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池玉坐在妝枱前,怔怔地望着鏡中的自己,這是她十五年來,第一次這麼仔細地欣賞自己的容貌。彎如新月的眉,細細長長的眼,肌膚白凈,這樣的容貌應該算是美麗的,二嬸經常當面說她可惜生在貧戶,若是上輩子投了好胎,今生做個千金小姐,什麼樣的佳婿配不上。
可是有一次,池玉無意中也曾經聽二嬸對二叔說,玉兒這妮子眼藏內媚,不是個安分的,你看旺兒瞧她的眼神,哪兒像堂兄瞧堂妹,就跟你這老不死的瞧隔壁張家那狐狸精小寡婦的眼神一般模樣,趕緊早早地把她送出去,免得鬧出什麼事來,毀了咱池家的名聲。
是送出去,不是嫁出去,一字之差,池玉已經聽出二叔二嬸在打什麼主意。說什麼送出去,其實是賣出去才對。
池玉的父母早亡,膝下唯有她一個女兒,無人支撐門戶,於是族裏做主,池玉父母留下的幾畝薄田併入二叔的名下,當然,這田並不是白給的,收下了池玉父母留下的田產,二叔二嬸也就擔起了撫養池玉的責任,並且要替池玉準備好出嫁的嫁妝。
二叔並不是黑心叔叔,二嬸也不是個惡毒的女人,池玉在他家生活了六年,雖說享受不到親生女兒的待遇,但也沒有餓着凍着,只不過二叔家的家境也並不算好,難免就有點斤斤計較,拿侄女兒當丫環使,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看池玉的模樣兒生得好,更是打起了攀高枝的念頭,正巧,前段日子主家齊府的少爺要買妾,要身家清白的,要容貌秀麗的,要性情溫柔的,要八字旺子的,二嬸一看這條件自家侄女兒全都符合,就串唆着二叔,花了十文錢到算命先生那裏求了一個旺子的八字,然後就把池玉給賣了,不但省了嫁妝錢,還白得了池玉二十兩的賣身銀子。
池玉十五歲及笄,在她頭上插簪的那一日,齊府來了一位管事,身邊帶着兩個穿着打扮很體面的老婆子,那兩個老婆子將池玉帶進房間,逼着她脫光了衣服,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有些動作極其羞人,池玉已是泫然欲泣,然而老婆子們卻滿意地點點頭,留下了一支鑲玉的銀簪和一副妝奩,妝奩裏面放了一柄小巧精緻的如意雙福菱花鏡和幾盒胭脂水粉,管事走前通知二叔,三日後齊府派人來接她入府。
今天就是池玉入齊府的日子,天還沒亮,二嬸就將她叫起,喜滋滋地燒了熱水給她凈身梳洗,穿上新嫁衣,又請了鄰家兩個新媳婦來給她開臉,梳了婦人髻。
池玉便這樣怔怔地望着鏡中的自己,像木頭人一樣由她們擺弄,聽着她們在耳邊說什麼是前世修來的好福氣,才能嫁進齊府這樣的人家,又說什麼池家從這以後就要發達起來,方圓十里之地,再也沒有池家這樣的體面人家了。
二嬸聽得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兒,便又囑她進了齊府以後,一定要好好伺候少爺,早點生個大胖小子,以後一輩子才不愁,將來池家也能有個依靠……
二嬸說了很多很多,池玉基本上都沒有聽進去,她知道二嬸的意思,無非是她得了少爺的寵,池家才能從她身上多撈些好處,六年的寄人籬下,讓池玉的心思成熟得早,這些年來她能活得好好的,固然是因為二叔二嬸心地都還不壞,也是因為她在二叔二嬸面前一直表現得溫柔乖巧聽話懂事,像木頭人一樣好擺弄。
池玉並不想嫁入齊府,她在二叔家中都活得委曲求全如履薄冰,更何況是那大得不知深淺的齊府。其實池玉心裏也知道,旦凡她稍微表現得強硬一點,二叔二嬸是絕對不敢就這樣把她給賣了的,畢竟二叔二嬸也是要臉的,拿了她家的田產又賣了她,鬧出去他們也得不了好。但是池玉更知道,如果這樣的話,二叔二嬸肯定會把她嫁給村東頭的那個張賴頭的兒子。
張賴頭是村裏的里正,他有個兒子張二狗,是個流氓無賴,一早就看上了池玉,有幾次想調戲到河邊洗衣服的她,都是被堂兄池旺給打了回去。張賴頭來給兒子提親,二叔二嬸幾乎就答應了,因為在村裡,沒有比里正更有權勢的人了,但是那時剛好村裏有個叫杏兒的姑娘回來探親。
杏兒是三年前被賣出去的,那一年大旱,村裡收成不好,很多人家都活不下去,賣兒賣女的不在少數,杏兒就是其中一個,她被父母賣給了人伢子,人伢子又將她賣給一個富戶當丫環,三年下來,她從丫環又變成那家富戶的姨娘,穿金戴銀、風風光光地回來探親,一回來就給家裏蓋了新屋,又大又漂亮的新屋子,看得村裡許多人都眼紅,直說杏兒的爹娘生了一個好女兒,就連里正張賴頭也要跑過來討好杏兒的爹娘。
二叔二嬸也是眼紅的人中的一個,有杏兒這個例子在前,他們才意識到自家這麼漂亮的一個侄女兒,其實可以賣個大價錢,得到的好處絕對比嫁給里正的兒子要多得多,於是回絕了張賴頭的提親。
池玉知道自己的前景不妙,但是她沒有任何辦法,嫁給張賴頭那個流氓無賴的兒子,還是被賣進大戶人家當丫環做姨娘,她只能二選其一。
二選其一,她有什麼理由不選大戶人家,哪怕是做個干粗活的丫頭,也比嫁給一個流氓無賴強。
所以在杏兒回家探親的那幾天,池玉經常找借口去和杏兒說話,從杏兒的口中探知大戶人家的行事、規矩。杏兒只比她大兩歲,小的時候她們也處得不錯,看着杏兒氣氣派派地坐在中間,頭上戴着一支墜了珍珠的簪子,被一群女人圍着,時而笑不露齒,時而用帕子抹抹眼角,白晃晃的珍珠隨着動作輕微搖晃,晃花了許多女人的眼。杏花暗暗看着,眼梢眼角,都是得意。
她知道,現在的杏兒,也許就是將來的她。
事實上,杏兒似乎也有所預感,不僅時常與她講些大戶內宅里的事兒,在臨走前,又特地拉着她的手,淺淺地笑着道:“這幾日村裏的姑娘們我都瞧遍了,只瞅着屬妹妹的人品相貌最好,比姐姐還強幾分,他日只怕富貴還在姐姐之上,到時妹妹不要忘了姐姐才好。”
當時池玉只是羞澀地低頭,這話她沒辦法回答。果然,杏兒走了不到半年,就輪到她進齊府。齊府,與杏兒所在的那戶趙姓人家不同,趙家只是富戶,而齊府卻是侯門。
村裏的人似乎並不知道富戶和侯門之間的區別,池玉本來也不知道,還是杏兒告訴她,大戶人家也是有等級區別的,那一日在閑聊的時候,杏兒有意無意地告訴她,城裏最富貴的人不是趙家,而是長樂侯府,祖上也是平頭百姓一個,隨太祖皇帝征戰沙場,戰功赫赫,這才得封長樂侯,食邑萬戶,村裏的田地都是長樂侯府的財產,整個村子裏的人,其實都是長樂侯府的佃戶。
這些都是池玉以前不知道的,她只知道每年主家齊府都會派一個管事來收租子,卻不知道原來齊府竟然這麼顯赫。
池玉沒有念過書,但是她聽杏兒說過一句話,侯門大院深似海,海有多深她不知道,只記得小時候父母還在的時候,家裏接待過一個遠來的和尚,還供養了半年之久,那和尚到過許多地方,小時候的池玉最喜歡坐在和尚的腳下,托着下巴聽和尚說故事。他說有在很遠的西方有一座山,山頂可以連到天上,人在山頂,雲彩也要被踩在腳下,他說在東方有一片海,海水又藍又清,最深的地方,可以把那座山整個兒填進去。
於是,池玉對齊府有一種打從心底生出的顫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