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後記:孽海浮生(二)
端柔雖小,卻到底是這深宮裏長大的,剛才也不過是因為替母親憤憤不平才會一時失言,她立刻緊張地左右環顧着,見周圍沒有其他人才放下心來,一腳踢開了那礙事的鞋子,爬上軟塌依偎在母親身邊,“母後為什麼從來不傷心呢?”
母后大概是這世上最稱職的皇后了,賢良淑德,端莊有禮,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在她剛柔並濟的手段下,後宮一改爭風吃醋的陰溝算計,反而其樂融融,一派生機。朝內朝外,無人不稱讚一句賢后。
可這樣彷彿泥塑菩薩一樣的母后,真的開心嗎?
面對着女兒天真無邪的大眼睛,梅浮微微一笑,低低的話語中壓抑着一分淡淡的苦澀,“這是母后自己選的路,傷不傷心總得走下去。”
“可上次我聽到安娘娘和席娘娘說母后可憐,她們說您為父皇盡心儘力,他卻這樣傷您的心,這是很不好的事情。”端柔目光炯炯,抱緊了梅浮的手臂。
梅浮伸出來想抱她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頓,然後將雪糰子似的小女孩攬入懷裏,“沒什麼可不可憐的,你父皇是皇上,肩抗着整個江山的重擔,是永遠不可能只要一個女人的。”
若說是可憐,其實,他更可憐吧,塞滿整個後宮的女人卻填不滿一顆空蕩蕩的心,耗費一生去拼湊一個早已消逝的影子。
愛與恨的交織纏繞曾讓她痛苦得快要發瘋,可當愛漸漸融化入冰冷的海水,她忽然發現原來他比她更可憐,她冷漠地站在岸邊,看着他被曾經束縛自己的藤蔓所緊緊纏繞痛不欲生,最後緩緩沉入無邊深海。
“誰說皇帝不能只有一個女人的,那原晟王不就是為了明熙小姑姑空懸後宮這麼多年嘛。”端柔脫口而出后才發現自己又失言了,小心翼翼地看向梅浮,“母后,我不是故意說父皇不好,說原晟王好的。”
梅浮這次卻沒有生氣,而是溫柔地將端柔攬在懷裏,清幽的眸子彷彿隔着雲霧,望見了曾經那個陰鬱沉默的少年,她忽然輕輕笑了一聲,“柔柔說得對,只是這世間的情緣可遇而不可求,一生一世一雙人,對於平常百姓來說亦是難得,何況是帝王家。”
世人皆說原氏多出瘋子,殊不知,也代代出情種。
她的小七啊,當年潛入虞國的時候,應該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一來,就碰上了他這輩子躲不過的劫。
那一朵盛開於九重宮厥之上、獨一無二的帝王之花。
“若將來我的夫君亦是如此,那我寧願不嫁。”端柔蹙起了眉頭,圓潤的小鼻子皺着,顯得分外可愛,“別人用過的東西,再好我都不要了。”
她是被捧在手心長大的天之嬌女,有這個底氣說出這句話。
梅浮溫柔一笑,“你是我的女兒,我和你父皇自然會給你這天底下獨一無二的、最好的。”
她這一生作了權力與慾望的犧牲品,但是她的女兒,她的小端柔,她絕對不允許她走上和她一樣的道路。
哪怕是拼上她自己的一切。
近來宮裏最熱鬧的事情應該就是皇後送給端柔公主的宮女畫思被皇上看中了,梅浮性子冷淡待人疏離,可平時最是賞罰分明寬厚有道,所以那些妃嬪與宮人也暗暗地為她鳴不平,前朝更為此時質疑皇上沉迷享樂。
梅浮知道虞清詔總會有辦法平息那些朝臣的憤怒,但那些朝臣同樣也十分的自信,畢竟,他們從前就成功讓虞清詔賜死了那其魯來的雲貴妃,不是嗎?
不過是個女人,與江山相比,孰輕孰重,實在是過於清楚。
虞清詔從不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情種,否則,這后宮裏也不會一日日地愈加充實起來。
對於畫思的事情,虞清詔並沒有對梅浮解釋分毫,現在,他們也很少見面了。從前的事情他們心知肚明,卻都默契地沒有挑破,就這樣稀里糊塗地過了這麼些年。
他以為她放下了。
春風拂檻,珠簾輕微搖動,轉眼間又是十年。
梅浮盛着太陽穴,望着盛裝華服朝她走來的端柔,目光不自覺地放空,晃神間看到了明熙,亦或是多年前的自己。
她是那麼鮮活而明艷,渾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蓬勃的朝氣,那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眸子輕輕一眨就攬盡世間光華,令這爛漫春日也黯然失色。
而她已經老了,今早上梳頭,她看見一根白髮藏在了那青絲之中,她直接拽斷了它,那刺痛讓她驀然清醒過來,直面着自己日漸衰老的容顏。
“端柔,過來。”她朝端柔招手,端柔跑過去,還像個孩子似的依偎在她膝頭,她撫摸着少女纖細的背部,神思恍然。
端柔像是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是不是抬頭偷看她的臉色。
她終是淡淡地嘆了一口氣,直視着女兒清亮得藏不住任何心事的大眼睛,“今兒,又纏着你哥哥帶你出宮玩了?”
“嗯。”端柔低低應是。
梅浮撫摸着她的腦袋,“今兒是狀元遊街,你是個愛熱鬧的,必定是聽說了這個才求你哥哥帶你去的,可是見到那狀元郎了?”
端柔沒有回答,白皙的小臉浮上一絲紅暈,卻聽得梅浮溫柔的聲音,“段家雖家世不高,但家風清正,段卿和自小由顧老大人教養,才華橫溢,孤高耿介,在年輕一代中更是出類拔萃。端柔若是喜歡,也無不可。”
“母后!”端柔羞紅了臉抬起頭,嬌嗔着瞪了她一眼,“我如今不過是覺得他好看罷了,才多看幾眼,哪裏談得上喜歡不喜歡。再說了,婚嫁乃人生大事,若人家不願,我仗着公主身份強嫁給他,也沒什麼意思不是。”
她聲音悄悄地低了下去,像含在嘴裏一樣,“我總要他喜歡我才行。”
梅浮逗她道:“那他若是不喜歡你呢?”
端柔鼓起腮幫子,羞惱中帶着一絲決絕,“那我也不喜歡他了,這天底下好的男子那麼多,我又不是嫁不出去非得賴着他。”
梅浮笑了出來,颳了刮端柔的小鼻子,輕笑道:“我的小端柔這麼可愛,他怎麼會不喜歡呢。”
待到端柔走後,梅浮的臉色慢慢冷了下來,瞥了一眼那堆在桌上的各世家子弟的資料,對侍候在一邊的太監道:“把這些給皇上送過去,就說,我已經選好了。”
段家家風清正,段卿和人品正直,他們若是兩情相悅,這就夠了。
她的女兒,絕不會成為籠絡朝臣、聯姻世家的工具。
清寧宮內,虞清詔目光沉沉地望着那堆被退回來的書簡,“皇后說什麼了?”
太監低着頭,大氣也不敢喘,恭恭敬敬答道:“皇后說,她已經選好了。”
殿門大開,春日和暖的夜風夾雜着未化的一絲涼意在地面上盤旋,紗幔輕輕搖晃,燭影重重。
良久,那太監聽得上面一道低沉而沙啞的聲音,“朕知道了。”
他抬手,將已經寫了一半的聖旨丟進火盆中,驀然竄起的火焰照亮了他黑漆漆的眼睛,卻好像也驅不散那裏面深沉的冰寒。
罷了,她不願,就不願吧。
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那一閃而過的被違抗的暴戾后湧上來的深深疲倦感,將那一絲無奈與縱容也淹沒其中。
是為了梅浮,還是為了端柔,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火苗慢慢熄滅了下來,他靜靜地挪開視線,看向窗外的明凈月色。
這麼多年的帝王生涯,他早已習慣將一切掌握在手中,讓所有事情所有人都按照他預設的軌跡來前行,唯有兩個列外,一個是他的妹妹,她像一團熾熱而勇敢的火焰,燒毀了牢籠奔赴向她的自由,另一個,就是此時吧。
明明將端柔嫁與左相長子是最合適的安排,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整個朝堂,但是當梅浮把那麼東西送到他面前時,他卻莫名想起很多年前與虞若的最後一面,那個在大雨中拽着他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的紅衣小姑娘,彷彿又出現在了他面前,用那雙溢滿悲痛與絕望的紅腫眼睛看着他,看得他的心都要裂開來。
端柔是他的掌上明珠,從出生以來,他沒有讓她吃過一點苦,受過一點委屈,她生長得自由而恣意,像一株生機勃勃的植物。
他把對若若所有的虧欠都補償在了端柔身上,他想讓她成為這虞國最快樂的姑娘。
對於端柔出宮頻率直線上升,梅浮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左右有隱衛貼身跟着,也出不了什麼事。
她看得出端柔一天比一天面色鮮潤,彷彿春日清晨迎着晨曦緩緩綻放的花兒。
她知道,她的女兒終究是比他們所有人都幸運。
在一日朝堂之上,新科狀元段卿和請旨賜婚,在眾大臣的面面相覷、或震驚或不屑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這一幕,恍然像極了當年秋小將軍求娶明熙公主時的樣子,一轉眼,都十五年了,而那戲本子裏的人早已湮沒於黃土,徒留一聲輾轉嘆息。
端柔公主,其實像極了當年的明熙公主,無論是嫡出公主的身份,還是明烈直率的性格。
大婚那天,京城裏掛滿了紅綢,處處是鮮明喜慶的色彩,有些人不禁在心底嘆息,若是當年沒有那些事情,秋將軍與明熙公主的婚禮排場該是多麼的盛大而隆重。
在皇宮中,梅浮盛裝華服,看着端柔一身嫁衣緩緩走遠,那嫁衣如火般似乎能灼燒晚霞,她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好有景明在一邊攙扶住了她的手臂,擔憂地低聲道:“母后。”
“無妨。”梅浮拍了拍他的手,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
那笑容很淡很淡,可是落在景明眼底,卻是那麼珍貴而不可得,他默默鬆開了手,沉眸望向前方。
虞清詔是忽然病倒的,在一個冬日,他忽然走到窗邊打開窗子,冷風呼嘯着灌入,他卻怔怔地望着那棵已經死了很多年的梅花樹,身子砰得一下向後倒下。
宮裏亂作一團,還是梅浮沉着冷靜,先穩定住局面,然後一邊差人去叫太醫,一邊派人去把太子和兩位相國偷偷請過來。
景明來的時候,衣冠不整,顯然是一聽聞消息就急匆匆從床上跑下來了,衣服也沒來得及穿好,而一向對太子極為嚴苛的兩位相國也第一次沒有批評他,而是焦灼地在門外徘徊等候着。
“母后。”景明看向那個靜默地撐着額頭坐在角落裏的女人,從他進來開始,她就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彷彿馬上就要融進這昏黃的燭影之中。
梅浮慢慢地睜開眼睛,疲憊的容顏上眼神冷肅,“你是太子,這個時候還要我教你做什麼嗎?”
景明立刻反應過來,咬了咬牙跪了下來,對梅浮道:“是,兒臣知錯。”
……
虞清詔並沒有死,這是值得慶幸的好事,不好的是,跟死也差不多了。
梅浮身為皇后維持着後宮的穩定,在景明剛代理國事時垂簾聽政了一些日子,那些言官手裏彈劾皇后攬權的摺子還沒遞上去,她就以太子已能勝任為由退居後宮,再不理朝政之事,搞得那些言官拿着摺子面面相覷,十分尷尬。
端柔倒是常常回宮來看望梅浮,但梅浮以她已有身孕不該過了病氣為由,她也只好乖乖聽話。但是對於梅浮讓畫夫人照料皇上一事,她始終不贊同,不光是她,就連整個朝堂對此也頗為不滿。雖說畫夫人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嬪,但是如此,實在是有違祖制。
但是面對梅浮那張疏冷淡漠的臉,誰也說不出口什麼。
皇後娘娘天性寡淡,寵辱不驚,似乎對一切都不在意,包括皇上。
夜深人靜,紗幔微微搖動,夜明珠瑩潤的光澤婉轉如月光,照着將死之人灰白的面容。
畫思靜靜地侍立在一旁,看着那綉着金鳳凰的華麗裙擺迤邐過冰冷的地面,沉默不語。
那床上的人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珠子動了動,勉強看向那熟悉的容顏,呢喃道:“是你啊。”
他輕笑了一聲,“你終於還是來了,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梅浮冷漠地望着他陷入幻境中的痴痴模樣。她的心大概已經死了吧,所以連看到這樣的場景都不驚不動。她沒有理會他那些喃喃自語,只是目光幽冷地望着他,望着他彷彿在唱獨角戲一般哭哭笑笑。
“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我累了,太累了,我想休息一下了……清寧宮的梅花死了,我也要死了……”
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然後又緩緩地鬆開,終究無力地垂落。他凹陷的眼窩裏渾濁的眼睛直視着上面,唇角緩緩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
她聽到他口中最後破碎的聲音,“浮兒……”
梅浮手上的玉鐲忽然落地,碎成兩半,她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臉上那抹釋然的微笑。
眼淚倏忽間落了下來,她忘記自己已經多久沒哭了,緩緩跪倒在他床邊,低聲苦笑道:“還是什麼都瞞不過你……”
這一局,卻是你心甘情願把命輸給了我。
我贏了,從此以後,我們終於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