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她欠你的還清了
“一場醫鬧,四個字,聽起來不過爾爾。”余嬌哭的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嗓音嘶啞,聲音怨憤,“這種人為意外新聞上隨處可見,並不稀奇,從前有,以後也會發生,可它偏偏卻降臨在了我的身上,害你為了救我而死。”
余嬌雙眸通紅,人已經崩潰了,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不到三十便已是主任醫師的傅醫生,人生本該是通天大道,光明坦途,你本該擁有更好的人生,可這一切都被我毀了,你為救我而死啊,你讓我怎麼活?”
“活着的那個人日日夜夜都被愧疚和恨意折磨,我恨那個恩將仇報揮着屠刀砍向醫生的患者,我恨自己引以為傲的職業,我恨自己不該從小學醫,我恨自己救了那麼多人卻救不了自己的師哥,我最恨的是……為什麼死了的人不是我自己?”
“嬌嬌,都已經過去了。”程英看着她此刻的樣子,心像是被扎進去的箭矢大力攪動了幾圈,他不是沒想過嬌嬌或許會因為他的死而自責愧疚,可親耳聽着她的痛苦煎熬,親眼目睹着她的自憎自恨,程英才切身感受到了自己的死亡帶給她的痛苦是那樣的觸目心驚。
余嬌泣不成聲,宛如杜鵑啼血,哀痛欲絕,“過不去,從來就沒有過去,死的那個人是你,你永遠不會知道被留下活着的那個人的痛苦。
“所以,師哥,我求求你,活下來好不好?不要再讓我遭受一次
那樣的痛苦,我真的不能再一次沒有師哥了……”
程英能感覺到生命在流逝,死過一次的人,清楚被死亡逼近的感覺,他不在意這條命,沒有嬌嬌的這二十年,他從不覺得活着有什麼意思,死亡也沒什麼可怕,生或者死他都不在乎,但是嬌嬌……想讓他活下來。
他見不得她傷心至極的樣子,也不忍心她再因自己的死而飽受痛苦煎熬,何況……
程英看向不遠處的余啟蟄,倘若他真的死了,那麼他的死亡便會橫隔在她與余啟蟄之間,成為那道永遠無法跨越的荊棘木刺。
他的嬌嬌就再也無法心無芥蒂奔向自己所愛了。
原來這些年飽受煎熬的並非是他一個,嬌嬌過的從來不比他輕鬆。
而她所遭受的痛苦,全都是因他的死而起。
他自以為的英勇挺身,是造成他們兩人痛苦的根源。
不,真正造成他們這般痛苦的根源,是那個醫鬧泄憤的患者。
他和嬌嬌都沒錯,錯的是那個以怨報德喪心病狂的瘋子。
不對,他有錯,錯在固執地以為愛一個人,是偏執佔有,是付出要得到回應,是百般強求也要留對方在身邊。
這些年他遊離太晏,玩弄權術,對除卻嬌嬌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漠不關心,將自己囚困在對嬌嬌求而不得的執念當中,固執地將嬌嬌當成唯一的精神支柱,實則是不肯接納這個世界,漂浮在一切人和事的上空。
這何嘗不是一種自暴自棄
?他將一切不幸都歸結於上天不公,待他苛刻至極,其實是在掩飾自己的怨恨。
捫心自問,他當真不曾怨恨過醫鬧殞命為何會發生在他身上?不曾怨恨過自己被毀掉的美好人生?不曾怨恨過為何重活一世卻喪失了男人的尊嚴成為了一個閹人?
倘若不曾,那他為何會打心底不願接受太晏這一世,將太晏的人命視作兒戲,這種冷漠殘忍何嘗不是一種變相消極的抗拒?
這份不肯再開展人生的抗拒,難道不正是因為他眷戀上一世的生活,眷戀自己本該圓滿的人生,眷戀從前那個自己。
他以冷漠狠辣做矯飾,將自己都給騙了過去,無意之中深深掩藏下了這份怨恨,是因為好像一旦承認了,就意味着他對救下嬌嬌這件事在後悔,而這會動搖摧毀他整個人的信念。
所以大腦的潛意識和心理的複雜性替他規避掉了這一切,使他的行為思想合理化。
瀕臨死亡和嬌嬌這番話的刺激,使得程英忽然前所未有的清醒通透,敢於去窺視自己的內心,敢於去承認那些不齒的閃念,敢於去接受了他自己,他反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嬌嬌之於他的確是救贖,但他的愛卻狹隘偏激,執拗強加,畫地為籠,造繭自縛。
不該是這樣的,他不該阻止她奔向自己愛的人,他的嬌嬌不該被他的人生困死,被他拽着墜入爛泥之中,像他的人生一樣腐朽潰爛。
他希
望她更好,所以這次他選擇放手和成全。
余啟蟄的視線與程英相撞在一起,冷風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立於不敗之地,明明是贏家的他,內心卻很荒涼,如同一片死水深潭。
他在這一刻,甚至是有些憎恨自己那份超乎常人的敏慧。
不光是因為他看懂了程英的這個眼神,還因為他看明白了嬌嬌。
她對着程英的嚎啕大哭,自責痛訴,既是在說給程英聽,也是在將她與程英之間的那些過往糾纏、恩情虧欠攤開說給他聽。
這算得上是一場陽謀。
他愛的人,曾經虧欠了程英一條命。
他要殺的這個人,曾經為了救他愛的人死過一次。
怪不得她會在睡夢之中,醉酒之後,絕望而又壓抑地哭着喊傅川這個名字,原來他們之間是生與死的羈絆。
余啟蟄想不出還有沒有比以命相護,生死相依還要更濃烈的情感。
良久,他終於鬆開手,放下了早已僵硬酸痛的手臂,拉滿而飽脹的長弓卸了力,瞬間變得像泄氣的魚鰾,再無威懾之力。
余啟蟄很清楚,如果這個人真的死在了他手中,那麼他將會永遠失去余嬌。
一旁的顧韞趕緊將弓箭拿了過去,給蒹葭使了個眼色。
蒹葭心領神會,趕忙把早在余嬌向四周哭喊借葯之時,她去找來的診箱遞向余啟蟄。
余啟蟄淡淡掃了一眼診箱,終是抬手接過,然後走到了余嬌身旁。
對上余嬌哭紅的淚眼,他什麼都沒說
,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沉默着將診箱放在了她手邊。
而後居高臨下地看向滿身血污、狼狽不堪的程英,冷硬而涼薄地說:“她欠你的那條命還清了,正如你所言,都已經過去了,你和她之間只有過去,所謂過去,便該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