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孫姨娘聽了,一口應下。這事她本就存在心裏許久了。老爺為了夫人的亡故,已傷心多時,平日裝着沒事人似的,可她每日照料着他的飲食起居,如何瞞得過她去。看着他日日茶飯不思,天天借酒澆愁。開始她還為夫人嘆息,能得老爺如此長情,真真不枉夫妻一場。但日子一長,她看着,卻也有些害怕了,這樣下去,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啊。也勸過,可老爺只朝她笑笑,過得一刻,仍是照舊。漸漸的,除了姑娘的事老爺還略過過目,這府里其餘的事,卻均不大理了,竟是甩手全撂給了她。她看在眼裏,愁在心上。姑娘還小,想着是指望不上的;府里其他的人……哎,不白眼狼似地撲上來咬一口,就不錯了,哪承望能幫上忙呢,只把她年紀輕輕地,硬是熬白了兩根頭髮。
現如今瞧姑娘這般模樣,雖仍是滿面稚氣,卻條理清晰,神情鎮定,竟有幾分夫人在世時的風範。早間老爺那般愉悅的神情,她已許久未見了。兩人畢竟骨血相連,有姑娘承歡膝下,老爺許就能漸漸轉回來了呢。
正說著話,黛玉眼角撇見,二小看似老老實實地站在案前立規矩,實則暗裏在互相推搡。她皺了皺眉,平日玩笑是一回事,在人前的規矩可不能錯。她拿絹子捂了嘴,輕輕咳了聲。二小聽見黛玉咳嗽,俱都望了過來,看見姑娘正看着她們,立時都紅了臉,潤妍低頭憋了會兒,終是悄悄地蹭了過來。先恭恭敬敬地向黛玉行了個禮,又向孫姨娘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兩人見她過來,就停了話,看她要做怎地。
“姨娘……,請問……,那個從京里來的周管事,什麼時候走啊?”
黛玉聽了,不覺好笑,這寶貨又是想得哪出?“你問這做什?”
潤妍抬頭看二人,吶吶地說:“嗯,姑娘前日許了我們,……嗯,雪雁姐姐已經難受兩天了,閑雅昨日還見她偷偷在哭……”
孫姨娘聽了,還摸不着頭腦。黛玉卻知道她說的是前日那一段公案,轉眼睇了雪雁一眼。雪雁正怒瞪着潤妍,見黛玉看過來,不由低頭輕聲回道:“並,並不曾哭……”
那就是有難受了。黛玉抿了抿嘴,轉頭來看向潤妍,“哦~,這麼說,你想通了,不和雪雁搶着去了?”她的惡趣味啊,怎麼就這麼喜歡逗這隻呆鵝呢。
潤妍這下不止臉紅,眼圈也紅了,聲音不由高了一度:“不,不是的。我們就想問問姨娘,那個周管事什麼時候走,他要是走了,姑娘就不用去了,大家就都放心了,就都不用去了。”
黛玉聽了,一時倒不忙着逗潤妍,也轉頭望向孫姨娘。
孫姨娘聽到此,倒也知道說得是京城賈府,姑娘的外祖母要接姑娘進京的事了。只是這事,卻不是她能拿主意的,可瞧見連姑娘都望着自己,這“不知道”三個字,如何都不好就這般直說出來。她略想了想,道:“這事兒,老爺還沒吩咐下來。不過,老爺的意思,是讓賈府來的人,將給姑娘外祖母備下的年禮,一併帶回京城去。”
“那姨娘快快將禮備齊了,送他走罷。”潤妍聽得要帶年禮回去,只想着禮齊了,就好趕人。
“京城很遠罷,離過年也沒有多少日子了。”閑雅先時聽見姑娘說要不帶潤妍,就悄悄走了上來,與她立在一處,見姑娘沒有怪罪,此時也出聲幫忙。
孫姨娘聽了,忍俊不住,“這兩個焦不離孟的小妮子,還是這般……”,看着面前兩人,不禁想起段舊事,“在姑娘面前,我話可說在頭裏:你們倆可別又弄什麼鬼,這周管事可不是咱們府里的人,弄出事兒來,可是要臊了咱們林家臉面的……”說到這兒,不由停下,看了看黛玉。黛玉放了手上的茶盞,拿絹子點點了唇,笑接道:“只要周管事那兒出了差池,不管是蟲子,還是老鼠。姨娘只管說於我,定不饒她們。”說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又說了會子話,孫姨娘又囑了丫頭了一遍。方才去了。
稍晚時刻,黛玉收拾停當,由王嬤嬤帶了幾個小丫頭簇擁着,往得月樓慢慢行去。因着都是男客,今晚的家宴沒在園子裏加擺一台。九曲游廊上的碧水榭這會子倒也安靜,黛玉習慣性到這兒走走。她是特意早些兒出的門,想先往園子裏略散散,消一消胃裏的葯啊食啊的,不然一會子到席上,怕是吃不下什麼東西,平白又鬧得父親擔心。原來的黛玉是為什麼幼年身弱她是不太清楚,她自己,她倒是覺得,是思慮太多造成的,要不是年紀太幼,她只怕都要長白頭髮了。
隔着花藤架子傳來些許人聲,她駐足聽了聽,止住欲出聲的王嬤嬤,另行一邊繞了過去。這些話,她雖聽得少,可也知道肯定是有的。只是這些姨娘們,為什麼不在自己屋子裏說,怕人不知道她們有這個心么?
許是自由平等慣了,她在這裏最看不懂的,最不想看的,就是這些姨娘們——煙霞除外,黛玉下意識里,根本還當她是那個陪在母親身邊的管家大丫頭。好在父親這間官邸十分大,母親往日並沒有將這些姨娘們圈在自己的院子裏,而是安排在她院子外西北邊的一排房舍中。這樣除了日常禮節,她們基本上是被排除在黛玉的生活之外的。母親逝后,父親因她多病,這些人來人往的探問,也是叫人免了的。現下不期然地撞上,黛玉卻還不想出面,有些事,不是說說就完了的,即如此,又何必開口呢。
出了月亮門,二門上幾個小廝趕上來向黛玉行禮,又稟道老爺並各位堂老爺已出了外書房,往得月樓去了。黛玉聽了,略略頷首,王嬤嬤笑着抓了把銅子賞了,卻又喝住他們,叫好生在門上立着規矩,今兒有外客在,出了差錯,仔細他們的皮。小廝們嘻嘻笑着,彎腰送姑娘出了門。
一路分花拂柳地行到得月樓下,小廝們層層報進去,待到黛玉上得樓來,轉過屏風,見父親並幾位堂叔伯均向她望來,不由略低了低頭。她先上前見過了父親,再一一見過各位叔伯。拜到最後一位,卻是那位堂兄,早已立起身來,唱了一個肥肥的諾,與黛玉還禮。黛玉抬頭細看,這位堂表兄眉目倒是繼承了林家的俊秀,只是,額,身材長得十分地瓷實,硬是將父親那般的清俊英朗,長成了和藹可親。加之這一臉的笑容,將細長的鳳目擠成兩彎新月,頗象她房裏擺的那隻大阿福(惠山泥人,無錫特產)。黛玉有此一想,對這位遠房堂兄不由另眼青睞,也彎眉一笑,細聲細氣地喚了一聲:“堂兄好。”
林熙磊幼時見過那位堂嬸,卻是年紀太小,除了一聲“好看”,倒也沒什麼映象。後來也聽母親說過這位堂妹承了父母的容貌,十分的標緻,兼又秀外慧中,是個千里挑一的人物,只可惜身體贏弱,甚難養活。此次前來奔喪,靈前、喪中,只遠遠略得見這位堂妹哀哀痛哭之姿,何曾象如今這般看得細緻,方知他母親真真是,沒說出萬中之一來。又見黛玉向他甜甜一笑,他當即愣了下,平日裏也算是個出口成章的風流人物,此時卻連一句多餘的話也說不出來,好在也還存點見識,總算不慌不忙地回了句:“妹妹好……妹妹可大安了?”
父輩們見兩人相處融洽,各自撫須相視而笑。
林家雖自鐘鼎發家,卻以書香立身,加之家族世代人丁單薄,更是注重修身養性,行善積德。同族之間較之外人,更是親厚友愛。祖輩們在姑蘇老家廣置族產,修葺宗祠。是以族內出仕的人雖不多,族人們卻也能在鄉間安居樂業,世代生息。較之坊間流傳的所謂名門高戶,不可同日而語,因着林家上下均深蘊晦跡韜光之道,久作世外逍遙之態,倒也未將富貴顯在人前,惹出些不可言說的禍事。黛玉與熙磊,正是林如海祖輩這支里,小一輩中,最親近的兩人了。父輩們見他二人十分友愛,自是稱許有加。
黛玉倒不知父親他們在想些什麼,但只要見父親心情愉快,她也就開心了。一時拿出看大阿福的眼神,時時盯着堂兄問東問西,說到後來,輕輕扯着堂兄的衣角,直想伸手摸摸這活的阿福。嘴裏也將“堂兄”改成了“哥哥”,最後又喚成了“磊哥哥”,其實她最想喊的是“阿福哥哥”。
熙磊長這麼大,多是被嚴父關在家中苦讀(不運動,是以虛胖),一時得了這麼個仙子般的妹妹,又刻刻如看英雄般地仰望着他(個子矮,沒辦法啊),那少年老成的譜兒沒擺上一會兒,就在黛玉崇拜的眼神中敗下陣來,撿着族裏、鄉間有趣的大事小情兒,一件件說與黛玉聽,自己經過的說完了,就說聽來的,只待把杜撰的神鬼之說都說了個遍兒,仍是意尤未盡。端過手邊的茶一氣大口飲了,低頭看見黛玉拉着他的衣角,滿眼星星(常用之,十分熟練了)地贊道:“磊哥哥真有學問。”此時熙磊心裏,只比中了秀才還高興。兩人心思不同,卻都對這相談甚歡的結果十分滿意。黛玉離席之時,尤回顧熙磊大阿福,請他下次再來家裏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