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冷
“爹,這可是公子曹丕給您的秘令?”
那張紙用的是五官中郎將府的定製,一般曹丕只對親信通信或者向朝堂彙報重要情事時才會用到。
司馬懿點了點頭。
命令上大概寫道,通過眼線的偵查和對其周邊人員的滲透,曹丕已經基本確定了一個以名士魏諷為首,加上荊州故臣王粲的兩個兒子,以及張綉之子張泉為心腹的陰謀集團。他們打算趁着曹操焦頭爛額內外交患之時,和荊州關羽裡外呼應,圖謀奪取鄴城,給曹操的背後狠狠插一毒刀。
曹丕告知司馬懿,就這幾天,挑一個晚上收網,將逆黨全部誅滅。
他剛在兒子手掌心劃了“凶現”二字,暗示已經準備很久的行動就要開始了。基本可以斷定曹操今年就要決定魏王太子繼承人的人選,曹丕和曹植的爭鬥將進入最後白熱化的階段。而曹丕囑命司馬懿一起秘誅魏諷等人的措辭,表示殺這些烏合之眾不過是引子,奪嫡血斗的第一步引子。
“爹,我能做些什麼?您招我回來就是為了這個吧。”司馬師難抑興奮,不管怎麼說如果現在能搞定曹丕的嫡位,司馬家的情形將會好很多。
也許,就不用再那麼提心弔膽,可以好好征戰四方建一番功業!
司馬懿卻緩重地搖了搖頭。
“啊?”司馬師愣了一下。
“你當曹子建在鄴城就沒有勢力和眼線嗎?”
建安十九年後曹操封曹植為臨淄候,后駐紮於洛陽。他在洛陽精心地經營地盤網羅黨羽,隱隱和在鄴城的曹丕子桓分庭抗禮。
“那您的意思?”
“這次滅叛黨,水遠比能要看到的深得多。子桓公子目前在大王面前與曹植相比,受寵程度佔劣勢,加上現在整體的大局,一切都在微妙之間。”
司馬懿張開半垂的雙眼,裏面鷹一樣的狠鷙。
“鄴城的風吹草動已經充滿了險惡,我料定他會利用這次機會打擊我們,將功事變為禍事。就算不能直接害到曹丕,也必會謀圖折他的羽翼。”
司馬師心中一冷,輕輕指了下父親,探詢地看着他。
司馬懿回身而去,坐回到席子之上。旁邊小几上漆制的虎紋酒具,一陣剛溫好的酩香傳來。
“來,師兒,跟我喝一杯。”
他恭敬上前,坐到堂幾的下首,和父親飲幹了一杯。
“這次兇險,我有些事情實在看不清了。你也大了,也剛經歷了沙場血戰,本來想再等幾年,但現在看來不得不提前讓你入局來緩我們家族安危了。”
司馬師心下一陣忐忑,但也充滿了期待。
“我已經與滿寵滿府君說妥,將你安排進洛陽的校事府,還保持你原來的軍級任校事校尉。”
“滿府君酷烈剛果,嚴正不阿,這次能說妥也算不易。刺探偵察在如今乃是要命之處,你去了要靈活機警行事,摸清曹植和洛陽的水,也算是你第一個大曆練了。”
“爹,曹丕在校事府和洛陽難道沒人嗎?”他疑惑道。
司馬懿又飲盡一杯,輕輕湊近陰沉低語:
“他自然有,我們……沒有!”
司馬師一驚,看着父親不輕易顯露的殺意,心中當下明了。
校事府乃曹操設立的特務監視、情報間諜機構,集中各路狠厲爪牙,歸關內侯滿寵執掌。
“兒子明白了!”
“但是一定要小心……”司馬懿撫了撫自己的下頜,眼睛又眯了起來。
“還有,這個……”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竹板,上面刻着司馬家的家徽。
“去校事府報到前先回趟溫縣老家,在縣城東門口有一處謁舍,你把這個給老闆看,接下來的事情他自會與你知曉。”
司馬師心中一動,揣摩着問道:
“莫不是……您這些年來收聚的……”
司馬懿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要他繼續喝酒。
司馬師酒意上來,心中一股激蕩,但仍有些擔心:
“爹,那我這次去了,鄴城這邊萬一出事,我們全家……”
司馬懿擺了擺手,說道: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為父就是再被鉗制,這基本安危還是早有準備的。”
這時司馬懿緩緩回頭,眼神突然溫軟疲憊。
“兒啊……這次直面生死,屍骨血海里回來……你……有什麼想的嗎?”
子元不禁想起那些兒郎同袍冰冷的遺骸,和漢水中遠去的韓二。
“爹……天下從我生下來起不就是如此么?都說是英雄輩出,可也沒見哪個英雄真做到了渡黎民蒼生。”
司馬懿看着他,默然,雙眼卻微微閃動了幾下。
“師兒,這次去洛陽,做好‘我們’的工作。還有就是,溫縣老家接頭之後,這司馬家的一塊秘地,怕就是要由你來深耕啦!”
“看這世道,給我司馬家,怎樣一條路吧……”司馬懿雄然色起,一聲慨嘆。
司馬師心中承着父親的厚重,卻悄然地滋養了冰冷的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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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親交代妥當后,酒疲已酣,加上定軍山之戰以來幾乎還未休息,司馬師回房后解甲倒頭便睡。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子元悠悠醒轉。之前夢中,模模糊糊出現兩個如水邊仙子般的美麗少女,一前一後對着他笑,可是卻怎麼也看不清她們倆的面容。醒后他腦殼仍舊發矇,獃獃地望向窗外。這時鄴城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聲音輕動,可以看到窗楣外低沉的陰雲。
窗戶口一個剛及束髮的年少臉孔突然冒了出來,彎彎帶笑的眉眼,挺鼻樑下薄薄的嘴唇。
“哥,醒啦……”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知道腦子裏在轉着什麼主意。
同母胞弟司馬昭,字子上,正是胡鬧叛逆的年紀。
司馬師回過神來,也是一笑:
“昭兒……”看着他明亮的笑臉,又念到如今家族風雨飄搖的命運,心情又徒增陰鬱。
司馬昭跳進屋來,絳色的裳袍上戴着綬玉,十分清秀雅緻。
個子長得真快啊……
“哥,沖陣殺敵什麼感覺啊!”司馬昭眼睛裏透出按捺不住的激動。
“怕,就是害怕。不過恐懼到了一定時候,你也就變成動物了。”
司馬昭似懂非懂地歪着腦袋看他:
“我讀書讀到那些先秦兩漢的軍國往事,明明都是豪氣萬千,充滿男兒熱血啊!”
他彎下腰來腦袋對着哥的腦門,笑道:
“哥,莫不是你慫了。”
司馬師拍了一下他的腦殼,起身準備凈身更衣。
“你上去了,怕是屎尿都要出來。”
“去把我便履常衣拿來,哥要先洗個澡。”說罷開始準備木盆和洗具。當日撤逃回魏營后只是簡單地清理了一下,現在還能聞到自己身上的淡淡血腥氣。
司馬昭做了個鬼臉,一步一步跳着出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