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郎浚生
姬浚生,初聞其名,聽着字面的音,似乎是個不錯的名,奈何小傢伙剛出生的時候,其母一句話,便決定了他那個中間字的意義。
“子浚我以生,日後,你便叫浚生吧。”
“浚”者謂何?榨取也!
那個時候,姬浚生年紀尚小,襁褓之中的他,哪裏能知曉這個陌生世界的言語,於是,這個出生僅僅哭過兩聲的嬰兒,便傻笑着接受了這個名字。
姬浚生很幸運,他出生在姬國的王府,從小就不必憂愁吃食衣物。
姬浚生的母親姬心慈,是太子的親妹妹,是這姬國的公主。其父姚國忠,則是姬國將軍。
姬浚生父母的愛情故事,在姬國也是羨煞旁人的。
一個絕色公主愛上護國將軍,本來就是一段佳話,加上姚國忠在戰場上功績顯赫,且年輕俊美,難得的是,其文采斐然,實在是閨閣女子幻想的最佳夫君。
試問,哪位美人不愛英雄呢?身為帝國公主的姬心慈,亦是如此。
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最初的姚國忠,對於公主的示愛是拒絕的,其理由是:國家多難,吾將鎮守邊鄙。
奈何這位公主是個痴心人,就因為男人這句話,她足足等了六年,將軍歸來那日,姬國公主已然二十一,而將軍三十。
這年,恰逢好新皇病危,朝中局勢很不安穩,太子多次受到刺殺,多位皇子為了皇位蠢蠢欲動,將軍竭力護衛太子,直到剷除異己,太子登基,這年,姬心慈二十四,將軍三十三。
新皇登基后,封了將軍為異姓王,號平南。而且還為其賜婚,將自己的親妹妹姬心慈,許給了將軍。
皆大歡喜的結局,公主等到了自己的愛人,將軍當上了王爺,實在是羨煞旁人。
且二人成親后,平南王對自己的妻子更是呵護備至。其中,從姬浚生姓“姬”而不姓“姚”來看,就知道平南王多麼寵愛自己的妻子了。連外人都說,這是平南王對妻子愛的誓言。
一些說書人,更是把平南王和姬心慈的愛情加之筆墨渲染,寫入了書中。
書中的平南王不但文武雙全,其思維更是與眾不同,在這個一夫多妻的世界中,他竟然有着“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念頭。
對於男子來說,這樣的觀念着實可笑,而且還傻的可以。可於那些閨閣中的女子而言,書中的這些話,卻是她們一生所盼。
自此以後,讀過一些書的大家小姐,都有了一個夢想,那便是今生找平南王這樣的一個夫君,從此一生一世一雙人。甚至一些痴狂的女子,竟整日在王府門前徘徊,其目的僅是為了見這個完美的王爺一面而已,由此可知,當時的平南王是何等的風頭。
書中的事情不可盡信,但也並非子虛烏有的謠言,關於平南王沒有納妾的事情,確實是真事,兒子不跟自己姓,也是真事。這可能也是平南王讓一些女子痴狂的原因吧。
世間的事情總是瞬息萬變,生活可不是什麼童話,人們不可能從此以後就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這一對在外人看來恩愛無比的夫妻,同樣如此,事情是發生在姬心慈懷上姬浚生后,姬國邊陲受到敵國軍隊的侵犯,皇帝讓平南王披甲上陣,抵禦外敵。
奈何這一去,家算是毀了。
那天,正逢姬心慈生產的當日,本在抵禦外敵的平南王忽然回到了家中,他在產房的外頭守護了許久,直到屋內傳出嬰兒的啼哭,下人報了“母子平安”后,這位將軍竟然不見自己的妻兒,反而掉頭離去。
身旁陪同的人不明所以,尾隨至內院的大門口,這時,詭異的一幕出現了,只見平南王在眾下人的注視下,忽然倒地,身子一陣抽搐后,竟從他皮下中鑽出一堆蟲蟻,最後連屍骨都未曾留下。
後來據當時隨王爺征戰的隨從說,敵方陣營請來了一位蠱毒師,雙方交戰期間,平南王被種下了蠱毒,只是蠱毒師念平南王為人正直,給了他一個見親人最後一面的機會,平南王回家完成了心愿,蠱毒便發作了。而平南王姚國忠之所以掉頭就走,就是不願意自己的妻子見到他臨死前的景象。
兒子的生辰,卻是父親的忌日。
可能是這個原因吧,姬浚生從來都不曾感受過母愛。偌大的王府,小傢伙能感受到的溫暖,唯獨父親以前收養的姐姐,幽靨。
平南王戰死後,整個王府,由姬心慈一人支撐,因為她貴為帝國公主,所以,即使王爺死了,這個家也不算落寞。
這樣的情況或許對別人沒有什麼影響,但是對姬浚生而言,卻是他不幸人生的開始。
不知是什麼原因,姬浚生從小就體弱多病,就算是偶爾的小跑,也會讓他體力不支。當然,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令姬浚生害怕的,是自他有記憶起,每年的三月初七,他都會莫名昏迷,這一昏迷,就是三天。
三天後,他會因全身疼痛而清醒,這種痛苦,好似人間帝王實行的凌遲酷刑,一直會持續大半天才消停。
這樣的身心折磨,原本就不是一個孩子所能承受的,但每次,他都奇迹般的活了下來。
如此反覆,姬浚生就這麼生活了八年。
來到這個世間的八年之中,姬浚生彷彿是被人遺忘的存在,王府所有的人都不會與他說話。
唯有幽靨,這位父親收養的大姐姐,她的存在,可以說是姬浚生幸福的全部,這個姐姐,帶給了他溫暖和關懷,甚至還有那一份自己從未感受過的母愛。
若不是幽靨的存在,姬浚生根本都不可能學會說話,因為不會有人教他,似乎,他的存在就是多餘。
長姐如母!
一年前的姬浚生,每天還只能待在自己的院落中,他活動的範圍就那麼大,因為院子的出口有護衛把守,這似乎是母親對他的懲罰。所以,自姬浚生剛出生起,到他七歲的時候,都從未出過自己的院落一步,一開始還有奶娘陪伴,後來,就只有這位幽靨姐姐在側。
但幽靨不可能每時每刻都陪着姬浚生,所以,這個孩子自五歲開始,就學會了看着大樹發獃,自言自語對着小鳥聊天,甚至連同地上的小螞蟻,都成了他生活的玩伴。
直到八歲這年,姬浚生再次經歷過昏迷和疼痛后,他獲得了自由,看守的護衛撤走了,他終於能走出這個困了他七年之久的院子了。
可悲的是,他的自由,不是那位母親大人對他那所謂血濃於水的親情,他偷聽過下人聊天的話,說這還是幽靨經過多年努力,才換來的結果。
沒有人知道幽靨是如何說服了姬心慈,但自此以後,姬心慈的身體是越發好了,就連容貌都顯得比同齡人年輕。
原本,獲得自由,對於姬浚生來說,是令人欣喜的事情,奈何走出了院落的他,依舊孤獨一人,除了姐姐幽靨外,便再也沒有人搭理過他。
適應了孤獨,就不會想着朋友,沒有過開心,悲傷也不會正眼瞧他。
八歲的姬浚生何嘗不想踏出王府的大門呢?只是王府的生活讓他對外面世界有了恐懼,以後的日日夜夜,除了幽靨陪伴的時間,姬浚生都會搬來梯子,爬上王府的牆頭,眺望着府外的花花世界,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仿若與凡人格格不入的神祇。
姬浚生喜歡坐在高處看日出日落,喜歡聽腳下世界的各種聲音。
小販的吆喝聲,藝人的鑼鼓聲,衝突的爭吵聲,同齡稚童的歡笑聲,狗與貓咪的追逐叫喚聲……
每一種聲音在姬浚生聽來,都是那般悅耳。
若無意外,日子應該是這般過下去的,可是,七月十四這日的黃昏,姬浚生像往常一樣,坐在牆頭看日落。
小販們已經收起了攤位,挑起扁擔出城,街上的行人也稀疏了許多,唯有那群一直在玩鬧的稚童不曾消停過,他們的歡笑聲,是姬浚生最喜歡的聲音,聽着就讓人心生嚮往。
很多次,姬浚生都曾鼓起過勇氣,想試着去加入那些孩子的隊伍,奈何每次走到了王府門口,他都會退縮。
因為他害怕被拒絕!
原本就不曾有過同齡朋友,原本就習慣這樣生活的,可如今想着遠離孤獨,這樣的自己,是不是太貪心了些?自己已經有了幽靨姐姐,現在應該不需要朋友吧?最要的是,若被他們拒絕呢?
如此想着,姬浚生也就放棄了那個衝動的念頭。
日頭已然西沉,唯獨天邊還殘留着它的痕迹,幾點飛鳥略過,大概是着急回家見親人吧。
“喂”
腳下忽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姬浚生的思緒,他還以為是幾個人聚在一起聊天呢,所以,下意識順着聲音的出處尋去,想如同平日那般,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
不看倒好,這一看,卻是嚇了小傢伙一跳,害得他差點沒從牆頭翻下去。
姬浚生分明瞧見,牆角下站着四名同齡的孩子,三男一女,他們正仰着小腦袋,面帶笑容的看着自己?沒錯!他們看的對象就是自己!
穩住身形后,內心緊張的小傢伙有些不太確定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是,是叫我嗎?”
他說話的聲音有些輕,還不怎麼利索,似乎是鮮少與人交談過的表現。
撲通!撲通!撲通!
姬浚生低頭看着下方,呼吸急促了些許,心臟也加快了跳動的節奏,他小心咽了咽唾沫,十根白皙短小的手指扣住牆頭,指甲縫中不知覺嵌入了一些黑灰的污垢,他既期待又緊張的等待對方的回復。
短短的一兩個呼吸的時間,在姬浚生這裏,竟是這般煎熬。
“對啊,下來一起玩嗎?”甜甜的女聲終於響起。
“是,是,是……是叫我……一起……玩……嗎?”姬浚生的面色有些潮紅,不知是夕陽的着色,還是他太過於激動。
“當然是叫你嘍,我看你一個人也無趣,一起下來玩啊。”
姬浚生再次咽了咽唾沫,心頭的思緒無比複雜,又是激動又是忐忑,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怎麼不說話呀?”女聲問道。
“沒,沒有,只是現在,太,太晚了……不如明,明日吧……”
姬浚生恨不得立刻跳下去與他們交朋友,可是,他又有些緊張和顧慮,擔心這只是一場夢。
由於沒有什麼心理準備,小傢伙竟然張口拒絕了,但之後他又開始後悔,於是這才加上了後面的幾句話。
“好呀!現在是有些晚了呢,我們也要回去了,那就明日巳時吧,到時候我們來找你。”
……
這一晚,姬浚生未曾入眠,因為他明天就會有朋友了。
七月十五,卯時,姬浚生起了床,換上了幽靨姐姐專門找人為他縫製的新衣服,衣服的胸口處,還綉上了一隻知了。
姬浚生喜歡夏日的知了,而且心疼它們,因為他曾經觀察過,這些小東西生命極為短暫,它們向天下宣告自己出世后的七日左右,便會死亡,短暫的生命,仿若老天爺開的玩笑一般,竟是如此敷衍。
……
小心翼翼的摸着胸前的小知了,姬浚生知道,現在距離和新朋友的見面時間,尚有兩個時辰,但他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辰時,天色已然亮了起來,小傢伙早早就跑到王府的大門口等着,還不時的左顧右盼。
令姬浚生奇怪的是,以前他看日出的時候,很多擺攤小販這個時候已經吆喝起來了,可如今王府外頭卻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而且,隨着時辰的接近,天色卻開始陰鬱起來,竟然還飄起了雨絲。
雨絲飄着飄着,化作了雨點,姬浚生愣愣的看着屋外的雨水,眼眶有些泛紅,他耷拉着腦袋,喉頭好似堵上了一口氣,無法疏通。
這時他才想起來,以前呆在院子的時候,每到七月十五這天,都是陰雨連綿的,沒曾想,昨日的興奮讓他忘了此事。而自己,為什麼偏偏會選擇這天……
“喂,下雨天就不敢出門了嗎?”
前方的聲音拉回了姬浚生的思緒。
男孩猛然抬起頭尋聲看去,瞬間破涕而笑。
黑的傘,灰的傘,黃的傘,紅的傘,傘背上還畫著梅蘭竹菊,傘下,一群童子笑嘻嘻的看着他,笑容里儘是陽光。
姬浚生看着這些笑顏,心頭暖烘烘的,他擦了擦眼眶,同樣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容,容我回去拿把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