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後記:隱言難知
原晟明寧二年,左相叛亂,帶兵逼宮。虞國明熙長公主死於亂軍之中,宸王率兵不敵殉國,懷有身孕的宸王妃聽聞消息后殉情而亡。雙方均死傷慘重,原晟王負傷力挽狂瀾,自此將原晟朝廷徹底握於掌中。
聽說那一夜王宮的烈火,彷彿胭脂紅霞塗滿了天空。
明熙長公主在民間向來聲望頗高,世人對煙火般剎那芳華的美人唏噓之餘總是格外寬容。所以,甚至有一些說書人將山河府的忽然傾塌歸於明熙公主殞身之故,倒是公主香消玉殞,天地同悲。
總而言之,山河府毀了,只剩下孤獨的山河碑屹立於天地之間,依舊鎮守着這茫茫人間。
既然沒有山河府了,那也就不再需要神使,人們只道是那最後一位神使大人埋身於廢墟之中,歸於天地了。
這五年來,溫知言只見過虞若兩面,一次是她特意來尋她,那時她正在攬月居喝新釀的梅子酒,漂亮的紅衣姑娘掀開帘子進來,含笑的容顏恍如隔世,她們對坐飲酒,原以為久別重逢必定激動萬分,但兩個人俱是沉靜淡然,如從前一般談笑風生,她說明熙公主已經死了,她叫月熙寧。
還有一次,便是虞令月的孩子出世的時候,她身為前山河府神使,被邀請去給孩子梳洗祈福。季蘭庭在山門外布了不少陣法,她誤入其間,轉了一天一夜后遇到了同樣狼狽的月熙寧。
五年啦,她定居姑蘇,月熙寧行走江湖,偶爾書信往來,過着各自認為最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想,她們都得償所願了。
不過,比起她從前幻想的,她身邊多了一個人。
時光飛逝,昔日跟在她身邊奶聲奶氣的小孩子也長成了十五六歲的俊朗少年。在山河府傾塌后,她定居姑蘇,本想讓鐵溪將明隱帶回門派,也算是認祖歸宗,可明隱執着地要跟着她,為此不惜跟她大吵一架,冰天雪地的在外面站了一夜,那天清晨她打開門,少年紅着眼睛一聲低弱的“姐姐”讓她心軟了,將他留在了身邊。
他是真心把她當做姐姐,當做唯一的親人,那麼將來,她也會承擔起這個責任,幫助他成家立業、結婚生子。
只是當時鐵溪臨走回眸時那個複雜的眼神,卻讓她始終耿耿於懷,又難以理解。
溫知言模樣標緻清麗,性情溫婉恬淡,深得街坊鄰里的喜愛,初到姑蘇的時候,上門來提親的媒人快把門檻都踏爛了,卻都被院子裏那個面色黑沉兇巴巴的少年給趕了回去。
是以人人都知道,溫家小娘子的弟弟,是個不好惹的,很多原本打着溫知言主意的流氓地痞在被痛打過幾頓之後,看到那溫明隱腿肚子都打顫,狼狽逃竄。
姑蘇城的治安一時之間都好了不少。
這天,明隱回來時,卻看到溫知言在收拾包袱,他將手裏剛買的糕點放在桌上,納悶道:“姐姐,你要出門嗎?”
溫知言聞言,脊背微微一頓,回過神來,昏黃的燈火映着她恬靜的容顏,“我要去一趟雲州。”
“雲州?離姑蘇城倒是不遠,只是姐姐好端端的去雲州做什麼?”明隱問道。
她目光有些放空,卻還是含着笑,沒有一點破綻,“我有一個朋友要出嫁了,我去看看她。”
明隱眨巴眨巴眼睛,“姐姐朋友不多,月姐姐在等秋哥哥,那麼就是那位未曾謀面的顧姐姐了,只是姐姐不是說不想讓顧姐姐知道嗎,為什麼還要去看她呢?”
畢竟,顧姐姐一直以為姐姐就是宮裏那位寵冠六宮的珍貴妃啊,不對,不是珍貴妃,聽說馬上就是皇后了。
溫知言抬起眼帘,光點落在她纖長的睫毛上,顫顫巍巍,她的語氣中有些惆悵,更多卻是感慨與嘆息,“我遠遠看看她,知道她安好就好。”
每一次提到顧姐姐,姐姐的表情就會變得很奇怪,懷念,眷戀,溫柔,遺憾,悲哀……複雜得讓他每次都想上前抱住她,姐姐那樣一個茉莉花似的清雅溫柔的人,不應該有那麼多沉重的情緒。
那位顧姐姐與姐姐之間,也必定是有着一些不可言說的往事。
明隱轉移話題道:“不知道顧姐姐要嫁的是誰啊?”
“雲州太守,談瀛洲。談大人是狀元出身,博學多才,為人又清靜淡泊,深受皇上寵信,前途不可限量,是不錯的好姻緣。”溫知言目光幽靜,看不出什麼情緒,“再者,顧大人向來喜歡這個晚輩,常常叫到家中品字作畫,想將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他,也不足為怪。”
“可姐姐也說過,嫁娶講究的是兩情相悅,談大人再好,若是顧姐姐不喜歡,也不算是好姻緣。”明隱眼神清亮,如山澗小溪。
溫知言輕輕的笑了,摸了摸他的腦袋,“傻瓜,就你顧姐姐那個性子,她若是不願,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管用。”
明隱睜大了眼睛,有些驚奇於一向溫婉守禮的溫知言嘴裏竟然說出了“天王老子”四個字,可看到她恬淡溫和中帶着淡淡憂傷的眸子時,卻什麼話偶讀說不出來了。
他們提前一天到了雲州。
顧家幾代翰林,清流中柱,談瀛洲又是御前寵臣,婚禮排場卻並不如人們想像得盛大,而是恪守古禮,莊重有度,不過,這也符合這顧大人和談大人一向的作風,溫良恭儉,兩袖清風。
儀仗隊吹吹打打從樓下過去,撲面而來的紅色彷彿燃燒的胭脂一般,映紅了窗邊溫知言沉靜的側臉,她垂眸靜默不語,像在認真聆聽着那亘古不變的嗩吶聲,心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花轎過去了,她眼底終於有了些波動,靜靜地望着那頂花轎,像是要透過那晃動的紅色窗帘,看見那花轎里一身喜服的新娘。
所有人都以仰慕與艷羨的眼光看着前面那個騎着高頭大馬、春風得意的新郎,可自始至終,她都不曾對他投去過一眼,她只看着那八抬大轎,看着那無法看見的新娘。
花轎旁,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視線傳來,她愣了愣,微微側過目光,正好與月熙寧相對。
月熙寧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那眼底有憐憫有慨嘆,終究還是對她微微一點頭,然後就繼續目視前方,離開了。
溫知言原以為看見這鋪天蓋地的刺眼紅色,她會心痛到不能自已,可如今真的坐在這兒,真的看見了,她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反而有一種“終於結束了”的釋然感。
是啊,終於結束了,一切的一切。
一隻手忽然緩緩拭過她的臉頰,她一愣,回過頭,對上少年天真純稚的眼神,他清澈而乾淨,就像是初春融化的雪水,笨拙又溫柔地包容着萬物。
“姐姐。”他輕聲道,手輕輕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時落下的清淚,“別傷心了。”
他澄澈的眼睛映着她,原本該讓她因那埋藏心底的骯髒而無地自容,可她卻慢慢平靜了下來,乾涸的心底像是拂起了陽春三月的楊柳風,暖暖的,柔柔的,乾淨而溫暖。
“明隱會永遠陪着姐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
少年認真而鄭重的誓言在耳邊響起,她腦子好像突然被什麼東西輕輕敲了一下,有幽幽的聲音回蕩在腦海中。
“阿月永遠陪着莉莉絲,永生永世。”
“縱你是滿身罪惡的夜之魔女,我也是永遠只照耀着你的月亮。”
“下輩子,你還會找到我的,對嗎?”
不知不覺,她忽然淚流滿面,她無力地攤開手掌,任珍珠般的眼淚一顆一顆砸下去,落在掌心。明隱徹底慌了,手足無措地想幫她擦眼淚卻無從下手。
溫知言卻忽然一把抱住他,清幽的茉莉花香撲面而來,他瞬間僵硬住了,聽得她在耳邊哭着笑了出來,“他們說的沒錯,神是世間最溫柔慈悲的存在。”
降下懲罰,卻也恩賜寬容,溫柔而慈悲的眼神注視着善人,也注視着惡人。
——————-——
從雲州回來,明隱明顯感覺溫知言變了。從前的溫知言溫婉柔弱中透着一股疏離與冷漠,哪怕是含笑看着人時也總帶着一種若有若無的憂傷,可現在她笑起來卻是真心而純粹的,彷彿一捧落於水面上的細碎陽光,常常晃了明隱的眼。
溫家姑娘出落得越發好看了,上門提親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溫知言不需要苦惱,因為這些都是明隱的煩惱,在媒人明裡暗裏暗示着“你姐姐都二十歲了再不嫁嫁不出去了”的眼神中,明隱終於爆發了,抽出腰間的佩劍就朝人砍了過去,那些媒婆一個個嚇白了臉,跌跌撞撞跑出了院子,從此再也沒人敢上門提親。
只有明隱知道,聽到她們明裡暗裏說著溫知言不是的時候,他心裏彷彿有岩漿在噴薄,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想大聲喊“嫁不出去我娶”。
可是他沒有,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人言可畏,倒不是怕人說三道四,而是怕溫知言被人說三道四。
姐姐是清水踏花般清新雅緻的人,衣不染塵,超凡脫俗,怎能被那些凡夫俗子在背後指指點點。
可是那句話卻像是一顆種子在他心裏生根發芽,日日夜夜,心癢難耐,頭痛欲裂。
他喜歡姐姐,想娶姐姐。
那年山河府的茫茫雲霧之中,她清冷孤傲,白衣勝雪,彷彿一朵青花輕輕地、靜靜地飄落在他心間的湖面上,漾其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想他總會等到的,就像月姐姐,終於等到了她的秋哥哥一樣。
小屋裏許久不曾這樣熱鬧,月姐姐帶着秋哥哥,還有一個不認識的藍衣哥哥一起來了。
那個藍衣哥哥說是武林盟主的獨子,可根基實在薄弱,連他都打不過。不過,姐姐說過,要對人溫和有禮,所以他還是恭恭敬敬喊了他一聲韓哥哥。
據說韓盟主把獨子送去了月中谷調養身體,但是韓照不聽話,逃到姑蘇時正好被月姐姐逮住了。韓哥哥看上去對此耿耿於懷,很是討厭月姐姐,吃飯的時候月姐姐說一句他就要懟一句,但是恐怕韓哥哥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其實說明,他一直一直都在看着月姐姐。
月姐姐的確漂亮,明艷不可方物,如果說姐姐是階前涼涼月色,月姐姐就是十里爛漫春色。
他覺得韓哥哥是沒有機會的,而且就憑秋哥哥在一旁快要殺死人的陰沉眼色,他覺得韓哥哥能不能活過今晚還是個問題。
是夜,萬籟俱寂。
他提着一壺酒爬上樓頂,果然見到了正仰着頭靜靜賞月的溫知言。
溫知言見他來了,莞爾一笑道:“你怎麼來了,也睡不着?”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然後挨着她坐下,也學着她的模樣,仰頭去看那皎皎明月。
下面忽然傳來動靜,朦朧的夜色中,溫知言低垂下眼帘,收斂着那無奈的笑意,“紅顏禍水,還真是沒說錯。”
明隱好奇地問道:“是秋哥哥與韓哥哥嗎?”
不等溫知言回答,他自己肯定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說道:“一定是他們兩了,那韓哥哥也真是沒眼色,人家兩情相悅着偏偏還要往裏湊,不過他應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抽什麼風。”
韓哥哥天真爛漫,大概是真的不懂自己對月姐姐那過了頭的討厭與排斥究竟是因為什麼。
他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塊糕點,臉色卻不大好,“有些壓壞了。這是我今天去買酒菜時特意給姐姐帶的,雖然現在長得不大好,但是姐姐要不要嘗嘗,味道還是可以的。”
溫知言接過來打開,雖然被壓壞了,但還能看得出是一塊精緻小巧的梅花糕,她隨口笑道:“剛才桌上也沒見着,怎麼不多買些給大家也嘗嘗?”
明隱臉色有些羞澀,在月光下少年紅紅的眼角像是塗了胭脂一般,天真又誘人,“我買完酒菜才看見的,錢不夠,我就只給姐姐買了。”
也只想,和姐姐一起分享。
“這樣啊。”溫知言笑了笑,低下頭慢悠悠地吃着梅花糕。
少年靜靜地望着她溫柔恬靜的模樣,月色灑落在青絲之上,鍍上一層銀霜般的光輝,他有些怔然,久久不曾言語,慢慢地,輕輕扯開一個笑容。
這算不算,他們的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