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後記:江淮有期(二)
順便,在茶樓酒肆人們的閑談中,她也知道了她爹屬實是個傳奇人物。
誰都沒有見過江淮谷主,但誰都知道江淮谷不好惹。
還有原來月姐姐這麼有名,她的夫君——那未曾見過的宿叔叔也是江湖第一劍客呢。
她也要像他們一樣,名揚四海!
趴在酒樓的欄杆上,她抿了一口酒,露出幸福的笑容,握緊了小拳頭給自己打氣。
像是上天響應了她的心思一樣,下面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她眯着眼睛扒開酒罈子,迷迷糊糊看過去。
熙攘的大街中央忽然空出一個圓圈,在圓圈中央躺着一個少年,他看上去極其狼狽,白衣碎成條縷,幾乎快被鮮血染紅,腳上戴着碎裂開的鐐銬,沉重地拖在地上。
在他面前,站着一個身穿寶藍錦衣的公子,手執長長的佈滿狼刺的鞭子,期期眸色忽然有些轉暗,定定地看着那個倒地的少年緩緩抬起頭。
凌亂的青絲下,一張蒼白俊美的容顏緩緩露出來,劍眉星目,唇紅齒白,哪怕狼狽不堪亦不損風華,是清正又不失柔美的長相。少年咬着已經破了的嘴唇,目光冰冷又倔強地看着面前那個手執長鞭的青年。
那青年見他如此,冷笑了一聲,“怎麼,你還不服氣了?”
少年聲音嘶啞,似乎每說一句話都像架在火上烤一樣,可他仍固執地直視着青年,道:“我沒錯,不是我。”
那青年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長鞭在地上重重一揮,驚起一片塵埃,周圍的人面色一白,立刻就能想到那長鞭上的狼刺揮到這孱弱的少年身上是什麼慘狀,紛紛有些同情,但看到那青年身上的寶藍錦衣又默默收斂了神色。
“無需狡辯,你錯沒錯掌刑堂自有定論。”他冷聲道。
韓家掌刑堂的人,不是他們能惹的。
這少年究竟犯了什麼錯,能讓掌刑堂一路追殺至此。
期期眯了眯眼,唇角忽然勾勒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若是月熙寧在,必定會感慨這個笑容真是像極了某個大魔王。
“姐姐說,憐香惜玉是基本美德呢。”她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然後隨手往下面丟了一個什麼東西。
頓時一陣煙霧炸開,整個街道都籠罩在滾滾白煙之中,人群受了驚四散而逃,尖叫聲此起彼伏。那青年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妨礙韓家掌刑堂做事,面色冷凝,高聲道:“哪路英雄,不防報上名來!”
那滾滾煙塵中傳來一個低低的、亦正亦邪的笑聲。
“江淮谷,江仍歌。”
那青年頓時面色大變,這是江淮谷第一次在人前現身,江仍歌,不是江淮谷大小姐的名字嗎,江淮谷大小姐出手救走了這個孽徒,這究竟代表着什麼。
不行,這件事必須立刻回去稟報盟主。
他最後看了眼煙霧散盡已經空無一人的街道,咬了咬牙轉身離去。
寂靜的屋子裏點着梨中雪,清甜幽冷的香氣緩緩瀰漫開,裊裊白煙在空中變幻出各種形狀。少年呻吟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卻猛然愣住了,只見他正對着一雙眼睛,那雙眼清澈明凈,像是天河源頭最清冽的水。
那雙眼睛眨巴了一下,他才瞬間反應過來,伸手就是一招擒拿,一個翻身摁着對方的肩膀將對方摁在床上。
他這才發現這是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環顧四周,屋子裏佈置簡潔雅緻,還點着安神的幽香,目光再緩緩移回身下,他再次愣住了。
那是一個少女,或者說,一個他這輩子所見過最好看的姑娘。
不,不是好看,是美,極致的、超越了凡俗定義的、驚心動魄的美。
少年蒼白的臉瞬間紅了,那摁着對方肩膀的手像是摁着什麼滾燙的東西一樣,他不敢看她,也不敢鬆開手。一雙冰涼的手緩緩撫上他的臉頰,少女的聲音宛如甜蜜又醉人的果漿酒液,偏又帶着不諳世事的天真困惑,“你的臉,為什麼這麼紅?”
她問得直白,眼神也是純真無辜,像是根本不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一樣。
那冰涼的手觸着皮膚,讓那原本就滾燙的臉頰彷彿燒了起來一樣,少女不解,又伸出一隻手,這下子是吧對方的臉直接捧在手心了,她困惑道:“你的臉為什麼更紅了,還這麼燙?”
腦中一個激靈,他瞬間清醒過來,鬆開手就要爬下床,腳上卻被什麼東西絆住了,直接摔在了床上,他低頭看去,只見一根細細的鎖鏈縮在了他的腳踝上,原本的腳銬已經沒有了。
少女無辜地看了眼那鎖鏈,聲音里毫無抱歉之意,“不好意思,你之前昏迷了,我怕你一醒來就跑,特意給你戴了個鏈子。”
“解開……”他咬牙切齒道,對於他來說,這就像是給狗用的鏈子,是對他的羞辱。
期期搖搖頭,面容上笑容毫無破綻,“不行哦,我要是鬆開了,你一定會跑的。”
“你究竟是誰!”
“江仍歌。”她直接了當地回答他,神情平靜,又好心地提醒了一下,“江淮谷的大小姐。”
她露出一個自認為友善的笑容,“那你呢。”
少年一下子面色沉了下去,看着她的神情充滿警惕,不乏厭惡與排斥,“江淮谷,那個谷主喜怒無常陰晴不定還喜歡濫殺無辜的江淮谷?”
期期倒是不生氣,還笑了起來,故意拉了拉手上的鎖鏈,“對啊,就是那個谷主喜怒無常陰晴不定還喜歡濫殺無辜的江淮谷,可是,偏偏就是那個谷主喜怒無常陰晴不定還喜歡濫殺無辜的江淮谷,救了你這麼個謀殺母親被抓進掌刑堂險些被廢了四肢的韓家私生子的命呢。”
“你!”她天真中帶着一絲邪氣,他怒不可遏,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話來反駁她。
期期無聊地扯着那鎖鏈,“好吧,我承認,在你昏迷的這段時間,我已經把你的一切都調查清楚了,你是韓家大小姐未婚先孕生下的孩子,但是你娘極其厭惡你,三番四次想弄死你,要不是你舅舅韓盟主可憐你稚子無辜,你大概早就重新投胎了。不過韓盟主不常在韓家,所以你在韓家過得並不好,這次聽說你親手殺了你娘,所以被抓進掌刑堂了?”
他面容陰冷地聽着她以一種毫不在意的語氣數着她的生平,她看了眼他這早已麻木的表情,嗤笑了一聲,“生而不養,你也不欠她什麼,她想殺你,你就殺了她,這也沒什麼。”
她驚世駭俗的冷漠的言論讓他震驚地抬起頭,直視着她澄澈無辜的雙眼,“你說什麼?”
期期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有這麼大的反應,奇怪地看着他,“我說,她想殺你,所以你在她殺你之前就殺了她,不是很正常嗎?”
陸霽塵心神震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這個一臉無所謂表情的少女,她睜着無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顯然比他還要困惑不解。
他第一次感到語言是如此的艱難,“我,”他指着自己,“我殺了我的母親。”
期期點點頭,“對啊,怎麼了?”
陸霽塵徹底失語了,早就聽說江淮谷亦正亦邪,從來沒聽說三觀能崩壞成這樣啊,他忽然莫名有了一種教導失足少女的責任感,“你知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倫理綱常?”
期期點點頭,就在他要鬆一口氣的時候,她緊接着補充了一句,“我爹爹說,這是世界上最騙人的玩意兒,是世人編來哄騙傻子的。”
陸霽塵臉也不燒了,他感覺自己腦子快要燒起來了,他耐着性子,慢慢道:“在正常人的觀念里,父母對於子女有着生養之恩,子女是不可以違逆父母的……”
“不對,”期期肯定地打斷了他,“她生你的時候也沒問過你願不願意,怎麼能說生你就是恩情了呢,只有像我爹爹娘親一樣,細心照顧我長大的才算恩情。她生了你,又欺負你,要殺你,你們之間就沒有恩情。”
這個論調着實新鮮,但細細聽來好像也有點道理,陸少年的腦子徹底混亂了,倒是少女揚起漂亮可愛的小臉,朝他笑了笑,“你剛醒,要不要吃點東西?”
陸霽塵這才想起自己都沒搞清楚現在是個什麼狀況就跟她亂七八糟掰扯了半天,一向清醒冷靜的腦子怎麼會錯亂成這樣,不禁懊惱地扶着腦袋低下頭,這一低頭,又瞬間蒙住了。
只見身上的衣服已經不是他破破爛爛的白衣了,而是換成了一套簡單柔軟的裏衣。
他面容僵硬,“這裏是哪裏?”
期期誠實地回答道:“江淮谷不出世,所以在外面也沒地方,我拿着月姐姐的牌子借了借了月中谷的地盤。”
月姐姐,應該就是月中谷的二小姐月熙寧吧,想不到月中谷竟然跟與世隔絕的江淮谷有往來。
她見陸霽塵止不住地看自己的衣服,猜想了一下,然後試探道:“你昏迷的時候,我要給你療傷,但你衣服破破爛爛結着血痂粘在傷口上,我沒耐心就給全剪了,自作主張給你換了這套,你不喜歡嗎?”
陸霽塵感覺自己脊背彷彿被一根竹竿支撐着,無比僵硬,又被迫挺直着,“你的意思是,這衣服是,你給我,換的?”
他說話都結結巴巴了起來,偏生對面的小姑娘一臉自豪,“對啊,厲不厲害。”
厲害,真是厲害,我真是謝謝你了。
陸霽塵想到對方好歹救了自己一命,壓抑住內心想要爆粗口的衝動,抬手對她做了一揖,“陸霽塵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必湧泉相報。”
“不必他日了,就現在吧。”期期忽然開口。
他一愣,就見她忽然湊過來,眼睛距離他的眼睛只有一指距離,呼吸相聞,她說話都像是曖昧的挑逗,但是清明的眼睛能看出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爹爹說,喜歡一樣東西就要不擇手段地得到,我喜歡你的臉還有傲氣,我要得到你。”
狼狽不堪卻又絕情孤傲的美少年,忽然闖入她出谷以來的平淡世界,她原本都有些乏味了,可終於被他提起了興緻。
漂亮精緻得不似真人的姑娘貼着你,用幽魅的語氣說著“我要得到你”這種不知羞恥的話是什麼體驗,陸霽塵表示實在是驚嚇多於心動。
少年震驚到呆愣的表情顯然讓少女有些不太滿意,她想了想,努力搜掛着記憶中爹爹的言傳身教,學着江庭蘭的樣子,捏起少年的下巴,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個吻,認真道:“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搶走。”
月熙寧顯然低估了江庭蘭在教育下一代上的無恥程度,而她因為想着有小姑姑在,所以也沒怎麼跟期期講過關於男女之別。
於是,就釀造了這樁慘案。
陸霽塵整個人都精神恍惚了,目瞪口呆地忘了眨眼睛,就那麼直直地盯着她,他在心底悲痛欲絕地想,這個小魔女,不會,對他一見鍾情了吧。
在陸霽塵還算得上根正苗紅的十幾年時光里,他實在無法把“我要得到你”延伸出別的意思。
只能絕望地認為,這個漂亮到妖異的小魔女看上了他的皮囊,所以才會救他,她不會也跟那些戲本子上的江湖妖女一樣,要把他圈禁起來任她凌辱吧。
想像力一時如脫韁的野馬,陸少年的神經都顫抖了起來。
期期打了一下他的腦袋,“哎,你是叫陸霽塵吧,陸霽塵,你幹嘛這個表情啊,我不就是讓你陪我玩兩天嘛,你幹嘛一副壯士捐軀的樣子啊。”
少年頓時又曲解了這個“玩”的意思,看着她的表情由獃滯瞬間轉為驚恐,攥着胸口的衣服就往後退,“你你你別做夢了,我寧死不屈!”
“你剛才還說要湧泉相報,騙子!”期期痛心疾首地指責着,手揚起那根細細的鏈條,“我管你屈不屈呢,在本小姐手裏,再烈的馬都得臣服!”
“除了這個什麼都可以,啊啊啊,你別過來,你滾開啊!”陸霽塵覺得自己這輩子沒有這麼驚恐地尖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