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王老子”
(注:一尺作二十三厘米算,一兩銀子作一千錢算)“藍三沒了。”
小巷之中,面色難看的呼延叱一面壓低腳步聲快步奔逃着,一面咬牙低聲道。
他們當然聽不見藍三和師十四的交談,所以那些離自己近在咫尺的陰謀詭計,呼延叱一無所知——當然,藍三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這句“藍三沒了”更多的也是兔死狐悲,而不是真正的悲慟和緬懷。
甚至呼延叱的心中還有幾分高興,因為自己只付了藍三一半的傭金,剩下的一半事成之後再做付清,而現在藍三沒了,他自然可以少破一筆費。
“咳,咳咳——他死不了,師十四有個臭毛病,殺一人萬兩銀,不給錢就算陛下派了聖旨來也沒用。”
被丑金剛夾在手臂里的書生面色有些痛苦,因為丑金剛夾着他的姿勢實在是有些粗暴,讓他說話間不住地咳嗽着:“掌柜的,在下一開始就說過了,只有佛爺那邊能做生意,其餘的不管是師十四還是藺一笑,都不是什麼好打交道的人物——左轉,再往前咱們可能會和天老幫的幫眾撞上。”
四通八達道路複雜的小巷無疑是最佳的逃生路徑,這些小巷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所造的,地面上的青苔幾乎已經將原本的青石地面徹底覆蓋了過去,顯然這些人跡罕至的小巷已然許久無人經過。兩側的石牆內悄無聲息,牆上的爬山虎早已遮蔽了石牆的廬山真面目,入眼處儘是一片蔥翠,宛若行走於青山綠水之中,着實讓人心中愜意。
當然,如果是被追殺於青山綠水之中,那感覺自然就不太好了。
“嘿,書生,雖然師十四不是個東西,可是你家那位佛爺也不見得就是什麼良善之輩了。”
呼延叱和丑金剛向左側的小道上去,前者面色陰沉,回頭掃了一眼被丑金剛夾着的書生:“的確,老子小看了這戌亥八街,天殺的師十四居然能夠掏出神機弩這種玩意兒,着實讓老子吃了一驚。若非此番有你在場,或許某家已然走不出那客棧廂房——但某家也不是頭一天走江湖了,莫要以為你救了老子的命,老子就會對你百般信任!”
——色厲內荏。
別說書生,就連一旁的丑金剛都能看出來呼延叱此刻的虛張聲勢。
這位縱橫北疆的馬匪首領此刻的臉色多少有些蒼白,並且目光深處隱隱有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存在其中。戌亥八街送給他的見面禮實在是太大了一些,他此生遇到過無數次險境,也曾無數次在鬼門關前徘徊,但不論哪一次,他至少都還有掙扎的餘地,都還有用手中的大刀殺出一條生路的機會——而剛才的那一幕,如果不是書生拋出的那枚彈丸令得弩手們不敢輕舉妄動,或許他只能選擇用手中的木箱與師十四來個同歸於盡。
他現在別無選擇,他只能相信書生,所以他一直在按照書生的指示穿行於這些小巷之中。
書生的臉上帶着一絲苦笑:“掌柜的,您未免也太不相信在下了些。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佛爺要真和師爺一般想要強買強賣,那您也不過是再遇到剛才的那一幕而已。既然橫豎都要尋個人同歸於盡,在下又何必救您、還特意把您帶到佛爺眼前呢?”
呼延叱微微一怔,然而丑金剛卻忽然冷笑道:“然而如果不是你剛才擲出的那彈丸,姓師的現在或許已經得手了。這一次有你出手,可是下一次到了你家那位佛爺那兒,還有人助我們一臂之力嗎?”
他話一出口,呼延叱的臉色也頓時一寒,顯然是想通了其中關鍵。他緩緩地停住了腳步,回頭看着被丑金剛挾在手臂里的書生,面無表情地緩緩道:“丑大師倒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某家差點真就着了你們的道,將這箱子拱手相讓了。”
有殺氣,隱隱環繞在小巷之中。
這殺氣雖不如師十四的陰寒鋒利,但依然足以令人不寒而慄。
“......您就算是殺了我,眼下也於事無補。”
書生倒是並不慌張,雖然他的面龐有些發白,但談吐卻依然流利:“恕我直言,掌柜的,只要咱們還在戌亥八街之內,就一定會被他們找到——師十四暫且不言,那天王老子藺一笑發起瘋來簡直是六親不認,別說和他做交易,他有沒有心思與您做交易都不好說。”
他微微頓了頓,才嘆息着繼續道:“但您若是現在殺了我,那就相當於掐死了最後一條路,也就是與佛爺交易這條路。天王老子和師爺的門路已然走不通了,您若是還想分得自己的那一杯羹,恐怕除了尋求佛爺的幫助以外,別無他法——在下這幾日也算是鞍前馬後盡心儘力,看在在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掌柜的,就信在下一次如何?”
呼延叱陷入了沉默。
他本想再拋兩句狠話,但書生的一番話卻讓他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
他不信任書生,他依然不信任書生。那位佛爺雖然未曾露面,但僅僅是無聲無息地將書生這個暗樁在自己身邊柱了幾日的這一手來看,這位佛爺就足以讓他提起一萬分的警惕。他多少能夠看出來這幾人的特點,師十四是只笑面虎,那天王老子藺一笑則多半是頭橫衝直撞的蠻獸,而佛爺——呼延叱也不知道佛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佛爺或許比這兩人更加難纏,也更加不好打交道。
但至少,佛爺向自己擲出了橄欖枝。
他如果還有別的選擇,他一定不會選擇那位佛爺。
遺憾的是,他別無選擇。
在一片沉默之中,丑金剛忽然輕聲道:“剛才那姓師的也說了,掌柜的手中應該是一箱威力驚人的火器。”
談到這一點,呼延叱的臉色便顯得有些不太好看。他悶哼一聲,輕輕拍着手中的箱子低聲道:“不錯,老子帶着弟兄們在北疆打獵時,恰好逢了北遼蠻子們劫了一支車隊,和車隊裏的鏢師們打得不可開交。說實話,老子當時也不知道什麼夏侯冬侯的傢伙就在車隊裏,只知道那支車隊裏確實有個扎手的點子,一個人幹掉了好幾十個北遼蠻子。老子當時靈機一動,假裝拔刀相助帶着弟兄們混進了車隊裏,然後趁着戰局將定之時突然反水,趁着那傢伙猝不及防一刀重傷了他,總算是吞下了這支車隊——但就算如此,那廝也拼掉了老子好幾十位弟兄,算上死在北遼蠻子手下的,偌大的麻衣匪竟然就只剩下了十幾人還能自如行動。”
——書生微微低着頭,呼延叱沒有看見他的臉色和目光。
“老子當時想着,既然麻衣匪都已經被打成了這幅模樣,這馬匪的生意顯然是幹不成了。”呼延叱咂了咂嘴,露出了一個有些猙獰的微笑,繼續道,“老子一個人也帶不走多少貨物,就索性挑了件最沉的,然後趁着消息還沒傳出去之前混入了京城之中——那些鐵龍雀的白痴根本就不知道,老子早就在他們的大本營里蹲了數日之久了。”
他此前還說“只剩下了十幾人還能自如行動”,後腳就變成了一個人,這之間顯然是發生了些什麼,只是他沒有說,丑金剛也沒有問,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心知肚明。
“但那位佛爺,卻似乎一早就知道您要來這裏了。”
丑金剛皺緊了眉頭,他低頭看了看正努力地抬起頭來的書生,又抬頭看了看面色猶豫的呼延叱,終於一咬牙狠聲道:“富貴險中求,既然現在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若那佛爺真和書生所說的一般神通廣大,就算我們脫得了姓師的和天老幫的追捕,也難逃那位無所不知的佛爺的魔爪——不如拼上一拼,去那佛爺府上一探究竟,你覺得如何?”
呼延叱面色變化萬千,他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倒也有理,只是......”
人聲忽然從遠處傳了過來,傳入了三人的耳中。書生的面色登時一變,急忙道:“天老幫的人來了,掌柜的,咱們如若再不走,待會兒就沒機會走了!”
呼延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再一次邁開了腳步。他一面大步且小心的前行着,一面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道:“咱們在這小巷裏穿行了如此之久,這天老幫的人居然這麼快就能逼近我們,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手?”
“少則八百,多則上千。”書生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天老幫是戌亥八街首屈一指的勢力,人多勢眾且人脈奇廣,雖然幫內高手不多,但為首的天王老子絕對是實打實的硬點子。咱們從師爺的地盤逃出來,又一直在躲着天老幫,想必他們已然知曉我們要去找佛爺了——這些小巷在下雖然熟悉,但天老幫的幫眾之中有不少同樣是土生土長的八街人,怎麼走能到佛爺的地盤,他們絕不比在下陌生!”
丑金剛握緊了拳頭,冷笑道:“就算他們找到了我等,一幫烏合之眾也不過是螳臂當車罷了。只要那天王老子沒來,那麼我們就還有脫身的機會——”
嘭!
丑金剛話音剛落,一聲悶響便從不遠處響了起來。
三人齊齊回頭,只見就在自己不遠處的高牆之上,一個蹲在牆頭上的矮小漢子正手持一根小小的煙火,對着三人笑得無比猙獰。見三人齊齊回過了頭,那漢子咧嘴一笑,驀然自牆頭之上站起了身,指着三人的方向大吼道:“在這裏!他們在這兒!”
“該死的,天老幫的飛賊!這群傢伙功夫不行,但是論及飛檐走壁卻個個都是好手!”
書生大罵一聲,轉頭對丑金剛和呼延叱咆哮道:“快走!天王老子要來了!佛爺的地盤離這裏不遠,再有幾步路的路程就能到!只要到了那裏,天老幫的傢伙也不敢踏足一步!”
丑金剛也沒有想到自己這張嘴居然在今日會如此靈驗,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臉上也閃過了一絲忿怒——丑金剛不同於藍三,藍三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刀客而已,而他丑金剛卻早已是名動江湖,手下的功夫自然也比藍三更硬。縱橫江湖多年,這惡僧何曾有過像此次一般被人追得像條野狗一樣的經歷?眼下聽得天王老子將至,丑金剛卻猛然怒吼一聲,將手臂間挾着的書生隨手便拋給了呼延叱,旋即轉過了頭,舉起雙拳便望向了小巷的盡頭!
“丑大師,您這是何意?”
書生驚呼一聲,被呼延叱在空中接在了手裏:“那天王老子何其可怖,您不是他的對手,還是與我們一道逃離此處為妙!要知道那塞外神拳——”
“塞外神拳?不過一徒有虛名的鼠輩而已!”
書生這話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但至少丑金剛聞言卻更是不願再轉身離去了。他一拳轟在了身邊的石牆之上,看着身邊石牆之上的大坑冷笑道:“某家縱橫江湖多年,見識過的高手猶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但卻從未有一人敢在某家眼前自號天王老子——無需多言,今日某家倒是要會上一會這姓藺的狂徒,看一看是某家的拳頭硬,還是他這名號響!”
書生臉色漲紅,那看上去有些像是被憋的,不過呼延叱只覺得書生此刻的臉色顯然是無比着急,以至於急紅了臉。帶着書生和箱子的他回頭看了一眼丑金剛,終於一咬牙一跺腳,挾着書生狂奔而去,顯然是不打算留在這裏幫襯丑金剛了。
在書生和丑金剛之間,他選擇相信書生的說辭,並且他自己也不想再對上一位和師十四同樣級別的人物了。
“好膽氣,是條漢子。”
就在呼延叱轉身的下一秒,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驟然響了起來。
近在咫尺,彷彿只隔了一道牆。
這聲音響起的一剎那,丑金剛的臉色便微微有些變了。那聲音震得他衣襟都微微有些顫動,顯然來者是個內功極其深厚的好手——並且顯然比自己更深。
他突然有些後悔。
但他沒有回頭,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傲氣,另一方面是因為他還心懷僥倖。
空有一身功力、然而拳腳功夫稀疏平常的江湖人並不算少,丑金剛殺死過好幾位這樣的“名家”,所以他不認為自己就一定會敗給對方。
他看着自己剛才一拳在牆上轟出來的坑洞,心中稍定——他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態很好,好到比自己當初打敗無門寺戒律堂供奉時還要好。
只是下一秒,他的內心便墜入了無底深淵。
因為那個讓他心中安定的坑洞不見了。
——不見了的理由也很簡單,牆塌了,牆上的坑自然也不見了。
伴隨着一聲巨響,丑金剛身邊的高牆驟然四分五裂,像是被一柄重鎚狠狠地錘碎了一般,碎石泥磚飛射四濺,駭得猝不及防的丑金剛忍不住向後跳出了數尺之遠。而在那飛濺的碎石之中,一道幾近遮天蔽日的黑影,就這麼神態自若地一步跨過了廢墟,優哉游哉地走向了丑金剛!
八尺半的丑金剛抬起了頭,看着那道比自己高出了整整一個腦袋的黑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叫丑金剛,除了他的確生得不怎麼好看以外,更因為他的身材的確頗為高大。他修的是無門寺的金剛功,這種硬氣功更是讓他身上虯結的肌肉顯得格外駭人,任誰看到他,都會想起寺廟裏的金剛怒目之像。
只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孩子,正站在一頭暴怒的黑熊眼前。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四肢隱隱有些發軟,嗓子眼裏也有些乾澀。
“丑金剛?”
黑影猶如獵食前的大蟲一般緩緩地呼了一口氣,語氣裏帶着淡淡的興奮的殘忍:“不錯,你的確值得某家來殺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