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他們的目的(2)
雨依舊在下,雨幕中,氂牛山原的另一處石寨上,樓薄族的老王躺在石椅上,眼睛半閉着,他乾柴的手中,又握着一把嶄新的竹竿,輕輕敲擊着石桌,發出有節調的節拍。
他的逼格還是有的。
老王的身前,那個吃人的唐取王栗准正在那左右踱步,反覆橫跳,神情有些不穩定的在那絮叨。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她怎敢如此!”
驀地,他一個回身拍在一張長方形石桌上,那石桌立馬斷成兩半。
“要不,阿耶,我們跟她拼了吧!”
“冷靜點,栗子,你都多大了,城府還沒學到你爹的一半,遇到無法掌控的事情,永遠都是這麼色厲內荏。”
“可是阿耶,你不知道,她當天就在那裏,當著所有人的面,對着我宣戰啊!
這何止是對我的侮辱,這是對整個唐取部的侮辱,若不給她點顏色瞧瞧......”
栗准睚眥欲裂,“我當時真想一巴掌霍霍死她,然後放在嘴裏嚼!”
老樓薄王的語氣冷了半截:“這些嘴上沾便宜的屁話,說了有何用?栗准,你是唐取的王,不是孤身搏命的刺客和戰將,你要清楚自己的責任!否則......你爹,還有我,都會對你很失望的。”
老樓薄王實際而言,對栗準的心性和心智是有些失望的,在五十四年前,漢廷尚是漢靈帝統治的時期,這位好大喜功的末代皇帝將原為‘蜀郡屬國’的氂牛、漢嘉二地正式合併為如今的漢嘉郡,要求當地土著民族的稅收與漢人靠齊,這意味着在屬國管轄內的其他民族今後不僅要繳布稅(人頭稅),還要繳田賦,而漢末的苛捐雜稅,比之初期早不知重了多少倍。
這對於當時已經定居在氂牛有一百年莋都諸部而言,猶如晴天霹靂,漢靈帝斂財都斂到邊境外民這兒來了。
於是叛亂理所當然的爆發開來,面對蜀郡郡兵、募兵的重重圍剿,面對朝廷即將發大兵征討的消息,當時尚英姿勃發的樓薄老王與栗準的爹攜手並進,在這段民族史上稱得上最為黑暗的歲月中,硬生生的篳路藍縷,開闢出一條生路來。
他們帶領族人頑強擊退了蜀郡漢人的進攻,又因為當年(建寧元年)漢廷中央內訌,發生了震動天下的“九月辛亥政變”事件,宦官再次上位,第二次更為慘烈的黨錮之禍開始,蜀郡士人於是人人自危,無暇再顧及邊境平叛,對莋都族的圍剿轉為安撫。
於是所謂的邊稅向漢人靠齊的笑話也就不了了之,甚至因為局部抗戰的勝利,莋都諸部自此開始拒絕對漢廷的上貢布匹,直到劉焉到任后才有所改觀。
在這一系列變故中,一直衝在最前鋒的老樓薄王和栗準的爹自然獲益最大,聲威如皓月當空,樓薄族和唐取族迅速崛起,成為當時莋都族唯二的大部。
時隔這麼多年,栗子的爹已化為一抔黃土,臨死前將他這個碩果僅存的兒子託付給老友,可他這副永遠缺根筋的性情卻讓老者憂心不已。
此時又被老者批評,熊似的栗准竟似受批評的小孩一般,全身縮起來,規規矩矩坐到一邊的石墩上,大餅臉上露出小孩才會露出的委屈神情。
“那、那阿耶你說該咋辦嘛!當時你昏過去了,就留我一個人在那裏,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啊。”
“那麼多部族酋長在那裏,怎麼就變成你一個人了!”老樓薄王敲了一下竹竿,節拍停頓下來,旋即嘆口氣,道,“那日我們帶過去的心腹本就不多,純粹是要看看唐簡兒的態度,誰料這女娃娃出手竟如此狠辣果決!即便是我年輕時,怕也不敢殺那麼多族人啊!”
老人半垂的眼瞼微張開,露出裏面有光的渾濁眼珠,似是在回想當日觸目驚心的場景,“她那麼動手,我就料到她是打算撕開臉皮的,她在此之前,就該已經準備好了。”
“她做好了與我們開戰的準備,可我們卻沒有,唐取部和樓薄部也並沒有。”
“況且,莋都族本就弱小,亂世中只有團結才能更加強大,內亂......只能是取死之道!”
老人從黑暗的年代走來,帶領族人與漢廷抗爭至今,他一直很明白在外界壓力面前團結的重要性。他此時不想與白狼部直接開戰,興許有怯戰或保存實力的想法在裏面,但也無法排除他是真的在為整個部族着想。畢竟,經驗豐富的智者有時想法更具格局和前瞻性。
他繼續說道:“所以當日,我裝昏實屬無奈之舉,因為你我代表了莋都族的另一大勢力,若我當日與那唐家女娃產生正面衝突,我不應戰,旁人就會以為我老了,懦弱了,竟而會有更多的人倒向白狼、槃木部,到那時,才是真正的萬事方休啊!”
“現在這樣保持着靜默狀態,我們不表態,反而是最好的。”
那邊栗准牛眼漸漸睜大:“阿耶你是裝昏啊!你怎麼不提前通知我一聲,害的我白擔心一場。”
老人頗為無語的看了他一眼,在他看來,這種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戲碼,身為四大部王之一的栗准竟然要經他提醒才能察覺,實在是有些無藥可救了。
這些年來對他的培養教育,難道全喂到狗肚子裏去了?到頭來,他除了繼承了老友兇狠的長相和吃人的技能外,內里的東西卻是一窮二白。
可他終究還是老友唯一的兒子啊。
老樓薄王這般想着,旋即又想到,他們兄弟倆當年為了族人存亡殫精竭慮,每每秉燭長談,通宵達旦,外出征戰,往往為了一個伏擊蹲在坑裏一趴就是幾天幾夜,蚊蟲圍擾,毒瘴纏身也紋絲不動,到的最後,栗准他爹熊一樣的身體硬生生給折騰成病骨頭,老樓薄王最後去看他的時候,對方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身,只是牽着栗準的手對着他‘啊啊啊’的,唯有眼裏發著光。
直到老樓薄王過來牽過栗準的手,他才閉上了眼睛。
回想老友這一輩子,用三過家門而不入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到的最後,為族人貢獻一生的英雄倒下時,他的身後事卻如此凄零,不免讓人唏噓不已。
有些人,他們傾其一生去做些什麼,並不是因為他們想得到什麼,而是他們就想這麼去做,他們因此而成為偉大的人,那些戰死在沙場的,消融成枯骨的無名之人,同樣如此。
平凡中有偉大,偉大之中也有平凡。
老樓薄王看着巨漢,過了好一會,才說道,“栗子啊......你今後還是要少吃一點生人,那些熟肉,用火烤過的,吃起來味道不更好么?而且也更健康啊,你爹以前吃生人,那是因為實在窮的沒辦法了,也有為了嚇人的成分在裏面。現在不一樣了,大家條件都好了,可以住好屋子吃好羊肉了,所以那些陋習,能改就改改吧。”
巨漢栗准繼續瞪大眼睛:“阿耶也覺得漢化是好事了?”
“漢人...不可信,但他們一些先進的東西還是可以學習學習的。”
“可是大家都吃生人,咱們寨還有易子相食的...”
老人皺了皺眉頭,竹竿一敲地:“那就讓他們改!你是唐取部的王上,還不是你說什麼他們就得做什麼!”
“可他們不聽我的,我就只能殺啊”巨漢委屈道,“要是阿耶連殺也不讓我做的話,那他們就更不聽我的了。”
“哎!”老人嘆了一口氣,胸脯收起,又垂下,蒼老的神情似悲似嘆。
這種事情也要他管的話......
“你若管不來,讓你堂叔管,他年輕時跟着你爹很長一段時間,見識和能力還是有的,栗子!你跟着旁邊多學學,你是十萬族人的王,這種事情可不是兒戲,聽懂沒有?”
“哦,知道了。”巨漢乖巧的點點了他的熊頭。
老人閉了閉眼睛:“你回去吧,最近把精力都放在訓練戰士上,雖說我們不表態,但相關戰事上的準備還是要加緊,有備無患......唐簡兒那邊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也管不過來,讓你的從屬配合我就好,我會安排好一切。”
“好。”巨漢點點頭,他起身,轉過去朝石樓門口走了幾步,又忽然頓住,身形霍然扭過來,在對準老樓薄王時,身上的殺人戾氣突然一閃而逝。
“阿耶。”
“什麼事,說。”老人閉着眼。
“我有事想說。”
老者睜開眼,看着他。
他知道,以栗準的直爽性子,以往都是有事說事的,他們之間,絕不至於如此惺惺作態。
“你說,我聽着呢。”
“就是...”巨漢神情扭捏着,兩隻熊掌絞在肚前,緊張的捏着,猶豫了好一會才說道,“我有一個屬下,他跟我說,說阿耶一直不讓我管事,是想架空我,好奪唐取部的權,他還說,堂叔是你的人,這次試探唐簡兒,用我的人不用阿耶的人也是,他說您這是故意在削弱我的實力......當然,我是不信的,我還把他抽了一頓,嘿嘿~”
老人的眼睛睜開,睜大,他不再看巨漢,轉而看向地面,看向與竹竿與地面相觸的交界面,單調的節拍響起。
“是誰跟你說的。”
“就我一個屬下。嘿嘿~”
“此人當殺。”
“那我回去就把他殺了,嘿嘿~”巨漢憨厚的笑着。
老人抬起頭,深深的看着他,巨漢也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兩人對視着,外面的雨聲從蓬勃如鳴逐漸變得淅淅瀝瀝,青色的雨幕透過木門折射進來,與昏黃的火光交匯出兩人詭異的燭影。
過得好一會,老人才收回目光,他轉過身去,發出比先前更加沙啞的聲音。
“你走吧。”
“好。”
巨漢再無猶疑,身影隱入雨幕中。許久之後,雨聲復又大了起來,白光兀地一閃,將昏暗的石屋照的澄亮,佈滿嶙峋的粗糙石壁顯露出來,上面刻着一個又一個莋都人的名字!
老人就像先前那樣,正對着石壁,正對着上面密密麻麻到瘮人的字符,眼睛瞪得老大,裏面留的血,在一滴一滴往下掉。
他咬着沒有牙齒的嘴唇,在無聲的哭泣。
後繼無人。
一股英雄遲暮的感覺,撲面而來。
雨依舊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