是沒關門。
田野一下子跳起來,跑過去把門關好,上了插銷,這才又走回來。
“以後不要給你姑洗衣服了,放着娘來洗。”宋秀致溫和地說。
田橙越來越懷疑這不是夢,剛才門開的一霎那,冷風吹進來,她看見奶奶臉上那種鄙夷又痛恨的神情,弟弟驚嚇的樣子,母親看起來隱忍又無奈,夢裏怎麼可能有這麼清晰的細節。
田老太回了自己正屋,小女兒田金枝正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穿着紅色尼龍襪子的腳靠在同樣熱乎乎的火牆上,腳底一圈被染成了黑灰色,在火牆上烤得散發出一股酸臭味兒。
見自家娘進來,田金枝伸長脖子朝外面看了看:“娘,我衣服怎麼辦?”
她沒問田橙的傷勢,只關心她的衣服。
說起這個田老太就惱火:“能咋辦,明天太陽好的時候,用熱水澆一澆,就能拿起來。”
“那土滲進衣服里,還能洗掉么?”田金枝很不高興,脫掉襪子扔在炕邊上,直接把腳放在火牆上,兩隻襪子支楞着,還是原來直挺挺的樣子。
“洗不掉也得洗,讓那死丫頭慢慢洗!”田老太咬牙切齒地在炕邊上坐下來,把閨女兩隻酸臭的襪子掃到一邊去:“你咋不把襪子也拿過去給她洗?”
田金枝:“我忘了。”幸好忘了,不然的話,所有的襪子都洗了,明天去學校穿什麼?
老太婆左思右想,還是有點不痛快:“這院子裏咋就能結上冰了,肯定是那死丫頭提水的時候不小心灑的,幸好只摔倒了她自己,萬一要是把你摔着了,我讓她給你償命!”
“呸呸呸,娘你說什麼了,我咋能摔倒了!”田金枝心裏其實有幾分心虛,院子裏的冰其實是她潑了半碗沒喝完的水,可她沒想到田橙會恰好踩到摔倒。
她娘雖然打了田橙,可是下手都是有分寸的,都打在沒法給人看的地方,可沒想到死丫頭自己摔倒,偏偏磕着了頭。
“行了娘,我要睡了,明天還得上課了,真是的,好容易休息一天,還把我衣服都弄髒了,下星期連換的衣服也沒有。”
田金枝是個愛乾淨的,平時衣服穿不了三天就得換洗,多數時候是讓田橙去學校幫她洗衣服順便打掃宿舍衛生,不需要打掃宿舍衛生的時候,就攢一大堆衣服,拿回家來讓田橙洗。
這不上個星期田橙沒去給她洗衣服,臟衣服就攢得太多了,尤其是襪子,臭味兒都快熏死人了,簡直都辣嗓子。
田老太心疼女兒,急急道:“沒事,明天你就去上課,那死丫頭把衣服洗好晾乾了,我讓野子給你送去!”
“娘,下星期日我就不回來了,讓死丫頭去學校給我洗衣服,順便打掃一下宿舍的衛生。”田金枝說:“也免得她總在喻……嗯,那個瞎晃蕩。”
“行行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也就是三個工分的事兒,咱家不差那點兒工分。”田老太看着女兒,真是越看越心疼,她四十歲才得的這個小閨女,一向就是放在心尖尖上寵着的,讓田橙耽擱半天工分去給閨女洗衣服打掃衛生,真不算什麼事兒。
田金枝今年十八歲,在這個家裏的地位超然,最受父母的寵愛,她是田老太的老來女,在她前頭,田老太還生過兩個女兒,頭胎是個女兒,沒人稀罕,她自己都不稀罕。
第二個兒子沒養成人,接下來又是三個兒子,直到快四十了才又生了田金枝,田老太真是把這女兒當眼珠子一般地疼愛着。
田金枝生在五八年,正逢困難時期,村子裏別的人家連飯都吃不飽,唯獨田金枝,因為有個能幹又肯拼的大哥,不停地給家裏寄錢和吃食糧票,不僅活了下來,還長得挺胖。
現在是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本地的學校里,初中升高中不用考試,實行四年連讀,初中高中各兩年,初中畢業直接就能升高中。
田金枝正在公社中學讀她的第三個高二,這時候還沒恢復高考,田金枝沒完沒了地讀高二,也沒別的原因,就是不想回村裡上工,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在學校里混着唄。
雖然不用考試就能讀高中,可整個上田村裡,除了幾名知青,其它的男娃女娃都算上,也就田金枝一個上高中的,還一上就是四年。
畢竟其它人家裏沒這麼多閑錢給孩子上學,最多上兩年初中,就得下地掙工分養活自己。
要說家底子厚,老田家算是村裏頭一份兒的富戶,只不過田老太過日子節省,平時的日子看着比其它人家還要仔細一些。
老田家三子二女,大女兒田菜花是老大,嫁到外村,日子過得一般。
田家大兒子田滿倉一直在外面,是國家幹部,他的工資都寄回來補貼家裏,直到幾年前田滿倉為了救同事犧牲,單位還給了一筆撫恤金。
事實上,除了嫁出去的田菜花,田家這一大家子人,除了工分的收入,原本都是靠着田滿倉的工資來養活的。
本地人對人去世有另外一種叫法,不叫死了叫沒了,田滿倉沒了以後,家裏的日子一下子就緊迫了起來,雖說撫恤金的數目不少,可這是一鎚子買賣,怎麼也比不上田滿倉活着的時候,每月有活錢來得好。
二兒子田富貴去了城裏當幹部,找了個同樣當幹部的媳婦。田家的孩子都長得一副好模樣,田富貴也是如此,個子高相貌好還有點文化水兒,被幹部家庭的女兒看上,死活鬧着要嫁給他。
田富貴娶媳婦的時候,幾乎沒花家裏的錢,只不過結婚這些年,除了剛開始的兩年還常回來,後來回家的次數就少得可憐,都沒超過個位數,在上田村的村民們看來,他和入贅也沒什麼兩樣。
不過就算入贅,人家田富貴也是吃着皇糧,穿着幹部服的城裏人,除了少數人背後偶爾說幾句酸話,大部分人還是很羨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