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番外12 兩幅肖像
小漢格頓的村民們仍然把這座房子稱為“里德爾府”,儘管里德爾一家已經多年沒在這裏居住了。房子坐落在一道山坡上,從這裏可以看見整個村子。房子的幾扇窗戶被封死了,房頂上的瓦殘缺不全,爬山虎張牙舞爪地爬滿了整座房子。里德爾府原先是一幢很漂亮的大宅子,還是方圓幾英里之內最寬敞、最氣派的建築,如今卻變得潮濕、荒涼,常年無人居住。
小漢格頓的村民們一致認為,這幢老房子“怪嚇人的”。半個世紀前,這裏發生了一件離奇而可怕的事,直到現在,村裏的老輩人沒有別的話題時,還喜歡把這件事扯出來談論一番。這個故事被人們反覆地講,許多地方又被添油加醋,所以真相到底如何,已經沒有人說得准了。不過,故事的每一個版本都是以同樣的方式開頭的:五十年前,里德爾還是管理有方、氣派非凡的時候,在一個晴朗夏日的黎明,一個女僕走進客廳,發現里德爾一家三口都氣絕身亡了。
女僕一路尖叫着奔下山坡,跑進村裡,盡量把村民們都喚醒。
“都躺着,眼睛睜着大大的!渾身冰涼!還穿着晚餐時的衣服!”
警察被叫來了,整個小漢格頓村都沉浸在驚訝好奇之中,村民們竭力掩飾內心的興奮,卻沒有成功。沒有人浪費力氣,假裝為德里爾一家感到悲傷,因為他們在村子裏人緣很壞。老夫婦倆很有錢,但為人勢利粗暴,他們已經成年的兒子湯姆,說起來你也許不信,竟比父母還要壞上幾分。村民們關心的是兇手究竟是何許人——顯然,三個看上去十分健康的人,是不可能在同一個晚上同時自然死亡的。
那天夜裏,村裏的弔死鬼酒館生意格外興隆,似乎是全村的人都跑來談論這樁謀殺案了。他們捨棄了家裏的火爐,並不是一無所獲,因為里德爾家的廚娘戲劇性地來到他們中間,並對突然安靜下來的酒館顧客們說,一個名叫弗蘭克布萊斯的男人剛剛被逮捕了。
“弗蘭克!”幾個人喊了起來,“不可能!”
弗蘭克布萊斯是里德爾家的園丁。他一個人住在里德爾府庭園裏的一間破破爛爛的小木屋裏。弗蘭克當年從戰場上回來,一條腿僵硬得不聽使喚,並且對人群和噪音極端反感,此後就一直為里德爾家幹活。
酒館裏的人爭先恐後地給廚娘買酒,想聽到更多的細節。
“我早就覺得他怪怪的,”廚娘喝下第四杯雪利酒後,告訴那些眼巴巴洗耳恭聽的村民們,“冷冰冰的,不愛搭理人。我相信,如果我要請他喝一杯茶,非得請上一百遍他才答應。他從來不喜歡跟人來往。”
“唉,怎麼說呢,”吧枱旁邊的一個女人說,“弗蘭克參加過殘酷的戰爭。他喜歡過平靜的生活,我們沒有理由——”
“那麼,還有誰手裏有後門的鑰匙呢?”廚娘粗聲大氣地說,“我記得,有一把備用鑰匙一直掛在園丁的小木屋裏!昨晚,沒有人破門而入!窗戶也沒有被打壞!弗蘭克只要趁我們都睡着的時候,偷偷溜進大宅子......”
村民默默地交換着目光。
“我一直覺得他那樣子特別討厭,真的。”吧枱旁邊的一個男人嘟囔着說。
“要是讓我說呀,是戰爭把他變得古怪了。”酒館老闆說。
“我對你說過,我可不願意得罪弗蘭克,是吧,多特?”角落裏一個情緒激動的女人說。
“脾氣糟透了。”多特熱烈地點着頭,說道,“我還記得,他小的時候......”
第二天早晨,小漢格頓鎮上,在昏暗、陰沉的警察局裏,弗蘭克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他是無辜的。他說,在里德爾一家死去的那天,他在宅子附近見到的惟一的人是一個他不認識的十多歲男孩,那男孩頭髮黑黑的,臉色蒼白。村裏的其他人都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男孩,警察們認定這是弗蘭克憑空編造的。
就在形勢對弗蘭克極為嚴峻的時候,里德爾一家的屍體檢驗報告回來了,一下子扭轉了整個局面。
警察從沒見過比這更古怪的報告了。一組醫生對屍體作了檢查,得出的結論是:里德爾一家誰也沒有遭到毒藥、利器、手槍的傷害,也不是被悶死或勒死的。實際上(報告以一種明顯困惑的口氣接着寫道),里德爾一家三口看上去都很健康——只除了一點,他們都斷了氣兒。醫生們倒是注意到(似乎他們決意要在屍體上找出點兒不對勁的地方),里德爾家的每個人臉上都帶着一種驚恐的表情——可是正如已經一籌莫展的警察所說,誰聽說過三個人同時被嚇死的呢?
既然沒有證據證明裡德爾一家是被謀殺的,警察只好把弗蘭克放了出來。里德爾一家就葬在小漢格頓的教堂墓地里,在其後一段時間裏,他們的墳墓一直是人們好奇關注的對象。使大家感到驚訝和疑慮叢生的是,弗蘭克布萊斯居然又回到了里德爾府庭園他的小木屋裏。
“我個人認為,是弗蘭克殺死了他們,我才不管警察怎麼說呢。”多特在弔死鬼酒館裏說,“如果他稍微知趣一些,知道我們都清楚他的所作所為,他就會離開這裏。”
但是弗蘭克沒有離開,他留了下來,為接下來住在里德爾府的人照料園子,然後又為再下面的一家幹活——這兩家人都沒有住很長時間。新主人說,也許一部分是因為弗蘭克的緣故吧,他們總覺得這地方有一種陰森嚇人的感覺。後來由於無人居住,宅子漸漸失修,變得破敗了。
最近擁有里德爾的那個富人,既不住在這裏,也不把宅子派什麼用場。村裏的人說,他留着它是為了“稅務上的原因”,但誰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這位富裕的宅主繼續花錢雇弗蘭克當園丁。弗蘭克如今快要過他七十七歲的生日了,他耳朵聾得厲害,那條壞腿也比以前更加僵硬了,但天氣好的時候,人們仍然能看見他在花圃里磨磨蹭蹭地幹活,儘管雜草在向他身邊悄悄蔓延,他想擋也擋不住。
況且,弗蘭克要對付的不僅是雜草。村子裏的男孩總喜歡往裏德爾府的窗戶上扔石頭。弗蘭克費了很大心血才保持了草地的平整,他們卻騎着自行車在上面隨意碾踏。有一兩次,他們為了互相打賭,還闖進了老宅。他們知道老弗蘭克一心一意地護理宅子和庭園,幾乎到了一種痴迷的程度,所以他們願意看到他一瘸一拐地穿過園子,揮舞着拐杖,用沙啞的嗓子朝他們嚷嚷,每當這時,他們就覺得特別開心。弗蘭克呢,他相信這些男孩之所以折磨他,是因為他們和他們的父母、祖父母一樣,認為他是一個殺人犯。因此,在那個八月的夜晚,當弗蘭克一覺醒來,看見老宅上面有異常的動靜時,還以為是那些男孩又想出了新的花招來懲罰他了。
弗蘭克是被那條壞腿疼醒的,如今他上了年紀,腿疼得越發厲害了。他從床上起來,瘸着腿下樓走進廚房,想把熱水袋灌滿,暖一暖他僵硬的膝蓋。他站在水池邊,往水壺裏灌水,一邊抬頭朝里德爾府望去,他看見樓上的窗戶閃着微光。弗蘭克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那些男孩又闖進老宅了,那微光閃閃爍爍,明暗不定,看得出他們還生了火。
弗蘭克屋裏沒有裝電話,自從當年為了里德爾一家猝死的事,警察把他帶去審問之後,他就對警察有了一種深深的不信任感。他趕緊把水壺放下,拖着那條壞腿,儘快地返回樓上,穿好衣服,旋即又回到廚房。他從門邊的鉤子上取下那把銹跡斑斑的舊鑰匙,拿起靠在牆邊的拐杖,走進了夜色之中。
里德爾府的前門沒有被人強行闖入的跡象,窗戶也完好無損。弗蘭克一瘸一拐地繞到房子後面,停在一扇幾乎完全被爬山虎遮住的門邊,掏出那把舊鑰匙,插進鎖孔,無聲地打開了門。
弗蘭克走進洞穴般幽暗的大廚房,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進來過了。不過,儘管四下里漆黑一片,他依舊囫圇記得通往走廊的門在哪裏。他摸索着走過去,一股腐爛的味兒撲鼻而來。他豎起耳朵,捕捉着頭頂上的每一絲腳步聲或說話聲。他來到走廊,這裏因為有前門兩邊的大直欞窗,多少透進一點兒光線。他開始上樓,一邊心想多虧石階上積着厚厚的灰塵,使他的腳步聲和拐杖聲發悶,不易被人察覺。
在樓梯平台上,弗蘭克向右一轉,立刻看到了闖入者在什麼地方。就在走廊的頂端,一扇門開着一道縫,一道閃爍的微光從門縫裏射了出來,在黑乎乎的地板上投出一道橙黃色的光影。弗蘭克側着身子,小心地一點點靠近,手裏緊緊攥着拐杖。在離門口幾步遠的地方,他可以看見房間裏窄窄一條縫中的情景。
他現在看到了,那火是生在壁爐里的。這使他感到很意外。他停住腳步,豎起耳朵,只聽見房間裏傳來一個男人的說話聲,那聲音顯得膽怯、害怕。
“瓶子裏還有呢,主人,如果您還餓,就再喝一點兒吧。”
“待一會兒吧。”又一個聲音說。這也是一個男人——但嗓音卻尖得奇怪,而且像寒風一樣冰冷刺骨。不知怎的,這聲音使弗蘭克脖子後面稀少的頭髮都豎了起來。“把我挪到爐火邊去,蟲尾巴。”
弗蘭克把右耳貼到門上,想聽得更清楚些。房間裏傳來一史瓶子放在某個堅硬的東西上的噹啷聲,然後是一把重重的椅子在地板上拖過時發出的刺耳的摩擦聲。弗蘭克瞥見一個小個子男人,背對着門,正在推動一把椅子。他穿着一件長長的黑斗篷,後腦勺上禿了一塊。隨後,他又不見了。
“納吉尼在哪兒?”那個冰冷的聲音問。
“我——我不知道,主人。”第一個聲音緊張地說,“我想,它大概在房子裏到處看看......”
“我們睡覺前,你喂它一次牛奶,蟲尾巴。”第二個聲音說,“我夜裏還需要吃一頓。這一路上可把我累壞了。”
弗蘭克皺緊眉頭,又把那隻好耳朵往門上貼了貼,使勁兒聽着。房間裏靜了片刻,然後那個被稱作蟲尾巴的人又說話了。
“主人,我能不能問一句,我們要在這裏待多久?”
“一個星期,”那個透着寒意的聲音說,“也許還要更長。這地方還算舒適,而且那計劃還不能實施呢。在魁地奇世界盃結束前就草率行事是不明智的。”
弗蘭克用一根粗糙的手指伸進耳朵,轉了幾下。肯定是耳垢積得太多了,他居然聽見了“魁地奇”這樣一個怪詞,根本就不成話兒。
“魁——魁地奇世界盃,主人?”蟲尾巴說。(弗蘭克用手指更使勁地掏他的耳朵。)“請原諒,可是我——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等到世界盃結束呢?”
“傻瓜,因為在這個時候,巫師們從世界各地湧進這個國家,魔法部那些愛管閑事的傢伙全部出動了,他們站崗放哨,注意有沒有異常的活動,反覆盤查每個人的身分。他們一門心思就想着安全、安全,生怕麻瓜們注意到什麼。所以我們必須等待。”
弗蘭克不再掏耳朵了。他準確無誤地聽見了“魔法部”、“巫師”和“麻瓜”這些字眼。顯然,這些詞都具有神秘的含義,而據弗蘭克所知,只有兩種人才會說暗語:密探和罪犯。弗蘭克更緊地攥住拐杖,更凝神地聽着。
“這麼說,主人的決心仍然沒變?”蟲尾巴輕聲地問。
“當然沒變,蟲尾巴。”那個冰冷的聲音里現在帶着威脅的口氣了。
之後是片刻的沉默——然後蟲尾巴說話了,他的話像湍急的河水一樣從嘴裏涌了出來,似乎他在強迫自己在沒有喪失勇氣前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