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章 番外 鵲登枝(五)
和嘉站在隱隱綽綽的綠紗窗外,只聽那老婦人又抽泣了好一時,方斷斷續續把事情說清楚了。
還真是,太慘了。
這老婦是白秋月親舅舅的妻子,馮家舅母。
馮家原本還是不錯的,當年白秋雨第一次找上舅舅家門時,雖然舅舅已經過世,但老外祖母還康泰,還收着舅舅當年私藏的一樣證據,證實白家不僅毒害媳婦,還毒害了從前的嫡長子。
那時舅舅的兩個兒子,白秋月應該叫表哥的,都已經成家。一個舉人,一個秀才,雖性子淳厚,不適合做官,但他們教授課業,再加上祖產,一家人過得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是衣食無憂,相處得也很合睦。
變故發生在十幾年前。
馮家大表哥得了一個幼女,長得粉雕玉琢,十分可愛,原本一家人是很疼惜的。誰知後來要起名時,請個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卻說這丫頭生的時辰不對,跟馮家相剋,會給自己和家人帶來噩運。建議送去出家,或是給別人收養云云。
馮家人當然不信。
聖人云,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個江湖算命先生的話,如何信得能?
誰知到這小閨女一歲多,才開始牙牙學語,學走路的時候,噩運降臨。
馮家舅母看孫女時一時大意,叫孫女掉進了井裏。雖然很快撈了上來,但寒冬臘月的,小孫女頓時發了高燒,多日不退,等到燒終於退下來,人也聾了。
馮家大驚。
因為孩子太小不會說話,這癥狀是她退燒過後,有了好一段時間才發現的。當時本地大夫都沒辦法,馮舅母那時就想帶着孩子來京城找白秋月治病。
可兩個兒子覺得,都已經聾了,那能還有什麼辦法?
萬一治不好,豈不是叫白秋月為難?
算了,別麻煩人家了。
反正家裏還過得去,大不了養她一輩子得了。
然後又過了幾年,馮家大表哥也因病過世了。
當時也有人叨咕了這啞女幾句閑話,畢竟當初算命瞎子的話,好多鄰居也聽到了,還記得的,卻給馮舅母和大媳婦懟了回去。
馮大表哥過世時都記掛着小閨女,旁人又有何可說?
直到去年過年,馮家鄰居祭拜祖宗,點香的時候沒看好火,半夜裏突然着火了!
因天氣寒冷,人人都在熟睡,竟是半點不知。
那夜北風又大,更兼久未下雪,乾燥之極,火勢很快躥了起來,將大半條巷子的房子都點着了。
等巡更人察覺,敲鑼把大家叫醒,一巷子的鄰居在驚慌失措中,各種踩踏受傷。
馮家小表哥為了幫鄰居救人,給根房梁砸中,受了重傷,雖僥倖救得性命,只怕下半輩子只能癱在床上度過了。
而啞女的親娘,馮大表嫂,斷了條腿。她的親哥,被燒傷了半邊臉,算是毀容了。
鄰居最後清點,竟是馮家損失最為慘重。
原本富裕的祖宅幾乎燒成白地不說,還折損了幾個好人。
馮舅母那時又心疼兒子癱瘓,又心疼孫子媳婦受傷,正亂成一團麻,偏偏有鄰居們開始指指點點,說全是這位啞巴姑娘帶來的噩運。
要不是她,能燒掉大半條巷子嗎?還有這麼多人受傷。
偏偏馮家這啞巴姑娘無事,肯定是她把噩運帶給了別人,才保全了自己。
她就是個災星!
鬧到後來,鄰居們群情激憤,非要馮家把這姑娘送走。
馮家小兒媳婦,素來挺懂事的一個人,也哭着要分家。
要照顧癱瘓的丈夫,重振家業已經很累了。再聽這些閑話,她也受不住了。
最終,馮大表嫂,姑娘的親娘也承受不住壓力,以及兒子的毀容,也哭着指着女兒罵。
“你就是個來討債,我再不要養你了!我就一個兒子,你要再把你哥都剋死了,我也不活了!”
……
馮舅母流着淚,捶着胸口無比自責。
“當年,當年都是我不好……是我請來的算命瞎子……”
“后也是我……是我沒看好她,才叫她掉進井裏……”
“她叔叔的病,那是打小就有些弱……”
“至於那火,那火不是鄰居家沒看住么?怎麼最後……最後全成了我這苦命丫頭的不是了?誰都容不下她,誰都不要她啊……”
……
紗窗外的和嘉,聽得早已落下淚來。
而蘇良人哭得都站不住,伏在欄杆上,強自忍耐着不要抽泣出聲。
原本,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就夠倒霉的,卻不料,竟有人比她還可憐。
這天下的倒霉事,怎麼全都攤到她身上了?
真是造孽喲。
馮舅母哭訴過後,忽地起身,拉扯着孫女,撲通在白秋月跟前跪下。
“求王妃姑奶奶,看在你死去的娘的份上,救救她吧。給她一口飯吃,只當養個貓兒狗兒……”
“阿好,好姐兒你也來跪下,給你姑姑磕頭,求她收下你……”
“別看這丫頭啞巴了,可她能幹着呢。洗衣做飯,縫補繡花,打小我什麼都教她。看她這雙手,手上的繭子是騙不了人的。”
“她就算不能說話,可心裏是個最聰明的孩子,看着人的嘴,就能知道你說什麼。王妃……”
她還想哀求,不想珠簾一動,一個明凈爽麗,着一身櫻草色衣裳的少女,已經快步走了進來,俠氣開口,“娘,收下她吧。往後只要有我一日,總能照顧她一輩子,不至於再受人欺負!”
馮舅母抬頭怔怔看了她一眼,反應過來之後,喜形於色,連忙拉着孫女給和嘉磕頭。
“多謝郡主,多謝郡主,若不嫌棄好姐兒鄉下來的粗笨,就讓她給您當個丫鬟好了。”
白秋月眼中,閃過一抹幾不可察的異色。
但和嘉已經連忙將馮舅母扶了起來,可馮舅母一定摁着孫女,真正給和嘉磕了個頭才罷。
還反覆交待孫女,“將來你就一輩子跟着郡主,好好伺候着她,她會管你一輩子的。”
和嘉還想擺手表示不要,白秋月忽地平靜下來道,“行了,一家人也不說這些。往後,是好姐兒吧,就在家裏安心住着。我看你們也累了,先去洗漱休息一下。回頭相處的日子,還長着呢。”
她身為女主人,這一發話,馮舅母也不敢再嘮叨了。
千恩萬謝的帶着孫女,隨丫鬟婆子下去了。
和嘉這才注意到,馮家這位表妹,因她小時命算得不好,馮舅母有心彌補,特意給她起的閨名就叫好姐兒,身上披着件披風,是男人的。
銀灰色的軟緞,織着素白色的荔枝紋,這是宮中去年才時新的紋樣,不是普通人家該有的衣裳。
披風顯然長了一大截,拖到地上,料想原主應該是個身姿頎長的男子。
上頭風塵僕僕,原主遠道而來。
方才屋裏光線暗,灰頭土臉的也沒看清,如今看馮好姐走出房間,踏出門檻被陽光照亮的時候,和嘉才眸光一緊,察覺出異樣來。
糟糕!
方才只顧着同情,卻忘了問最緊要的一件事。
馮家人究竟是怎麼跟尉遲釗撞上的?
如今這披風,是尉遲釗的吧,又怎麼到了好姐兒的身上?
“現在知道後悔了?”
耳邊,忽地傳來淡淡一句話,聲音極輕,是白秋月,瞟了女兒一眼,“記得我說過什麼?衝動是魔鬼。”
和嘉臉色一變,才想張口,卻聽人報,金光侯府家的世子,送禮物來了。
母女倆很是默契的同時閉了嘴,體體面面的客氣相迎。
禮物很快送進來,是一堆壓驚及治療外傷的藥材,顯然是給馮家祖孫的。
來人也是尉遲釗的貼身小廝,和嘉也認識,不無懊惱的回話。
“原本,我們世子爺還給府上帶了一些乾菜乾果呢。不想救人時,竟是跌到山溝子底下,怎麼都尋不回來了。那可都是我們世子爺辛辛苦苦,自己親手種的。”
和嘉聞言心頭一疼。
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
白鷹往來中,已經說過許多回,她每一封信,每一個字條都好好留着。
在最新一次通信里,尉遲釗簡潔有力寫着,等着嘗他做的好東西。隔着字裏行間,和嘉幾乎都能看到他那樣高興得眉飛色舞的得意模樣。
如今,沒了。
和嘉莫名就有些不安。
覺得好似有些原本篤定的東西,卻抓不住的心慌無措。
白秋月溫和道,“沒了就算了,人沒事就好。行了,你們主子剛回來也累了,你也趕緊回去歇着吧。給他也請個太醫看看,別磕着碰着哪裏了,回頭我再親自登門道謝。”
小廝行禮,給打發走了。
和嘉急不可待的想跟着母親進屋問個清楚,可白秋月看她身上一眼,站着不動。
和嘉微怔。
再一想,明白了。
先回屋去換了衣裳,重新洗漱過後,喝了杯茶,讓自己整個人由里到外都沉靜下來。她甚至還抽空關心了下馮舅母和好姐兒,知道已經給她們請了大夫,也安排好了食宿。然後又特意挑了幾件自己沒穿過的素凈衣裳命人給馮好姐兒送去,這才來見母親。
白秋月看着女兒煥然一新,氣定神閑的模樣,這才滿意的開了口。
說來不過短短几句話。
尉遲釗在回京途中,恰好遇着上京的馮舅母和好姐兒。
她們家遭了大災,自然沒錢雇大馬車上京城。
馮舅母只能抵了自己僅存的一隻金鐲子,方才籌措到了路費。又央求多支商隊和旅人,祖孫倆這才艱難的一站站輾轉到了京城。
偏生在快進城的一段山路上,雇的那輛驢車不慎陷進坑裏,裝着碎銀錢的包袱掉下山溝。好姐兒想去撿,自己卻也摔了下去。
正急得上天無門,入地無路,遇着抄近路回京的尉遲釗了。
見此趕緊下去救人,卻不慎摔了給和嘉帶的兩袋菜乾。
后聽說馮舅母是來尋端王妃的,尉遲釗忙又安排侍衛,好好的將祖孫倆平安送了來。
“……至於他身上的那件披風,應當是看到好姐兒被救上來時,衣裳都被划爛了,很是不雅,才好心給她披着的。”
白秋月其實就是不說,和嘉也能夠猜到了。
但如今問題的重點,顯然不是這個。
“娘,我方才的話,是不是有些過了?”
白秋月略帶責備的看她一眼,“如今總算想明白了?可說出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你得怎麼收回來?”
方才,和嘉一時熱血上頭,說了要照顧好姐兒一輩子的話。
若好姐兒是個尋常姑娘也就罷了,但好姐兒這般特殊情況,這個“一輩子”就可輕可重了。
做姐妹是一輩子,做姐妹的陪嫁媵妾,那也是一輩子。
而馮舅母想到的,顯然就是後者。
好姐兒不會說話,又聾又啞,還背着一個克親的名頭,如今算是被家族徹底遺棄。這樣的姑娘能說成什麼好親事?還不如尋個靠得住的人家做妾呢。
至少在馮舅母,以及外人的眼光里,好姐兒這樣身世凄慘的人物,又能威脅到誰家主母?
就如馮舅母所言,不過當成小小貓小狗般養着,賞她口飯吃罷了。
所以那時,她才按着孫女,趕緊給和嘉磕了頭。
等到和嘉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娘,我知錯了,馮舅母那裏……”
她是指望着母親能去說說,解開這個誤會,可白秋月堅定的拒絕了。
“這禍既是你自己闖下,就得你自己去想辦法解決。還有好姐兒的將來怎麼辦?你既應承下來,總得有個章程,否則看你日後還得亂充英雄。”
象照顧親戚一輩子的話,她能說,她都正準備說了,卻偏偏給女兒搶了先,若不給她個教訓,她怎能改得了?
和嘉一噎。
她,她一個未婚女孩兒,要怎麼去跟八竿子沒來往的親戚長輩,說這種事?
可白秋月卻睨她一眼,“你也這麼大了,若是連這點小事也解決不好,我還真不敢把你嫁進高門,你自個兒想想吧。”
和嘉一怔,忽地就懂了。
她跟尉遲釗的事情,娘應該早就看在眼裏,但是遲遲沒有點破。一是等到男方提親,二也是看看他們二人到底合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