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義兩心知
()九難心頭一陣黯然。建寧說道:“我當時看情形緊急,不由地就想到袁夫人跟我說過的話,因此就死馬當做活馬醫試試看,沒想到師太你真的是他們所說的阿九。”
九難打起精神,雙目炯炯看着建寧,說道:“且慢,還有一件事,他們可知道你的身份是韃子公主么?”
建寧說道:“那兩位高人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的,怎麼會看不出來?起初我因為是微服出宮,不想人察覺的,可是竟然被他們看了出來,說我一舉一動跟常人有些不同,我也覺得欺騙兩位不太好,就招認了。”
九難道:“難道他們就這麼放過你了?據我所知,……他,袁大俠他生平最恨的就是滿清韃子!”袁承志的父親袁崇煥就是因這上頭死的,可想而知彼此的仇怨有多深重。
建寧說道:“唉,師太你有所不知,要怎麼說高人就是高人呢,我當然也知道袁大俠最恨……什麼啦,因為他的夫人暗地裏跟我說過,說袁大俠他的父親就是被……那什麼什麼了的……想必師太你也知道,我當時坦白的時候,也怕怕的,還想見機不好就逃跑呢,沒想到袁大俠跟袁夫人竟然沒有為難我,他們說,我雖然也是滿清人,可是我並沒有殺過一個人,而且朝堂國家各色仇怨,跟個女子又有何干?何況他們隱居多年,名利仇怨之類,也都淡泊了……故而並未為難我。”
九難發怔,喃喃道:“朝堂國家,各色仇怨,跟個女子又有何干?”雙眸一紅,差點兒落下淚來。
當初大明傾覆,崇禎臨死之前,手持寶劍,欲殺長平公主,卻到底下不了手,只砍下她一條手臂來……長平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或許還不至於如此,人怎麼能夠選擇自己生在何處呢?
這功夫,建寧偷眼看九難,便又說道:“我很是佩服袁大俠跟夫人,真正的高人見識,其實我微服私訪出來,也見識過許許多多的人,天地會的人也多多少少認識幾個,他們都以‘反清復明’為己任,格外痛恨滿清人,因此我都不敢讓他們知道我是公主的。……其實我也知道,也體諒他們的心情……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從一出生開始就是滿清人,我也沒有選擇啊……唉。”她說著,就使勁搖頭,作出悵然之態,這話其實也有幾分真心,——前世的建寧畢竟不是滿洲人。
九難原本心頭無限的疑惑跟憤懣,此刻卻煙消雲散開來,看着建寧,心道:“她雖然是韃子公主,但也不過是個正好年紀的女娃兒而已,當初我年少不懂事,闖蕩江湖的時候,豈非也正是如此?懵懂無知的,又怎麼知道以後竟然會……罷了,各有天命,我又何必為難一個什麼都不懂、連武功都不會的女娃兒?”
當下九難便沒了要害建寧的心思,正在想放她自行走掉罷了,卻聽得建寧說道:“師太,我聽說,你是不是會一種叫做‘神行百變’的武功?”
九難驚了驚,定神問道:“你連這個也知道?莫非也是……他們告訴你的?”建寧點頭,說道:“是啊,袁夫人跟我一見如故,原本她是要教我武功的,可惜我沒什麼武功根底,我聽她跟袁大俠嘆息的時候,袁大俠說起來,說有個木……什麼的道人會一種這樣的武功,然後就說師太也會啦。好似袁大俠也會一點……他本是要教我的,不料因為我被人找到,他們就匆匆離去了……”
九難聽到這裏,心頭一動,說道:“他想教你?”
建寧說道:“是啊,不過我沒什麼武功根底,怕是學不會,不學也罷。”九難道:“你怎麼還沒有學就先打退堂鼓了?”建寧撓頭,心中卻樂開花。
建寧心道:“宮內我是不願意回去的,皇帝哥哥要把我嫁到雲南去,現如今他不知我身份尚且如此,若是真的事情敗露,還不殺了我?伴君如伴虎,我又沒保險……唉,還是先不回去了,只不過闖蕩江湖沒有武功防身,實在更不安全,如果會那一招‘神行百變’,有人來殺我,我只需要腳底抹油逃之夭夭就好了,豈不是大妙?”可是她又知道九難痛恨清廷的人,若是她開口求她教,自然是門兒也沒有,因此建寧只把袁承志抬出來。
九難對袁承志有一種特殊情愫,現如今聽說袁承志因沒有教成建寧“神行百變”而頗為遺憾,她心中便想替他完成這個心愿。
讓人教自己武功不是本事,本事的是自己還裝出一副不想學的樣子……對方卻硬要自己學。
建寧為人冰雪聰明,九難起初還對她有些厭惡,——因她身份之故。可是聽她跟袁承志有一番淵源,何況她做人實在是好,建寧又時常在她跟前大吐苦水,說自己如何如何不想當滿清公主,還說皇帝要犧牲她讓她去和親,她實在身不由己,恨不得永遠不回宮,更恨不得自己不是公主……如此云云,九難聽的久了,幾乎就被建寧洗腦,便漸漸地也淡忘了她的身份,建寧又趁機甜言蜜語的,硬拜了九難為師。
九難雖然收了阿珂一個徒弟,但是她對阿珂很是厭惡,自不會好好地教導,加上阿珂性子單純,不懂得如何討好九難,因此阿珂做什麼九難都很是不喜。
但是建寧就不同了,察言觀色自是一等的,又因為早知道九難是長平,一路上便照顧的九難極好,說話之類也甚為可心,因此九難反而更喜歡她。而阿珂則對自己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師妹又嫉妒又是無計可施。
建寧自然不會跟四爺坦白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說自己口才了得,將九難哄得服服帖帖,四爺看她言語模糊,自然知道她有所隱瞞,卻也不問,聽建寧說完,才說道:“原來如此,總之你無事就最是好了。”
建寧未曾跟他說明實話,心裏頭頗有些愧疚,見他也不問,才稍微安心,便問道:“那你怎麼找到我的?”
四爺便說道:“我叫天地會跟神龍教的人四處查探九難的下落,要找你自是不容易的,可是要找個武功高強容貌秀美還缺了手臂的尼姑便容易多了,我在半月前聽聞你們向東北而來的消息,便急急從雲南趕來了。”
建寧說道:“你不回京城,使得么?”四爺說道:“無妨,皇上知道我在尋你,也不會有話說的,何況我將雲南的事情都辦妥了。”
建寧心頭一動,說道:“對了,你方才說到那個吳六奇?”
四爺說道:“怎地了?不錯。”
建寧皺眉,想了一會兒,忽地說道:“不好!”
四爺問道:“發生何事?”建寧說道:“那個……我在江湖上這一路走來的時候,聽到一個消息,說吳三桂也對此人頗為忌憚,想找人對付他呢!”
四爺說道:“原來如此,不過你放心,吳六奇武功精湛,等閑人絕對傷不了他。”
建寧憂心忡忡,抓着四爺手臂搖了兩下,說道:“可是動手的人若不是等閑之輩呢?若是……比吳六奇武功更高的人呢?”
四爺垂眸看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微微一笑,卻又正色說道:“你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吳六奇是對付吳三桂的一大利器,便是吳三桂的心腹大患,倘若他請了什麼奇人,倒是不妙……好,我立刻叫人回去通知吳六奇好生防備。”
建寧點點頭,說道:“最好派幾個高手,告訴吳六奇,若真的遇到了世外高人,不要糾纏,保命留後路為上。”
四爺說道:“好,我等會兒就叫人回去傳信……”說著,便若有所思看着建寧,道:“不過,你說的如此……就好像你知道一定會發生些什麼般的。”建寧怔了怔,便笑道:“我如果說我能掐會算,你信么?”四爺笑道:“好,如果你說能,我便信。”建寧呆了呆,說道:“你這一趟雲南之行,卻變得……乖了很多……”
四爺目光一動,將聲音放低,道:“那你喜歡么?”建寧囧了囧,心底卻隱約甜絲絲的,咳嗽一聲,裝模作樣說道:“關我何事?哼。”
四爺不語,探手將她攔腰一抱,摟入懷中,說道:“真的不關你事?”這已經並非是詢問的口吻,而是隱約帶一絲威脅逼問般的。
建寧心怦怦亂跳,說道:“你……想幹嘛?”四爺笑了兩聲,極慢卻堅定地說道:“我想犯上。”
建寧的臉騰地一下便紅了起來。
建寧回到九難阿珂所居住的屋子之中,臉上的紅暈仍舊不退,此刻九難已經倒身睡了,阿珂卻坐在桌子邊兒上獃獃地望着那盞油燈,見建寧回來了才跳起來,低聲問道:“師妹你回來啦?”忽地看建寧的臉紅,便道:“噫,你的臉怎麼了,你在外頭吹了風么?”
建寧摸摸臉,外面明明是冰天雪地,臉上卻滾燙一片,也是,方才自他那屋裏出來,那人不依不饒地送她到了這邊門口,被她連踢帶打的才肯回去……叫她怎麼冷……靜的下來?
建寧便若無其事地說道:“是啊,外頭凍死人了,師姐,你千萬別出去,我聽說會把耳朵凍下來。”
阿珂嚇了一跳,說道:“那快進來暖和暖和。”便拉着建寧的手到了裏頭。
建寧說道:“師姐你怎地還沒睡?”阿珂嘆了口氣,說道:“我睡不着。”建寧怔道:“為何?”阿珂說道:“我這是……頭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總是想到那個孩子的哭聲,好可憐。”
建寧本是忘了,被她一說便也想了起來,便道:“師姐,你別太難過了,幸好我們殺了那幾個羅剎鬼,也算給那孩子跟村子的人報了仇了。”阿珂說道:“可就算如此,人死也不能復生了啊。”
建寧想了會兒,便道:“其實師姐你有無想過,現在只是一個村子,在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卻有可能還有別的羅剎鬼在燒殺搶掠?”阿珂瞪大眼睛,失聲說道:“那……那怎麼辦?”
建寧雙眉一皺,說道:“師姐,你還記得我當初為何勸師父往這裏來么?”
阿珂說道:“噫,我只聽你說這邊有寶物……要做大事的……難道說師妹你早就想到……這裏有羅剎鬼為惡?”
建寧說道:“師姐,我想問一下,你學武的本意是為何?”
阿珂說道:“我……自然是防身了,還有就是路見不平,可以拔刀相助。”
建寧點點頭,說道:“江湖上的確有許多的不平事,但是再不平,也有官府,有官兵鎮壓,但是在這個地方,官兵也打不過這些羅剎鬼,也有心無力,管不了,因此偏遠村落的人,就只有被欺負的份兒,往往就如豬羊一般被殺了……”
阿珂聽得渾身熱血沸騰,說道:“師妹,我一定要多殺幾個羅剎鬼子,給那些枉死的人報仇。”建寧點點頭,說道:“我起先是想帶師父來找寶物的,可是如今看來,對付羅剎鬼才是當務之急,而且,如果滅了羅剎鬼子的話,那才是天底下最最大的‘寶’,師姐你說是不是?”
阿珂伸手握住建寧的手,說道:“師妹,你實在太厲害了,你說的很對,可是我們要怎麼下手呢?”
建寧說道:“現在我們身邊有沐小公爺,還有天地會的幾位,師父的武功又那麼好,那些羅剎鬼雖然兇殘,但是怎麼比得上我們人才濟濟,智慧跟武功並重,放心師姐,他們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了。”
阿珂的臉上略微露出欣慰喜色,說道:“師妹……聽你說了這些,我才稍微放心了,師妹你這麼聰明,一定可以想出好辦法,把那些羅剎鬼子全部殺死的。”
建寧同阿珂兩人在這邊商議,那邊九難回身朝內,雙眸微動,定定地望着牆壁,半晌之後,抬手到胸前豎起,悄悄行了個佛禮,嘴唇微動,無聲念道:“阿米托佛。”說罷之後,臉上緩緩地露出笑容來,重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