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野丫頭
寒氣逼人的江邊,有人在高喊:“救人啦!快救人,有人落水了!”
聲音被江風撕扯得有些走形,彷彿是帶着笑。
這裏是碼頭,停泊着大大小小几只船,個個都會游水的。
隨着那在江邊洗衣服的婦人叫喊,七八個腦袋從船里探出頭來查看,果然見離岸不遠處有人在浮浮沉沉。
就在此時,江岸上一人脫了夾襖已經跳下水,周圍幾隻船也鬆了篙、解了繩,往水中正糾纏在一起的兩人劃去。
又是王家三丫頭,還玩在碼頭跳水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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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紙上浮起魚肚白,王三秋沒有點燈,就着外面那抹亮光,摸索着將頭天晚上搭在櫃沿的衣衫穿好,攀着扶梯下了低矮的木製閣樓。
隔着小小天井,她能看見對面灶房門口映出的跳躍火光,是老爹王大財在準備早飯了。
王三秋沒有出聲,而是彎腰從身旁木樓梯下面摸出一把柴刀,這也是頭天就磨過的。
雖然上面的缺口有些扎眼,她相信能劈開礙事的東西。
將刀在腰帶上綁好,再挎一個竹簍子,穿過天井,輕輕打開後院門就要走。
在這寂靜的早上,吱呀的門軸聲能傳出老遠,無論她多小心,還是驚動了人。
“丫頭啊!天還沒有大亮,你又一個人四處亂跑,要讓人家說閑話的。”
王大財從灶間探出半個身子,油膩膩的圍裙掛在胸前,對着已經走出去的背影喊道。
“誰牙閑得慌,就說唄!我才不怕。”後門外,傳回王三秋略有些沙啞,又滿不在乎的聲音。
“唉!”隨着一聲嘆息,王大財縮回腦袋,繼續在烏黑的灶間搗鼓他的東西。
自從幾天前王三秋落入鎮外的青衣江,在鬼門關前走過一回,整個人的性子就有些變。
雖然外人看來,王家茶館的三丫頭還是一樣的特立獨行。
可養大她的老爹自然能覺察出不同來,三丫頭不再像以前那樣愛吃他做的飯,還經常捧着床邊箱蓋上的半片鏡子,跑到天井來,前前後後照半天。
不會是在水裏撲通那麼幾下,就撞到什麼邪物了吧?
可看她走路一樣的帶着風,還是原來那個野丫頭。
王大財又搖搖頭,三秋雖然不像別的女娃乖巧,可這是自己唯一的家人,只要女兒能好好活着,別再做傻事,她想幹什麼都行。
女兒從小在這巴掌大的鎮上長大,認識的人也不少,自己雖然不怪她,可架不住街坊鄰居三姑六婆在背後指指點點。
在屋裏悶了這麼久,她趁着現在人少出去透透氣也好。
王大財一共生下三個孩子,死去兩個小子,他是又當爹又當娘,好不容易才將王三秋養大成人。
這家子的悲事被鎮上的人在茶餘飯後提起來時,都會在感嘆王大財死兒子死老婆的歹命之後,再說上幾句:王大財想兒子想瘋了,女兒都當兒子養。
王大財生得只能算端正,王三秋的親娘長得就苗條秀氣,可惜歪瓜生裂棗,這三秋沒得到她娘的坯子長出漂亮臉蛋來,頭髮眉毛倒是得了王大財的真傳,黝黑得讓別人眼饞。
一張圓臉肉乎乎,擠得眼睛眯成縫,好在靠着江邊長大的女娃,這皮膚就是不同,白嫩滑膩,如同隔壁孫家做的水豆腐。
都說一白遮百丑,在親爹王大財眼中,胖胖的三秋看起來就是福像。
比起沒有漂亮容貌更可悲的是,親娘死得早,王三秋一個女娃,硬是讓王大財這樣的邋遢漢子,養成一個在鎮人眼中格格不入的主。
姑娘家大了也不像其他女娃在家做做針線女紅,或者收拾屋子。
整日袖着兩手,陰沉着臉,梳條大辮子拖在屁股后,跟着男娃滿鎮子的閑逛。
一晃眼,王三秋就長到十七,野小子一般的女孩沒有人上門提親。
她倒是有主見,說自己一定要在十八歲時嫁出去,還看上一個男人,年節剛過就自個跑上門去說要嫁給人家。
可惜人家情願打光棍也不要她,氣得暴躁的王三秋當場就“失足掉下”青衣江。
雖然很快就被撈上來,還是被冰冷的江水激得憋過了氣。
又是控水又是灌湯才醒過來,江邊人不少,本來就差的名聲,可就丟得丁點不剩了!
好在王家是從鄰縣鄉下遷來的,無親無故,在大余渡上除去王大財,再沒有其他可以指手畫腳的直系長輩。
外人再說三道四,有王大財這個親爹嬌慣着,丟人現眼的三丫頭沒有被沉塘,也沒有挨打,只是因為跳江受寒怕留下病根,在屋裏喝過一幅湯藥,就又開始如同今日這般滿鎮子跑了!
走出兩壁長滿青苔的夾道,王三秋站住腳,習慣性的抬頭看天,灰濛濛的天上沒有一絲光澤,又是一個陰天。
南方的雨水綿綿,會不會出太陽得看老天爺心情。
“嘎吱”一聲,旁邊屋子的閣樓上,半扇窗戶被人推開。
緊接着,一盆散發著異味的水就潑在街道的青石板路面上,險些濺到正站在路中央的王三秋身上。
“哎呀!六瘟神,臭哄哄的洗腳水亂潑,是短了腿還是懶進骨頭?弄髒我衣服,你來給我洗?”
聽到王三秋的叫罵,一顆亂蓬蓬的腦袋從狹小的窗戶洞裏鑽出來,看了看下面正嚷嚷的人,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呢?還偷聽人家牆壁角,原來是三丫頭啊!”
“誰稀罕聽你牆角。”王三秋瞪了他一眼,扔下一句話,又靈巧的繞過路上水漬,氣沖沖走了。
“嗨!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哈!三丫頭也會起這樣早,不知道又上哪裏去?”亂蓬蓬的腦袋使勁探着,還想多瞅幾眼已經走不見的人。
此時天色尚早,有屋舍遮擋的街道還是昏暗一片。
四周村子來趕集的人得過兩個時辰才到,店鋪和住戶人家也沒有開門,只有勤快的主婦們打着呵欠出來倒尿盆。
藉著左鄰右舍街坊門板縫中透出的星點燈光,王三秋快步走在小鎮的石板路上。
隨着她的腳步落下,空蕩蕩的長街回蕩着清脆的聲響,顯得無比空曠悠然。
若是某個詩興大發的文化人,定能吟哦出幾句酸詩來。
只是現在的王三秋沒有興趣在石板街上磨時間,她快速穿過幾條的小巷,沿着蜿蜒石階往鎮子后最高處的山上走,一直到茂盛的山林中。
這山沒有正經名字,王大財這些老一輩人都習慣叫花果山,據王三秋所知,周圍叫這個名字的山還有好幾座,細細想了一下,農人都講究個實惠,無非就是因為這些山春有花,夏有果而得名的。
在鎮裏看見天氣不好,到得山上,才看見太陽還在厚厚的雲層里躲着,在雲邊留下一縷霞光。
站在高處望向山腳那條江,只能看見江上籠着淡淡霧氣,看不見泊在碼頭上的翹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