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谷篇 第六十四節
嗚!
嗚!
不知過了多久,瓊恩的意識從沉睡中緩緩蘇醒,耳畔傳來尖銳凄厲的呼嘯風聲,讓他不由得心生迷惑,不知道身在何處。他睜開眼睛,發現周遭是黑漆漆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寒風迎面刮來,力道猛烈,讓他腳下都有些站立不穩的感覺。瓊恩深吸口氣,定住心神,也不動彈,迅速將恆定的黑暗視覺開啟到極致,然後開始打量四周。
他看見自己正站在一處崎嶇狹窄的山道上,寬不足容兩人并行,右側是嶙峋矗立的石壁,左側是深不見底的虛空,只消一步踏錯,便會摔得粉身碎骨。仰面望去,夜空沉沉如墨,既無月色,也無半點星光。腳下山道蜿蜒如長蛇,靜靜地向前方延伸,看不到盡頭,。他慢慢側移半步,往身後看去,卻望不見半點來時的道路,只有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影影綽綽閃動,彷彿潛伏着無數妖魔怪獸,卻又什麼都看不分明。但瓊恩清楚地知道,那是歸途。
“噗!”
突然之間,一點碧幽幽的火焰在眼前大約兩尺處的空氣中綻放開來,半明半滅地跳躍着,像是在向他致意,幾秒鐘之後,它打着旋,彷彿一朵盛開的蓮花,晃悠悠地向前飛去。瓊恩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伸手將身上的斗篷裹緊,跟上它。幽火飛得很慢,瓊恩也走得並不快,藉著微弱照明,他的步伐敏捷而沉穩,一直保持着固定的節奏。周遭仍舊是寂靜無比,除了聽見狂風凜凜呼嘯,以及軟底皮靴踩在砂岩地面上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任何響動。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大約十分鐘,或許更久一些,幽火突然消失了,四周再度陷入黑暗。瓊恩靜靜站了一會,讓眼睛重新適應,他看見了一處空曠而平坦的荒地,雜亂長滿了及膝高的野草。在草叢的中央,有座灰色的圓形小木屋,開着一扇窗戶,有光亮從中發出,在窗紙上映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雖然不甚清晰,但大致輪廓依稀可辨,身段窈窕,曲線玲瓏,應該是位女子。
他慢慢走近,舉手叩門。指節敲擊在古舊的厚木板上,發出悶悶的聲音,隨風即逝。
“請進。”一個低沉柔美的女聲說。
瓊恩推門走入,看見了聲音的主人,如他所料,是剛剛獲得新一屆“星之花”頭銜的盲眼美人,莎琳娜小姐。她已經換了裝束,不再是參加比賽時的那身寬大長袍,而是一襲無袖的黑色長裙,長長的黑髮整齊地盤在腦後,露出耳垂上的兩枚珍珠小墜。長裙的領口開得很低,一條湖藍色寶石項鏈自脖頸中垂下,埋在雪白如凝脂的深深乳溝中,雙手則戴着一副紫色蕾絲長筒手套,越發映襯得肌膚嬌嫩白皙。裙擺之下,是一雙閃閃發光的水晶高跟鞋。正常情況下,這身端莊華麗的打扮應該去參加宮廷宴會,但此時此刻,她正站在簡陋的小木屋中,扶着旁邊的椅背,盈盈微笑着,迎接客人的到來。
瓊恩沉默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她微微欠身,提起裙角向瓊恩行禮,儀態優雅,完美到無可挑剔,卻隱隱透出幾分傲慢自矜的味道。“幸會,蘭尼斯特先生,”她輕啟朱唇,柔聲說,“我是莎琳娜,您能應邀前來,我深感榮幸。”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瓊恩問,盯着莎琳娜的臉,觀察她的表情,“而且,你能看見我?”
他問得直截了當,毫不客氣。莎琳娜眉頭微皺,顯然有些不悅,但這表情一閃即逝,“我眼睛雖盲,但心中燦爛光明,”她微微而笑,“神與我同在,為我指引方向。”
“那可真令人驚訝,”瓊恩冷笑了聲,“據我所知,提爾的視力似乎也並不好吧。”
莎琳娜格格笑起來,“我完全贊同您的看法,”她說,“然而您似乎有所誤解,我並非殘神的信徒——事實上,我曾經是,但已經拋棄他的虛偽教義很久了。現在我所侍奉的,是夢華女士。”
“夢華女士?”
莎琳娜早已放棄對提爾的信仰,對此瓊恩並不奇怪,或者說早在意料之中。但對於她剛才所說的這位“夢華女士”是誰,他就完全莫名其妙了。不過費倫大陸神明眾多,數以百計,每位神明往往又有好幾個尊稱別號,多的甚至十幾個幾十個也不足為奇,瓊恩在神明與宗教學方面的造詣本來就差勁,搞不清楚也屬正常。
“那麼,”他索性直接切入正題,“您邀請我前來此處,有何貴幹呢?”
盲眼女子點點頭,“確實有件事,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幫助。可否坐下說話,我想這大約需要耽誤您一點時間。”
瓊恩在茶几邊的一張椅子中坐下,隨意打量着周圍,室內的陳設很簡單,不過是幾件普通桌椅,做工尚算精緻,但色澤暗淡,邊角也有破損,明顯都已經頗有年頭了。在靠窗的方桌上,放着一隻長頸白瓷花瓶,裏面插着幾支淡紫色的丁香花,是整個房中除她本人之外,唯一有幾分亮麗色彩的東西。在角落裏有扇半掩着的側門,引起了瓊恩的格外注意,他能看出那是一座傳送門,但到底通往何處,那就不得而知了。在奧術視覺中,上百個黑色、紫色和暗金色的魔法符文錯亂排列,其中居然超過一半是他完全不認識的,這可實在有些詭異。畢竟他主修的是變化系,傳送魔法正是他的專業領域之一。
莎琳娜在他對面坐下,一隻隱形僕役從陰影中飄出來,端上兩隻高腳酒杯,分別擺在主客面前。“荒山寒舍,也沒來得及準備什麼,”盲眼女子彬彬有禮說,“只能以此待客,簡陋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瓊恩低頭看着杯中的液體,淺藍色,非常清澈,溫度明顯很低,卻有細小的氣泡不斷從底部湧起、上升,彷彿有火焰在杯底一直加熱似的,但又看不見任何蒸汽。淡淡的芳香從液體中發出,有些像蘭花,又有幾分薄荷的味道,自鼻中直衝入腦,讓人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原本有些疲乏的意識彷彿都剎那間清醒了許多。他略一沉吟,已經知道了這是什麼東西。
月藍茶。
月藍茶是種以月藍花含苞待放時的根莖為主料,配上八種輔材,用複雜的工藝處理后,研磨成粉沖泡的飲料。它能夠提神醒腦,振奮精神,但最重要的作用是長期飲用的話,能夠有效地提升人對魔網的感應能力,可想而知它對巫師——尤其是那些資質不足的巫師——具有何等的價值。倘若不是因為一個致命缺陷的話,它恐怕早就成為全世界巫師的隨身必備飲料了。
瓊恩將酒杯稍稍推遠了一點,這個動作顯然讓莎琳娜有些奇怪,“怎麼了,蘭尼斯特先生?”她問,“你似乎不太喜歡它?”
“是的。”
“為什麼呢?”
“你很喜歡它?”瓊恩不答,反問她。
“當然,”莎琳娜笑着回答,“它是神賜予我的寶物,幫助我度過了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它讓我遠離悲傷和痛苦,不再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它讓我學會魔法,掌握力量,讓我獲得了新生。我有什麼理由不喜歡它呢?”
“你經常喝它?”
“嗯,早中晚各一杯,偶爾再加一杯,例如現在,”她笑盈盈地舉杯,輕輕抿了一口,“嘗嘗看,味道不錯的,我特別在裏面放了點糖。”
瓊恩看着她,發現她的表情不似作偽。“你飲用它多久了?”
“多久……讓我想想,嗯,記得不是很清楚了,”莎琳娜左手托腮,右手舉着酒杯,沉思着,“好像,有將近十年了吧。”
“令人難以置信。”瓊恩說。
她怔了怔,“您說什麼?”
“首先,月藍茶粉的價格,在市場上相當於其五十倍重量的黃金。而沖制這樣一杯茶,需要大約六到八克茶粉,”瓊恩冷冷地說,“十年時間,每日至少三杯——能夠維持這種飲用標準的,用富可敵國來形容都嫌有所不足,而你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富有;其次,月藍花只在至高森林的中心地帶生長,那裏是精靈的地盤,能夠流出到人類市場的數量極其稀少,而且基本被壟斷,一直都是有價無市;最後,”他盯着眼前的女子,“長期地、持續不斷地飲用月藍茶,會給人造成一些非常明顯的,難以修飾和恢復的……變化,而在你身上,我完全沒有看到。”
紅暈泛上莎琳娜的臉頰,這並非羞澀,而是慍怒。“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蘭尼斯特先生,”她握着酒杯的右手下意識地捏緊,
“但你需要明白的是:它並不是我從什麼市場上買來的,所以它的價格和產量,統統都與我毫無關係。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所謂的‘明顯變化’是指什麼?如果你的意思是它會給我造成什麼不利影響,那顯然你所知有誤。它是神的恩賜,是……是不容褻瀆的!”
“如果不是從市場上購買,那你是怎麼得到它的呢。”
“我已經說了呀,它是神的恩賜,你還要我重複幾遍!”她的音調不由自主地提高,胸膛難以抑制地不斷起伏,“我向神祈禱,奉獻我全部的虔誠和信仰,神回應我的呼喚,將它賜予我,讓我擺脫夢魘,重塑人生——難道你聽不明白嗎?”
“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的意思是說:這些月藍茶,是你的神明直接放在你面前的?”
“當然。”
“她真慷慨。”
“當然!”她隨即反應過來,“你是什麼意思?”
瓊恩笑了笑,“好吧,莎琳娜小姐,”他說,“在這個問題上的糾纏,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現在讓我們都先冷靜一會,然後進入正題吧。”
盲眼女子氣惱地看着他,但很快便平靜下來。“您說得對,我失禮了,”她再次欠身致意,“那麼,進入正題吧。我冒昧邀請您深夜來此,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您的幫助。”
“我不記得我有樂於助人的名聲,”瓊恩說,“不過既然是像您這樣美麗的女子向我提出,那麼我會加以考慮的——是什麼事呢?”
“我想請您幫助我,救出我的神明。”
“救出你的神明?”瓊恩愕然,他這次是當真有些驚訝了。
“正是,蘭尼斯特先生,”莎琳娜說,揮手讓隱形僕役為瓊恩換上一杯咖啡,“說來話長,請容我詳細解釋。”
“我在聽。”
根據莎琳娜的說法,“夢華女士”是一位遠古真神,誕生於宇宙原初的混沌之中,是公正與真理的化身,不過由於過分低調的關係,她極少在凡間現身,故此聲名不彰,教會規模也非常小,人數不多,而且隱秘。三百年前,夢華女士降臨凡間,卻被提爾教會所囚禁,就封印在塔瑟谷的神殿之中。
“如您所知,很久以前,我和我……父親,”她不由自主地頓了頓,“都是殘神的信徒。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猜您已經有所耳聞,所以我在此不再贅述。總之,他不幸去世,我也深受創傷,這讓我認識到過去的信仰是何等錯誤,那些我所學習的、從小念誦的,甚至一度真心相信的那些教義是多麼的愚蠢和荒謬。我很迷茫,也很痛苦,失去了生命的意義。就在此時,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到了女士在冥冥中的神諭,她向我展示了真理所在,讓我重新看見光明,再次擁有前進的目標,”她在胸前快速劃了一個符號,“讚美夢華女士。”
莎琳娜原本是提爾教會的見習牧師(誦律者),成為“女士”的信徒后,在其指點下開始研習奧術,藉助月藍茶的幫助成為了一名巫師。她一直試圖將“女士”從囚禁中救出,但始終未能成功。當然,她的努力也不是全無成效,至少在過去的十年中,她通過各種方式秘密調查和不斷嘗試,已經獲得了不少有用的相關信息,其中甚至包括“封印”的各項具體資料。但限於能力不足,無法將其破解或毀壞。就在這一籌莫展之際,她再次聽到女士的神諭。
“女士告訴我:有一位名為瓊恩-蘭尼斯特——也即是您——的巫師將會在近日造訪塔瑟谷,”莎琳娜輕聲說,“女士說:您擁有非常高明的魔法造詣,是破除封印的不二人選。這就是我知道您的名字,並邀請您來此的緣故。”
“能夠被這樣看重,我受寵若驚,”瓊恩淡淡地說,“順便說句,我可否了解一下女士的教義是什麼。”
“女士的教義博大精深,難以用三言兩語來描述。勉強簡要概括的話:公正源自於對等交換,復仇是古老和神聖的法則,”莎琳娜沉聲說,“如有所損,必有所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怨報怨,以血還血——這就是女士的教誨。”
“……”
瓊恩沉默了片刻,“我大致明白了,”他說,“但是有些細節上的小問題,我想做進一步確認。”
“請講。”
“你確定你的那位女士被囚禁於此地?”
“當然。”
“提爾教會為何要這麼做呢?”
“這還需要問嗎?”莎琳娜回答,“殘神在凡間所大肆宣揚的是偽論,是謬誤,他當然害怕真理的聲音,更不想讓我們聽到,所以他用卑劣的手段囚禁了女士——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那麼提爾為何不直接摧毀你的那位女士呢?”
莎琳娜明顯一怔,“這……我想或許是他做不到。”
“做不到?”
“真理不是偽論可以抹殺的。”
“如果偽論可以囚禁真理,那麼有什麼理由認為他不能殺死她呢?”瓊恩輕笑,“這似乎在情理上說不通啊。”
“女士是一位神明,神明是不朽的。”
“然而據我所知,歷史上隕落的神明並不在少數。”
“女士乃是真神,並非那些偽神可以比擬!”
“或許,”瓊恩不想和她爭論,“她已經被囚禁了很久對吧。”
“大約近三百年。”
“那確實是很久了。她的教會依然存在?”
“當然……我想是的。”
“所以你見過你的教友?
“沒有。”
“那可真奇怪。”
“您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教友當真存在的話,很難想像他們會在這三百年中毫無作為,更難想像他們會讓你孤軍奮戰。”
“真理總是孤獨的,我們並不追求人多勢眾,那沒有意義。”
“大約吧,”瓊恩說,“但我還是比較喜歡站在人多的那一邊。”
“這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莎琳娜信心十足地回答,“只要女士脫困,她的神諭和福音將會無遠弗屆地響徹整個大陸,她的教會和神殿將會領導整個凡間,一切偽神的謬論都將煙消雲散,全世界的人都將站在我們這一邊。”
“這聽起來確實令人振奮,”瓊恩淡淡地附和了一句,“但我並非女士的信徒,至少此刻不是,在可預計的將來也沒有改信的打算,所以我想直率地問一句:假設我幫助你救出那位‘女士’,我將會得到什麼呢?”
對於瓊恩這個問題,莎琳娜顯然早有心理準備,“女士是慷慨的,尤其是對於幫助過她的人,蘭尼斯特先生,所以您無需為此擔心,”她說,“如果您能幫助女士成功脫困,您將會得到一切您想得到的東西,名望、權勢、財富、美色——應有盡有。”
“坦白說,莎琳娜小姐,這語氣聽起來有點像九層地獄的魔鬼。”
“……蘭尼斯特先生,請注意措辭,我實在無法容忍這種瀆神的言論!”
“玩笑而已,”瓊恩擺擺手,“不過說正經的,小姐,我對你方才所許諾的這些,並不是很感興趣。”
“那麼您想要的是什麼呢?”
“如果那位‘女士’當真如你所言的那樣洞察睿智,那麼她顯然清楚我的願望是什麼,”瓊恩說,“恕我冒昧,小姐,你向你的女士要求了什麼呢?”
“我們沒有資格向神明‘要求’什麼,先生,”莎琳娜有些不悅地說,“但正如我前面所說,女士是慷慨的。她許諾將會授予我與她同等的力量,讓我有機會去尋求我的公正。”
授予與她同等的力量?
瓊恩沉默了幾分鐘,點點頭,站起身來,“感謝您的招待,時候不早,我想我該回去了。”
莎琳娜大吃一驚,“可是……您尚未提出您的願望……”
“不需要,”瓊恩說,“因為我不打算幫你的忙。”
“為什麼?”
“不為什麼。”
“可是女士說您會幫助我的——”
“那麼很顯然,她說錯了。”
瓊恩轉身徑直朝門外走去,莎琳娜顯然完全沒有意料到這種情形,怔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等等!蘭尼斯特先生。”她喊着,追出門外,卻發現瓊恩早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