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說嫁
傻妮踉蹌進了屋,抬頭就看到丁家老太太,端坐在堂屋的上首位置,頓時站住不敢再動。
丁老太身穿藏藍繡花長衫,下配同色兩扇馬面裙,手裏拄着一根紅木拐杖。
不知是不是太久沒笑的緣故,眼皮向下耷拉着,嘴角也往下耷拉着,整張臉皮都往下耷拉着,一片陰沉和嚴厲之色。
紀氏在外面是老虎,可一瞅見這老太太,就心虛腿軟,就算沒犯什麼錯,也不敢在她面前吭聲。
這會兒自己房裏出了傻妮的事,還惹到老太太跟前兒,她自是理虧,也更害怕。
一進到堂屋,立馬跪到地上,哭着道:“娘,都是傻妮這死丫頭造的孽,或打死,或扔到山裏喂狼,您只管說一聲,我讓她爹回來收拾她。”
傻妮站在旁邊,頭不敢抬,話不是不敢說。
丁老太掀起眼皮,先撩了傻妮一眼,這才看向紀氏:“哭什麼,天還沒塌呢,大嚎小叫的,成什麼樣子,起來。”
紀氏正張的嘴,瞬間閉上,再不發出一點聲音。
丁老太把拐杖拄在身前,兩手都扣在上面,沉聲問道:“到底什麼事?”
紀氏不敢說。
傻妮正要開口。
孟氏卻抖着機靈搶了先:“娘,傻妮院裏來了兩個小子,沒頭沒緒的,外頭人就說些不中聽的閑話。”
老太太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都說什麼了?”
孟氏悄悄看了看她的臉色,突然一笑道:“嗨,還能說什麼,左右都是那幫長舌的閑着沒事瞎乎掰,咱也不用管,只問問傻妮是怎麼回事,把兩個孩子趕出去就成。”
丁老太“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她一不說話,別人就更不敢說了,室內頓時靜了下來,空氣都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壓住,壓的人喘不過氣。
傻妮盯着自己的腳尖,手在身體兩側揪着自己的衣服邊,攢了一會兒勇氣,又伸出舌頭,潤了一下嘴唇,才低低開口:“是我撿的。”
丁老太的目光刀子似的,一下子移到她身上:“撿的?哪兒撿的?”
事情都這樣了,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她也只能硬着頭皮上。
傻妮盡量讓自己聲音平穩一些,小聲道:“地里。我早上去打豬草的時候看到的,他們沒有家沒有爹娘,看着怪可憐的。”
丁老太的聲音也很平穩,一直都是陰沉沉的:“他們沒爹娘礙你什麼事?要你把他們撿回來?”
傻妮緊張地看她一眼,藉著剛才沒散的勇氣急急道:“就是……就是看他們可憐,我想着,讓他們在咱們家裏,我爹娘先養着。奶奶您放心,我以後會多幹活,家裏地里都干,不會讓爹娘受累的。”
站在她身邊的紀氏聽到這話,氣的抬手就又想抽她。
丁老太“當”地一聲將拐杖戳到地上:“幹什麼?”
紀氏胳膊一軟,就垂了下去,聲音軟的像只病貓:“娘,這丫頭是真的傻了,腦子壞了,怎麼能往家裏帶這樣的人?我們又怎麼養得了?”
丁老太大概是極不想看到她,拿拐杖指了指門口:“出去。”
紀氏十分憋屈,看看她,又看看門口,最後還不忘又剜傻妮一眼,這才往門口走去。
孟氏察言觀色,趕緊湊上前:“老太太您也別生氣,人是撿回來的,不行咱再送出去就行了。”
丁老太不冷不熱看她一眼:“你也先出去,我單獨問她。”
孟氏嘴角不易察覺地撇了一下,不過還是聽話的退了出去。
屋裏重新安靜下來,丁老太才問傻妮:“你爹娘不養,這事你怎麼辦?”
傻妮:“……”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當時把兩小孩兒帶回來時,她是想好好跟爹娘說的,要是他們真的不同意,再把悄悄地他們趕走就是了。
沒想到她還沒開口,外面卻先傳開了,現在不但她的名聲壞了,娘更是氣的不輕,整個家裏都跟着她受拖累了。
就是再把人趕走,這些怕是扭不回來了。
傻妮都做了被奶奶也打一頓的打算,結果丁家老太卻一反常態。
她並沒有馬上懲罰傻妮,甚至連罵都沒罵她,而是說:“你看他們可憐,把人帶回來了,我老太婆也想成全你。
但是咱家裏可不養外人,你要是養着他們,我就叫你爹回來,給你找個人家,嫁出去,到時你把他們一併帶出去就是。
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把他們兩個趕走,以後再不準招惹。”
兩條路,雖是傻妮完全沒想到的,但好像也不是最壞的,總是有了解決的辦法。
只是這兩條路,對她來說其實只有一個結果。
她從小就不被家人喜歡,父母也好,兄弟姐妹也好,都叫她傻妮,跟着村裡人也就都這樣叫了。
大豐村的周邊,都知道這個村裏有一個傻子,就是她。
別人家的姑娘十五歲都嫁人了,可她現在已經十六歲了,都還沒人上門說親。
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嫁過去還要帶上兩個娃,誰會願意娶她?
奶奶說的是嫁,實際上大概也就是賣出去。
到那時還能不能跟兩個小孩兒在一起,誰也不知道,就是她自己,也落不到好處去。
但若選另一條路,現在把人趕走,倒是能回到過去的日子,至於村裏的閑話,說就說吧,反正說到無趣了,他們自己就不說了。
但她娘是絕對繞不了她的。
之前她就一直想把傻妮趕出去,小的時候光往山裡丟都丟了好幾次。
長大后,又天天託人給她找婆家,去年村裡四十多歲的劉瘸子就來提過親。
要不是她嫌二兩銀子的彩禮錢少,早就把她嫁了過去。
如今有了這事,好價錢是沒有了,怕是一兩銀子她也會把傻妮推出去。
從傻妮把大小寶領回來,她其實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就是用一個合適的價格,把她賣給一個男人,離開丁家。
只不過,帶着兩個孩子嫁,與她一個人嫁,可能嫁的男人會有些不同。
丁老太說:“這是大事,我知道你拿不定主意,所以回去好好想想,今兒天黑以後給我答覆就行。
要是帶着他們嫁出去,我明兒就讓人去鎮上喊你爹回來,給你找婆家。
要是把他們趕出去,就趁着天黑,把人弄出村去,也省得白天被人看見。”
把這些話說完,丁老太就靠在椅子裏,閉上了眼睛,開始養神。
傻妮在堂屋裏站了一會兒,心裏什麼都明白,此時卻也不能說,就慢慢退出來,又回她的柴院裏。
倒是丁老太,在她走後,慢慢起身進了後堂。
她從桌案邊拿了一柱香,拿火慢慢點上,然後走到一塊無字的牌位前。
先彎身朝着牌位叩了三下,這才慢慢把香插進香爐里。
她合掌站在香案前,眼睛看着那塊牌位,許久才道:“老姐姐,當年你幫過我,我是念你的好的。姑娘養了這麼大,我也算對得起你了,將來她的命如何,那是她自己的造化,我是管不了。”
她輕輕緩了口氣,才又說:“到時讓你的牌位,跟她一起走,咱倆的恩情,也算,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