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舟去河中詐
石頭,九塊五,李茂,朱三和泥漿組兩個成員一共六人上了船。
這邊唐平五個人和史步遼張偉一起,在河堤上的搬運石塊。
楊羽回養魚組拿漁網和魚叉,順便準備把個養魚組整組的人都帶過來。
唐平讓兩個泥漿組的二人跟着石頭他們上船,行船先到沙洲,放下兩個泥漿組的人去挪水炮,再立即調頭操着槳,向機船方向快速劃去。
機船進了這邊河道,正慢慢的靠近,船上的人也看見石頭的船正在向他們靠近,這艘船大概二十多米長,中間是個空的貨倉,還沒裝上沙,石頭見了心裏一樂。
機船上站了七八個人,石頭看見離開他十來米,一艘大點的漁船被掛住了。
兩個機船上的人正在家來掛住漁船的鉤子,鐵鉤一頭是鐵鏈,鉤一收,漁船就和機船分開了。
漁船上,女娃的父母正站在一起面無表情的看着他,那個中年男人有點面熟,石頭想起來,幾個月前,就是他到大隊田邊買小吃,還被搶了。
他還看見女娃站在父母身前,還是穿了那件黃格子的小西裝和一條單褲,河風吹得她的褲子一陣陣抖動。
石頭看着這場面,眼瞼下方的臉頰皮膚上,也跟着顫動了兩下。
機船上,有兩個人各自端着一把管子黑長的雙管槍,一人穿件黑皮衣,一個剃着平頭的二十來歲的男子端着槍口對着石頭的船,居高臨下地問道,“幹什麼?”,身後那幾個人,也都看着石頭這條船。
“老闆。你好啊。”石頭大方的笑道。
“幹什麼?”平頭說。
“我想跟你們換點東西。”石頭笑道。
“不換,走開。”平頭拿槍揮了下。
“我們有河沙,老闆。”石頭堆着笑。
“沙?你們哪來的沙?”平頭的槍低了下來,繼續問着石頭。
“我們幾個是這農場改造的,還有些日子就回去了,專管這河堤上的哨卡,發現挖沙就要舉報的。”石頭笑嘻嘻的說道。
一個穿着皮衣,身上還不忘加了件軍大衣的中年男子挪了兩步,走到機船邊,打量了下這四個人,說道:“我們不是挖你們河道,你們那不能挖,我們懂,我們挖對岸的。”看來這個人還真懂政策。
“我知道,老闆。但是我們管着這段,我們倒希望你來挖,這裏的河沙幾年了都。”
“有好幾年了???”中年男人問道。
石頭說:“對啊,一直空着那,沒船來過。我們想讓你們挖,一上午走兩船沒問題,我們就想要些個煙酒肉吃,這裏頭我們吃不到。
你們別挖河堤邊的,順着沙灘中間,那裏多,挖河堤這段可不行。”
“你幾大隊的”,中年男人問。
“五大隊啊”,石頭回答道。
“嗯,你等下”,中年男人離開了船邊,估計是去跟人商量情況。
石頭四人在船上等着,他看見那個平頭點了根煙,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們四人,手上的槍還是對着他們的小船。
那一對黑黑的管子擦得錚亮,兩個黑咕隆咚的槍口像一雙魔鬼的眼睛一樣瞪着石頭四個。
石頭的一雙眉毛輕輕上挑了一下,他不願這樣看着平頭的槍,他堆着笑厚着臉皮對平頭說,“大哥,能不能先來幾根煙,就是不做買賣,也讓我們抽幾根,跑一趟我們也不容易啊。”
平頭瞥了一眼石頭,“為啥被抓啊?”
“打架!”石頭比劃了個打拳的動作。
“打架?就你那樣,還打架,你打得贏誰?”平頭一邊譏諷着,一邊打量着石頭。
石頭裏面光着膀子套了件棉襖,外面罩了件破軍大衣,來的時候故意拿了塊泥巴抹在臉上,盡量讓自己難看些,還特意把大衣的扣子扣錯,一截衣服角拱起來,看上去土裏吧唧的,傻瓜一樣。
“我傻嘛,喝了點酒,上了頭,就幹起來了,這不就到這裏來接受**改造么。”
“哦,出來混么,還是得聰明點,要干,你也得干點有出息的,就算是打打殺殺,也得有點意義,總要圖點啥吧。”平頭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些,沒有綳得那麼緊。
“大哥說得真是,那是肯定得像你們這樣,做大買賣啦。”石頭咧着嘴,不忘了聳下鼻子。
“我們嘛,也就是小買賣,要是能合作,你們也不吃虧不是么”。平頭用手指把剩下的小半截煙頭往河裏一彈,漫不經心得說道。
煙頭被河風吹了一下,越過石頭的頭頂,落到河面上,有點煙灰落在了石頭的光腦門上,石頭的眼珠微微向上迅速動一下,眼光一閃,插在大衣里的左手微微握了下拳,又立即鬆開了。
“那到是,那到是,嘿嘿。我們想法可也沒那麼多,就圖點煙酒菜錢。”石頭還是滿臉堆着笑。
“你能有點出息不,還沒跟人家談好,就跟人要東西,你咋不去翻垃圾堆,那裏興許有幾個煙蒂兒。”九塊五在一邊沒好氣的接了句,假裝數落石頭。
“操,你沒翻。上回那煙頭讓你一人拿了,媽的。”說完石頭假裝擦了把鼻涕。
平頭斜眼看了下石頭,又拿眼光斜着掃了一下船上的四個人,看到朱三的時候頓了下,從褲兜里掏出半包煙扔到石頭船上,“拿去”。手裏的槍還是對着他們的小船。
石頭說了聲“哎喲,謝了謝了,”彎腰拿起煙,立即在船里給朱三,李茂,九塊五一人一根。回頭又對平頭說了句,“大哥,謝了您了。”平頭擺了擺手。
石頭點煙的時候,瞥見漁船上女娃正站在船舷邊,一雙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他轉過臉,不看漁船。
石頭煙沒抽完,那個中年男人回到機船邊,他蹲了下來,看着石頭,“剛才漁船上的那個光頭幹嘛的。”
“哪個光頭?”石頭一聽就知道是問唐平。
“我們只是把漁船挪開,又不傷他什麼...”中年男子正要接著說下去。
“漁船我們不管,”石頭截了他的話,不打算順着這個說下去,“你們挖沙,我們幾個賺點煙酒,你們每天給我們幾條煙,再買個四五瓶酒就夠了。”
“還要點臘肉,”九塊五在一邊嚷着。
“不行,五瓶少了,得七瓶,我自己就要喝一瓶多,煙我要兩條,我那段沙多。”李茂站起身扯了把石頭,又轉眼對着中年男人說道,“老闆,七瓶酒。我那段堤長,他說了不算。我得多點,我要兩條煙。”
中年男人不耐煩得擺了擺手,“那個等會說,你們能在這守多久?”
“五個月”,“三個月”,“四個月”,“六個月”,四個人嘰嘰歪歪的答道。
“哦,你們跟漁船那人熟悉不熟悉。”中年男人指了下機船身後那兩艘漁船,問着他們。
“見過,不熟悉。幹嘛?跟他們有什麼關係。”石頭摸着後腦問,面上一副茫然的表情。
“擋了我們船道,拖過來了。”中年男子說這話時,看着石頭的眼睛。
“幹嘛,他們撈他們的魚,你挖你的沙,不相干的。”
“嗯。”中年男子沒有在石頭眼裏發現什麼,也不願多解釋。“剛才那個光頭游泳過來想解開我們掛漁船的鉤子。”說完,又拿眼睛盯着石頭的眼睛。
“哈哈,這麼好玩。
怕是跟這船上女人有一腿吧。”石頭張開嘴笑道。
“那個人不是我們隊裏的,農機連抽泥漿的,沒事,那小子歸我們管,他們到沙洲得我們搜身,老闆要是多給個一二百,保管什麼事都沒有,哈哈哈。”石頭仰頭咧着嘴,一件扣錯了扣子的大衣翻開,裏面的棉襖被撐得口子一開,裏面露出個肚臍眼來,那肚臍眼邊上還有坨泥巴。
中年男子忍不住“哧”的笑了出來,馬上又忍住。
人會上當,只有兩個原因。要麼過於自信,要麼過於無知。通常,人們習慣用經驗來判斷事物的發展過程,可有時候,欺騙你的,就是你的經驗。
經驗會告訴我們應該這樣,不應該該那樣。但是經驗,有一個局限性,它的試用範圍,僅限於它經歷過的。一旦遇見全新的,它便失去了價值,甚至帶來損失。
“怎麼了,老闆?”
“沒什麼。這樣,我們開進去看看,沙子多,就裝點,給你們每人五十塊錢,我給現金你們。你們自己去買,你們那也有小賣部啊,我們沒時間帶那麼多煙啊酒的。”
“哦……那……”石頭假意轉身對着李茂說,“怎麼樣”。
“不行,五十塊太少了。”李茂不同意,憋着嘴跟中年男子討價還價,“一百塊”。石頭假裝說道,“五十還少啊。”
“你知道個屁,一噸沙一百,他這船能裝幾十噸。”九塊五在一邊搭腔。
“什嘛......”
石頭和李茂一起看向中年男子。
“挺懂行情么,每人八十吧,我們也冒風險。”中年男子站起身,身邊另一個端着槍穿皮衣的禿頭男,對着中年男子說,“不會有詐吧”。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俗話有時候是一點沒錯,女人是頭髮長,見識短;男人是頭髮少,心思多。
這禿頭的心思要稍微多些,不過就眼前這幫被關傻了的勞改犯,他還倒真不在乎,只是為了在老闆面前表現下自己的謹慎而已。
“渣?這邊的河沙你隨便撈一把,一點渣都沒有,乾乾淨淨。”石頭插嘴道。
“先八十吧,沙子如果多,再多給點給你們也不是問題,我們進去看看再說。”中年男子說了句訂板的話。
“好的,老闆真爽快,老闆,能給點定金么?你隨便給點意思下,我給你開道,你跟着我船走。”
中年男人從大衣里抽出一疊藍色的百元票子,清一色的四人頭。
石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口水都快就出來了。男人抽出兩張,其他的放進大衣,蹲了下來,禮貌的把身子趴在船舷上,遞了過來。
石頭伸手接過來,“老闆真好。”
不遠處的漁船上,雖然聽不清石頭和機船上人的人說什麼,但是女娃能看見石頭伸着手接過中年男人的錢。看到這一幕,她轉身走進了自己的船艙,從艙里的魚簍里拿出了兩隻甲魚。
接過錢,石頭對着中年男子說,“我們走前頭,你們跟着。”
“不用,你們走你們的,這河道我知道走。小船吃水淺,跟着你們反而容易擱了船,裝好了,你們過來收錢,不會少你們的。”
“爽快。我們在堤上把風,有什麼情況立即跟你們說,走了哈,”石頭沖中年男人擺擺手,又瞧了眼跟機船分開了的漁船,女娃正站在漁船邊,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正用眼睛盯着石頭。
突然,她提起兩隻甲魚,用力朝石頭的小船甩了過來。“咚”的一聲水響,甲魚在離石頭的船大概七八米的位置被扔到了水裏。
石頭立即轉過身,坐回船里,跟九塊五說了句“走”,然後四人划著槳,離開了機船。他每劃一下槳,就想像着,落下的一槳都拍在那個平頭的腦袋上,砸在那個中年男子的臉上,插在那個解漁船鉤的人的脖子上。
一下,兩下,三下,老子砸死你們這幫狗日的。
朱三瞧見女娃把甲魚扔了,咬了咬牙,“那個平頭落我手裏,我能打他三天,操,老子從沒抽過對我扔在地上的煙。”
“不是地上,是船上”。九塊五接了個嘴,“呸”,他吐了口唾沫到河裏,“就沖他斜我三眼,我能喂他吃十斤牛屎。”
“管他,詐過來再說。我他媽都想弄死他,給八十,媽的,太黑了。”李茂咬着牙說道。
對李茂來說,最大的侮辱,就是少給了二十塊錢。二十塊錢,什麼概念?那可是十包方便麵和三包南方香煙,再外加一瓶李渡高粱和二十個饅頭的價格。若是不要饅頭,再減去一瓶酒的話,李茂還能花個十塊錢,跟賣饅頭的花姐親兩次嘴。奶奶的,實在是令李茂憤怒,太憤怒了。
石頭一邊划船,一邊小聲說:“絞了他們的船,拿網一套,活捉了他們。”
“他們放槍呢?”李茂問。
“堤上修堤石頭成堆,我們躲河堤內側,拿石頭砸他們,二十多個人,每人每分鐘十五塊石頭,一分鐘三百個,五分鐘下來,就是一千五百塊石頭,砸死那些雜種,拿眼斜我?我斜你媽了個巴子!”九塊五一邊說一邊咬着牙算着這筆石頭帳。
“先上去再說。”朱三小聲說道。
漁船漸漸的遠去了,停在沙洲上,它在思考它的命運,帶着失望和無奈,帶着痛苦和憤怒,它停在沙洲邊上。
“給我幾十分鐘,別走。”河堤上的石頭看着漁船,心裏念叨着。
那幫沙霸,真的應該感謝漁船,石頭也應該感謝漁船。漁船一直沒有走,孤零零的停在沙洲旁,像是在期待什麼。如果漁船走了,石頭就打算用另一個方法,處理沙霸。那石頭這群人,就是另一種命運了。
有的人,可以被收買。有的人,可以被出賣,可是總有一種人,既無法收買,也無法出賣。漁船上的,就是這種人,石頭這群人,也是。
對石頭來說,漁船上坐的——是神。而今天,那個神,生氣了;那個神,扔掉了他的禮物,也扔掉了對他僅存的一點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