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畢業分配
一九九八年,夏。
自六月中旬以來,暴雨連連。
疾落的雨滴連成千萬條銀線,匯為瀑布,沒日沒夜朝大地狂瀉下來。
位於長江中下游北岸的鏡湖,瘋狂擴張,吞噬着莊稼地、山林、村莊。
曾經金浪翻滾的稻田,現在是一片汪洋。
……
持續性暴雨天氣終於按下了暫停鍵,久違的太陽羞答答地露出半邊臉來,今日多雲轉晴,好難得的非雨天。
林非凡騎着一輛半新不舊的鳳凰自行車,飛奔往嶺南高級中學,去打聽畢業分配的消息。
紅白相間的回力運動鞋踩着腳踏板快速舞動,松垮的鏈條摩擦着鏈罩,嘩啦嘩啦地響。
後天就是開學報名的日子,工作單位還沒有落實,真是急死人了!
在嶺南高中校門口前,林非凡撞見了騎着摩托車的師專校友范強。
嶄新的摩托車,車身威武霸氣,油箱上印着一個“豹”字,雙排氣管熠熠閃光。
林非凡滿目羨慕,驚嘆道:“哇,這車真漂亮!要很多錢吧?”
“呃,昨天我爸給我買的,不要幾個錢,春蘭豹雙缸125,最新款,只要一萬一千八百塊。”
范強不差錢的口氣,一臉得意,卻掩飾不住滿腔的嫉妒,因為林非凡的長相太令他自慚形穢。
高挺的鼻樑,臉型如刀削般稜角分明,濃眉下的大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湖水,閃射出盈盈光波。
不僅僅只是相貌好看,最要命的是胸肌鼓鼓的,猿臂蜂腰,體格健碩,身材直追施瓦辛格,極具殺傷力。
差距,是嫉妒的緣由。
范強怨媽媽太偏心,生個妹妹比仙女還美,人見人愛,是個萬人迷。
而他卻長着一張豬腰子臉,黑不溜秋的,刮掉一層皮都白不起來。
長相太不入眼,很容易無辜受傷。
有一次,范強跟林非凡一起去學校報告廳聽講座。
林蔭道上,一個漂亮的女生迎面款款而來,她秀髮如瀑,肌膚勝雪,身材高挑而又凹凸有致。
夏風頑皮地戲弄着她鵝黃色的裙擺。
范強駐足呆若木雞,不停地咽口水,每次看到這個女生,他渾身上下都發慌。
只見她輕抿嬌唇,面若桃花,滿眼似水柔情全撒在林非凡身上。
范強感覺自己成了空氣,完全遭人無視,他嘴角抽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惱怒地想不如乾脆變成狂風……
擦肩而過之際,林非凡沖女生微笑了一下。
她羞澀地低下頭,臉頰上飛起兩朵紅雲,愈發楚楚動人。
妒火中燒的范強目眥欲裂,他暗戀這朵中文系的系花有一年多了,還曾請她吃過幾次飯,送過不少的禮物,正準備近期向她表白。
更氣死人的是後來系花當范強為無話不說的“閨蜜”,直言她超喜歡林非凡,露骨地說林哥哥是男人中的極品,要求范強做紅娘……
於是,范強毅然決定與系花一刀兩斷,而把心中的怨恨記在了林非凡的頭上,總想找機會欺負林非凡一回。
……
聽到摩托車的價格,林非凡心中大驚,但面色如常,腦子裏算着一筆帳。
聽說剛畢業分配的教師每個月工資只有三百餘元。
我的天吶!僅靠工資,得不吃不喝三年,才能買下這輛摩托車。
范強低頭找到變速檔桿的位置,前前後後反覆踩了好幾下,終於掛到了空擋,再抬頭挺胸,故意有節奏地擰油門。
轟——
轟轟——
發動機的轟鳴聲渾厚有力,一聲比一聲大。
范強半眯着眼睛,嘴裏吹着口哨,不停地搖晃着腦袋,時不時瞥一眼林非凡的自行車。
林非凡輕笑了幾聲,鄙夷道:“換個檔都要搗弄半天,得瑟啥呀?憑你這臭技術搞不好會栽跟頭。”
范強頓時臉如豬肝色,長吁一口怒氣后換了個話題:“你分配的事怎麼樣了?”
“你呢?”林非凡反問道。
“呃,定下來了,昨晚徐校長通知我今天來上班。”范強的語調提高了八度,驕傲臉。
“啊?都通知你來上班了?我怎麼……”林非凡頓了下來,摸了摸下巴,心頭掠過一絲不祥。
他跟范強今年畢業於同一所師範專科學校。
他讀物理教育專業,定向生。
范強讀漢語言文學教育專業,委培生。
畢業后都必須回戶籍所在地江淮省臨江縣,等待分配工作。
今年暑假,兩人在嶺南高中碰見過好幾次,都是來尋求徐校長的幫助,想破格分配到嶺南高中。
徐校長是林非凡的表叔。
可這個暑假他已找過表叔十幾次了,表叔都沒有作出明確的答覆。
料想分配去向肯定已經塵埃落定,林非凡眉頭緊鎖,開始焦急起來。
去不成嶺南高中倒無所謂,但千萬別分配到家門口的鏡湖初中啊!
那可是全縣最差的初級中學,聽說快要被撤併了。
而范強已了解到,迫於即將到來的省級普九評估驗收的需要,前些日子,臨江縣人事局和教育局聯合發文下了死命令……
今年的師專畢業生要想進高中工作,難於上青天。
“我要去上班了,沒空跟你聊,拜拜!”范強斷定林非凡進高中工作無望,不由渾身來勁。
轟——
春蘭豹像離弦的箭一樣衝進校園裏。
“哼!逞能是吧?騎得這麼快,等一下摔你個頭破血流。”林非凡撇嘴罵了一聲,騎上自行車進入嶺南高中校園。
長約四十米的主幹道上鋪着一層煤渣子,道路盡頭屹立着一棟教學樓。
教學樓前,主幹道分拐成兩條路,通往校園後方。
“嗤——”
“咣當。”
“啊——”
前面突然傳來幾聲怪響,還伴有人的慘叫聲。
林非凡猛蹬腳踏板來到拐彎處,發現有一輛摩托車倒在地上,噠噠直響,後輪一個勁地轉。
這車看着挺眼熟的。
哎呀,這不是范強的坐騎嗎?
人呢?
“哎喲喲,救……救命……”路邊半人高的草叢裏傳來了人痛苦的呻吟聲。
林非凡趕緊停好自行車,快步跑進草叢中尋找。
只見范強仰躺在地上,筆直筆直的,壓倒了一片茂密的飛蓬,滿臉都是鮮血……
天地良心啊!
只不過是隨口罵了一句,真的不帶丁點兒惡意。
怎麼這麼快就應驗了?
“摔的可真不輕,還能說話不?”林非凡蹲下來察看范強的傷情,既愧疚又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