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3章 父與子
從早晨折騰到第二天接近中午,交戰雙方在精神緊張中熬過這漫長時間,如今都已經精疲力盡。
雷格拉夫本也沒打算強攻城市,否則他早在十多天前就採取強硬手段。
圍城逼得守軍斷糧的方案已經施行十多天,就現在的局面看,顯然敵軍並沒有被餓得精疲力盡。
當前約納河橋樑又被拆除了橋板,無論歐塞爾城變成什麼樣子,哪怕最後破城一把火燒掉,抵達河對岸的歐塞爾軍主力只能跺腳唾罵吧。
這是因為對強攻後果有恃無恐,圍城一方在被狠狠激怒后開始強攻,如今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折磨敵人。
城外僅留少數盯梢的部隊,絕大部分戰士就地呼呼大睡。
城內一樣睡倒了一片,守軍精疲力盡,在緊張情緒稍稍緩解,精力嚴重透支的他們像是突然失去意識倒了下去。
沒有人埋葬各自的陣亡者,甚至傷兵也無暇顧及。
昨日中午陣亡的麥西亞戰士,屍僵已經結束,死者都開始變成駭人的灰白色,血也變得濃黑。
只要休息幾個小時,麥西亞軍可以趕在今日夕陽前再發動一次襲擊。
南特的威伯特,他帶兵撤下來之際也獲悉了敵軍的很多情報。他不得不佩服守軍的作戰意志,接下來的作戰如果還要繼續強攻,己方可就不能再魯莽去沖了。
在城內,只有教士們走出大教堂奮力尋找着傷兵,並為能找到的死者做臨終告解。
走在滿是石塊、
陣亡者的石板路上,大主教赫里波目睹駭人的一幕幕,壓抑感壓得他無法呼吸。他一直走到西門之下,只見好端端的西大門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地獄景象!
屍體互相堆疊,又有五花八門雜物趁亂扔了上去,看起來坍塌的石牆以這種極端的方式基本修復了。
守軍傷亡多少根本無法統計,大主教環顧四周,隨處可見抱着武器睡覺的戰士,欣慰於守軍的意志。
士兵居然沒有起身向自己行禮,過去從沒有這種情況。
“你們……真是太累了。你們在與地獄裏鑽出的魔鬼作戰,好好休息一陣吧。”他不怪罪士兵的無禮,不禁慨嘆,也知今日的作戰尚未結束。
城外仍有少數兵馬游弋,那些騎兵舉着“聖安德烈十字旗”繞着城市轉圈。
穿上灰黑色罩袍的大主教與石牆主色調接近,他與牆融為一體,攀上石牆注意到不遠處的橋樑,驚訝發現橋樑被拆了部分橋板。
“主啊,我們被您拋棄了嗎?”
他不斷在胸口划著十字,因為他明白,橋樑損壞后回防的軍隊只能繞道桑斯,在桑斯過河后,還要再從蒙塔日附近淺灘過河,前前後後可要浪費很多時間。
歐塞爾還能堅持到那時候嗎?
另一方面,被誤解為歐塞爾主力軍的羅斯大軍,就在這日清晨吃過一頓豐盛美餐后開始進軍。
戰士們熱情洋溢,明日要走上整整一天,因情緒高漲也不覺得疲
憊。
雖然沒有人肯定抵達歐塞爾不會發生廝殺,考慮到闊別已久的雷格拉夫大人就是圍城軍,羅斯當然不會與自己的友軍作戰,很多人開始說軍隊抵達城市就能享受好酒好飯,大家終於好好休息一陣子了。
先於浩浩蕩蕩步兵行動的是騎兵,為了彰顯羅斯的赫赫軍威,四支騎兵隊合兵一處,奉命全軍一身盛裝沿着羅馬大道推進。
昨日的烏龍之戰令歐塞爾最後精銳騎兵又折損不少,好在戰鬥該告一段落了。
威爾芬靜下來不覺得自己又吃大虧,他帶兵幹掉了很多圍城士兵,心想着自己干不掉羅斯軍還干不掉留里克兒子的兵馬?自己最後落荒而逃是因為兵太少,至於被羅斯騎兵追殺……那是真的打不過。
他冷靜下來,現在與差點多次要自己命的羅斯騎兵混在一起,完全忽略到昨日雙方還斗得昏天黑地。
菲斯克也很詫異,那個叫威爾芬的小子居然很適應現在的新局面。但不等於自己可以接受這小子的同盟,他需要些時間適應。
菲斯克一臉平靜,在他身後是行伍整齊的馬隊,旌旗獵獵羽毛搖曳,一千餘名騎兵構成狹長隊伍,沿着昨日的道路向歐塞爾城逼近。
已經不需要再逼迫戰馬狂奔,馬匹僅以慢步推進就好。
戰士們思緒平靜,並不知歐塞爾城的廝殺剛剛暫停。
他們持續沿着瑟蘭河推進,河畔森林持續遮掩着視野,直到軍隊走到小
河盡頭站在約納河畔。
騎兵們在河畔聚集,斯溫與卡爾站在河畔向不遠處的城市眺望。
“終於到了?”斯溫暢快地問道。
“到了!就是……”菲斯克定睛一看,只見那邊居然在冒煙。
煙塵比較淡,然精神敏感的老兵一下子意識到那可不是一般篝火搞出的煙塵。
菲斯克將威爾芬喊過來,歪着頭直指城市:“那是你的城。看來,你昨日搞的破壞真不小。”
威爾芬本不想和這個光頭將軍說上哪怕一句話,他眯着眼仔細瞧瞧,感覺到那已經不是自己熟悉的城市了。
“你說句話啊?”
威爾芬白菲斯克一眼,嘟囔道:“我還能說什麼?你們沒有毀了我的城是你們仁慈,我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哼,一副敷衍模樣。”菲斯克懶得多言,他甩甩脖子:“兄弟們,跟我走吧。”
這話說得好似菲斯克就是這片的主人,事實上他經過偵查,的確對這片土地已經頗為熟悉了。
廣袤森林與細如蛛網的水道就是本地的特點,少量的丘陵酷似屏障,林子裏鳥獸很多,而河畔儘是良田。
戰爭嚴重破壞了本地民生,威爾芬估計發生在自己領地的戰爭很快會結束,然而能在秋季能收穫多少糧食千萬不能做奢望。
很多村莊被破壞,經歷大敗后無數士卒不知所蹤,歐塞爾損失大量勞動力后,貴族們也難以在未來年月收取多少稅賦。
威爾芬只能保持隱忍,他帶
領少量騎兵與羅斯軍伴行。
他才是本地的主人,現在表現得更像是客人。
菲斯克毫不掩飾自己的光榮,他們大張旗鼓刻意放慢腳步。
遂在包圍城市的麥西亞軍看來,城東突然出現一支規模龐大的騎兵隊,騎兵們排成狹長隊列,棕色掉的馬匹載着藍白色調的騎手,大量飄逸的旗幟各個都標識着“聖安德烈十字”。
打累了的麥西亞軍才睡下不久,少數精力還不錯的戰士又被恐懼左右,他們也不好好看清楚,就下意識覺得所謂歐塞爾主力殺過來了。
很快,驚慌失措的戰士衝到營地,對着睡得到處都是的同伴又踢又拽,還大聲呼喊着敵襲。
才睡不久的戰士不得不爬起來,拖着疲憊身體扶着武器爬起來。
軍中盛傳城內守軍發動反擊,直到全軍振作起來,才意識到“敵軍主力出現”,於是一桿桿長矛對準了東方。
一開始,布魯諾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拉扯住雷格拉夫的衣服,啪啪就是兩巴掌。
“兄弟!快清醒,大戰開始了。”
雷格拉夫沒有絲毫怒氣,一聽敵軍主力現身,他瞬間清醒過來,憤然拔出寶劍,憤憤道:“歐塞爾主力來了,他們休想過河。現在我們繼續強攻,毀了歐塞爾給他們看。”
“不要操之過急。”布魯諾說:“先去河畔看看情況。”
“也好。睡倒一片的兄弟們也需要時間集結,我先看看他們的主力究竟如何。”
在雷格拉夫走近河畔前,先行集合的士兵逐漸看明白河對岸的情況。
敵軍主力?看看那些騎兵的模樣怎麼想都是羅斯騎兵吧。只是他們的規模是否太大了?
在河對岸,菲斯克已經看清楚城市的東牆。牆壁靠近河道,小碼頭一如既往的慘淡破敗。
威爾芬看得觸目驚心,他對身邊部下嘟囔:“昨日我殺過來時看不清情況。我怎麼覺得……”
他不再廢話了,因為越來越多的圍城士兵湊過來,隔着約納河兩軍士兵能互相看清楚彼此的臉。
“主人。”一位部下說:“我總覺得城市被襲擊了。還不是那些圍城軍撕毀了我們和羅斯人的條約?”
“圍城軍根本不知道條約。可惡,肯定是因為這個,他們真要攻擊也毫無顧忌。”
威爾芬看着那些士兵就犯噁心,巴不得留里克趕緊把這群傢伙全部帶走,再在幾天時間滾出自己的地盤去打巴黎。
還有一部分羅斯騎兵沒有參與追擊,他們抵達河畔后立即弄清楚情況。雖然難以置信,但斯溫的豬鼻子與卡爾的八字鬍都太明顯不過,第三、第四隊的兄弟出現,豈不是意味着羅斯王抵達了?
留駐的羅斯騎兵快馬沖向雷格拉夫休息的營帳,他們正巧看到這位麥西亞王也在向河畔趕路。
多名戰士急忙下馬,帶着笑意狂奔向一臉麻木的雷格拉夫。
雷格拉夫被下馬騎兵圍起來,不知他們為何笑呵呵,吃了一驚:
“你們……笑什麼。”
突然一人說道:“你父親來了。”
“我父親?他?”
另一人大膽猜測:“他來了。斯溫與卡爾也到了,你父親的主力正在向這裏趕。”
“對,恐怕根本沒有什麼歐塞爾主力,其實是你父親的大軍。”
被這麼一說,雷格拉夫愣在當場,他不理解父親的大軍怎麼可能神兵天降。
他又轉念一想,菲斯克叔叔突然出現並帶來情報,羅斯遠征軍的確在攻擊勃艮第貴族,在歐塞爾城下會師本身也有可能性。
他拍拍自己的臉總覺得個人形象太邋遢,心想着先和更多的羅斯騎兵匯合,好好問清他們的情報。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把橋板撤掉。”他憤憤道。
雷格拉夫不戴頭盔,他的面孔酷似父親,加上刻意續的金色馬尾辮,挺直站着就好似十年前的留里克。
他與布魯諾匯合后竭力穩定情緒,然後公然出現在河畔,騎着馬與河對岸的軍隊并行。
他們向著斷橋處金髮,很快,雙方都站在斷橋處那尚未拆毀的木橋板,至此雙方僅隔着不足十米。
雷格拉夫又不困了,他激動地以諾斯語的羅斯峽灣方言大聲喊到:“我是留里克的大兒子雷格拉夫,我是麥西亞王。羅斯人!我父親到了嗎?”
眾將士一陣詫異,在不可思議的地方聽到家鄉話,年輕的戰士們都清楚那是自己父親的語言,戰士們側目觀之,恍惚間覺得少年版的大王正在
河對岸。
菲斯克笑呵呵地從人群里鑽出來,他不說廢話,更不說敬語,樂呵地喊着:“小子,你父親下午就到。看看你的樣子太糟糕了,還洗把臉換新衣,把你的軍隊整頓好,迎接你的父親。”
“菲斯克叔叔,你……”雷格拉夫激動得已經不知說什麼好。
“別磨蹭了。”菲斯克直指前方的斷橋:“把該死的木板重新鋪設。你可知你父親有多少人?那可是一萬人。”
“好。我現在就做。”
雷格拉夫覺得昨日大戰有些浪費感情,他知道父親出征必然帶着很多重武器,那都是自己渴望不可得的寶貝,一旦有了重武器,攻破城門或是曠野廝殺,己方能佔盡便宜。不過現在也不算晚,父親一道輕而易舉就破城,歐塞爾的財富將被父子分享。
撤掉的橋板很快撲上去,雷格拉夫滿腦子想得還是合兵後繼續猛攻,怎料菲斯克帶回來令人咋舌的消息——戰爭到此結束,羅斯與歐塞爾已經結盟。
順利回到圍城軍大營的菲斯克,他奉留里克的命令通知雷格拉夫羅斯軍的意願。
菲斯克特意帶來威爾芬,也好讓這小子好好看看留里克的大兒子。
昨日還野蠻廝殺的雙方今日見面理應格外眼紅,然而在獲悉情況后,兩人真的狠不出來。
威爾芬不需仔細觀察,只要向西門瞥一眼就能看到那邊如同地獄的景象。合轍自己在昨日撤退後,圍城軍就在眼前金髮
小子的指揮下發動強襲。
他也想不到守軍作戰意志極為頑強,哪怕以身軀構築坍塌的石牆,也要阻止破城慘劇。至少歐塞爾守軍狠狠為自己爭取了榮譽。
布魯諾、阿里奧伯特、赫伯特、威伯特、貝孔等騎士、老埃里克,全部的旗隊長,雷格拉夫一方的貴族、軍官都在,他們的配置酷似削弱版的羅斯軍,尤其是這場短促的軍事會議,也是“Althing”
會議的翻版。
雷格拉夫手握一支只聽命於自己的軍隊,他是全權麥西亞國王。
就算是留里克的兒子,不等於對父親言聽計從。
可是,他太缺愛了。
在內心深處他就是想做得更好,就是需要得到父親的肯定,乃至繼續得到父親的支援。
既然父親與歐塞爾結盟,既然以歐塞爾為首的勃艮第貴族宣佈退出戰爭,麥西亞對歐塞爾本城的攻擊也該終止。
他決定完全執行父親的決定,單方面宣佈與歐塞爾停戰。
當著眾貴族的面,雷格拉夫直面思緒複雜的威爾芬,平靜說道:“如果你們晚來一天,我就要徹底毀了歐塞爾。既然那是我父親的決定,我宣佈解除圍城,你大可回到你的城市告訴守軍一切安全了。”
“看來你父親說的對,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威爾芬平靜答覆,他根本樂不出來,面對自己主城的慘劇怎麼可能快樂。
雷格拉夫說到做到,圍城軍迅速解除對其他三個大門的封鎖
,此舉可是驚到城牆上巡視的哨兵。
不久威爾芬帶着剩下的騎兵走近最大的南門,他與高處站着的大主教說上幾句話,於是絞盤系統將鐵柵欄拉起約一米。
守軍生怕圍城軍使詐,為此尊貴如威爾芬也不得不下馬,如狗子般從鐵柵欄下鑽進,再從半開的門縫進入內城。
他的士兵不得不集體下馬,城門口留着少量士兵看管馬匹,大部分人終於進城,罷了鐵柵欄又轟然落下。
此刻,雷格拉夫滿腦子都是與父親見面,絕大多數戰士本來對解除封鎖很不解,現在聽說傳說中的羅斯王與一萬人的大軍抵達,心想着大家可不能給自己的麥西亞王丟臉,小睡一陣子的他們蜂擁河畔開始整理自身內務,首當其衝就是把臉洗精神了。
下午,接近傍晚,整頓內務完畢的麥西亞軍密密麻麻集合與橋樑處。
現在沒有人再盯着歐塞爾城的情況,南門高處樹立一面黃藍混色的歐塞爾旗,充分證明了威爾芬已經接管了局面。
如果這時候城內民眾開城逃跑,雷格拉夫也不會做任何攔截。
麥西亞軍在傷亡三百人後仍有數量驚人的三千兵馬。
雷格拉夫令四支步兵旗隊站在木橋兩側,他們手握長矛構築“樹林”。
全部的騎兵集合,哪啦是拉車的馱馬也客串戰馬,會騎馬的人坐上去,再手握一根長矛假裝是騎兵。
南特伯國的威伯特,他很想看看羅斯遠征軍的風采,
作為南特的年輕貴族,也不能給自己的勢力丟臉。
同盟貴族將各自軍隊鋪在橋樑附近,大營為之一空。
他們從中午剛過就開始等待,終於在夕陽西下時候,浩浩蕩蕩的羅斯聯軍主力走出樹林,他們排着頗為整齊的步伐,互送着無數輜重馬車貼着河畔走了一陣子。
留里克很滿意於不遠處的橋樑盤踞着大量士兵,河對岸就是歐塞爾城,只是這座城已經不再重要,自己的兒子才最重要。
一如菲斯克說的那樣,雷格拉夫真的組織了一支大軍,他們的加盟必將使得羅斯軍更加強大。
留里克特意戴上他的黃金桂冠,騎着馬非常高調地引領大軍走近橋樑。
此刻菲斯克已經先行過橋親自做接應。
羅斯軍排出狹長隊列,隊首已經抵達橋樑,隊尾還在森林區內推進,至於康拉德的“歐塞爾主力”還在最末尾挪步。
菲斯克欣喜地與留里克匯合:“大王,你看,那邊就是雷格拉夫的軍隊。”
“我都看到了,真奇怪,我感覺很親切。”
“那是當然的。”菲斯克笑到:“那可是雷格拉夫,他全力以赴模仿我們。”
“哦?”
菲斯克難掩表達欲,他繼續笑道:“四個步兵旗隊,每隊五百人。還有輜重部隊,專註掌管馬車。安茹的落魄騎士構成騎兵都聽他指揮,森林裏的匪徒也都為他效力。”
菲斯克昨日沒有明說,現在如數家珍地好好向留里克彙報麥西亞
軍的情況。
留里克擺擺手,示意菲斯克可以安靜了。
因為,就算夕陽柔光照得世界一片橘黃,留里克看到了橋對岸一個親切的身影,那不是雷格拉夫又是誰呢?
他下了馬,示意所有人迴避。
他獨自一人走向木橋,張開雙臂徑直地向前走出。
此刻,雷格拉夫終於看到父親的真容,即便闊別三年,父親的那張臉豈能忘記。
南風吹拂河道,吹得一對父子各色的金色馬尾辮隨風飄逸。
雷格拉夫淡定地順勢迎過去,內心裏真是五味雜陳。
才走上十多步,情緒達到極點的他乾脆跑了上去,一下子撲倒父親的懷裏。
留里克順勢半跪下來,狠狠抱着自己的長子,任由這小子嚎啕大哭。他一言不發,只是撫摸輕拍兒子的背。
就讓雷格拉夫哭個痛快,任何的事等這小子情緒發泄舒坦了再慢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