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魘
風將勤政殿的大門吹的呼啦作響，外面火光衝天，喧鬧聲吵得人腦袋瓜子疼，哭嚎的聲音此起彼伏。殿外不時跑過宮人的身影。一個跌倒了，還不待他起來，便被後面的人硬生生踩下去。
空氣中瀰漫著雨水的味道，似乎是要降水了，潮濕而憋燥。
按理說這應該是一件值得楚帝高興的事，可是他此刻，已經無暇顧及是否要降水了。
楚地已經連續三月未曾降雨。
百姓議論紛紛。
一說這是上天下達的意旨——皇帝不廉無能，上天便會降災於民。
二說楚國的氣運要走到盡頭了。
無論哪一種說法，都對楚瑾瑜無益。
蘇子孟馬上就要攻進皇城了，可是此時年輕的楚帝卻沒有絲毫焦慮。
他負手站在龍椅旁，眼神冷漠地看着地下跪着的那些女人。
地下已經躺了很多具屍體，清一色都是些嬌美的女人。女人各有風情，其父身份都很尊貴，不是將軍，便是太傅。但是她們此刻便如同瀕死的魚一樣，嘴裏吐出血沫，在地上苟延殘喘着，彷彿再喘幾口氣，便要死過去的樣子。
在蘇子孟攻進皇城之前，楚瑾瑜讓他的太監把自己的后妃全部殺死，包括現在跪在下面的皇后季零伊，和盛寵一時的貴妃常妃。
常妃早就被嚇得花容失色，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一句話都不敢說。她看見一個又一個曾經對自己冷嘲熱諷，虛情假意的人倒在自己面前，那一雙雙的眼睛整的偌大，似乎充滿了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前一天對自己寵溺的皇帝，今日就變成了殺人的閻羅。
就在太監提着劍朝自己走過來的時候，她忽然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整個人撲出去跪在楚瑾瑜面前歇斯底里地喊道：“陛下！不要！不要殺我！我父親是上將軍，我兄長也驍勇善戰為陛下立功無數！陛下你不能殺我！我父親和哥哥是不會讓齊軍破城的！”
太監聽這話，回眸望了一眼楚瑾瑜，見他如同石頭一樣木訥的立在原地，目光沒有片刻因為常妃的話而有些許動容。他看向越過太監，越過常妃，越過搖搖欲墜的宮門，彷彿直直看到了齊軍手中舉着火把，烏泱泱地朝城門湧來。
破城，拔旗，入皇宮。
楚瑾瑜已經失勢了。就在兩個月前，他還是被尊為唯一能同蘇子孟抗衡的人，他本為皇室正統血脈，但是楚國衰落，地方割據勢力季起，楚國變得支離破碎，宰相妄想把持朝政，扶持幼帝登基，卻遭到了上將軍常安的極力反對。他雖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但是在常安的扶持下，逐漸有了實權，吸收了不少地方勢力之後，也逐漸成了蘇子孟頭疼的人物。
但是就在這兩個月來，蘇子孟如有神助，勢如破竹，他被逼退至楚地國都郾城，眼看就要破城了，這些女人留着又有什麼用？倒不如賜她們全屍，變成一把枯骨，和自己黃泉相見。
最重要的是伊伊。
伊伊……
伊伊如此貌美，將來還不是淪為蘇子孟的玩物？
思至此，楚瑾瑜的眼睛如浴血一般，紅得可怕，他掃都沒有掃常妃一眼，任由太監將她一劍刺死，溫熱的血飛濺而起噴在他的臉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地下撿起一把劍，轉身看向了自己的皇后——季零伊。
季零伊微微有些戰慄，但是目光還是很平靜的。
“伊伊！伊伊！”楚瑾瑜喚着季零伊的名字，一步步朝她走去，“蘇氏逆賊殺你全家，我本想為你報仇，殺掉蘇氏那狗賊給你季氏一族一個交代，可是為何連天，都要站在她蘇氏狗賊那邊！伊伊，伊伊！城要破了，寡人不忍你落到蘇子孟那狗賊手中接受凌辱，寡人先殺你，寡人隨後就來，我們來世再做一對夫妻吧！”
季零伊紅着眼睛從地上站起，她身上尚且穿着皇后的衣袍，整個人披頭散髮，憔悴不堪。可即便是這樣，也無損美貌。
“便是陛下不說，伊伊也是要隨陛下一同赴死的！”
“好！好！你同寡人夫妻這麼多年，竟落得如此下場！你可後悔跟了寡人？可怨寡人違背了當初平淡此生的初衷？”
季零伊搖頭，淚水滾滾而下。
“只要你不怨寡人，寡人死也心甘情願了！”楚瑾瑜忽地嗆出淚水，失聲痛哭起來，提起了手中的劍。
劍反射出冰冷的寒光，刺痛了伊伊的雙眼。
“啊——”
伴隨着楚瑾瑜凄厲的大吼聲，那把冰冷的利刃，也刺進了伊伊的心窩。
外面一聲轟雷落下，照亮了整座勤政殿。
齊軍破城，一擁而入。
而久違的雨水，也終於降臨了楚地。
……………………
季零伊嗓子裏低吼一聲，從榻上猛地坐起，一張臉白的可怕。抬手往頭上一摸，儼然一把冷汗。
一雙溫暖的手臂將她圈進懷裏，輕輕撫摸着季零伊的長發，軟語道：“伊伊？伊伊。不是很久未曾做噩夢了？怎的又魘着了？”
女子叫季嫻，是季零伊的堂姐。季零伊母親死的早，長房和二房也未曾分家，季嫻便是長房嫡女，因自己年幼喪母，長房伯母楊氏和季嫻都對自己疼愛有加，自從兩年前自己時時被夢魘着開始，季嫻便搬過來陪自己睡了。
可是季零伊知道，那不是噩夢。
那都是真的，都會在不遠的將來，一一應驗。
自從兩年前自己開始做噩夢，夢中所發生的事情，現實中也會發生。起初季零伊並不相信。一件，兩件，說它是巧合，也是說的過去的。
那麼三件，四件呢？
夢裏那個被一劍刺死的貌美女人和自己一個模樣；那個黃袍加身的少年和自己的未婚夫楚瑾瑜一模一樣，且同為不受寵的沒落皇子；還有那個常妃，死之前那雙凄厲的眼眸彷彿就懸在頭頂，一直盯着自己一樣，稍微想起一下那雙眼睛，便驚得季零伊一身冷汗。
現在時不時給自己送些小玩意過來，總是在宴會的時候求見自己的少年，將來卻會一劍刺死自己……
每每見到楚瑾瑜，伊伊腦海中便會浮現這個念頭。
久而久之，伊伊愈發的無法正視楚瑾瑜，便開始避而不見。
直到現在，事情進一步惡化……
季嫻趿拉鞋子下床倒了一杯茶，遞給伊伊，輕拍她的背安撫道：“伊伊這次夢到什麼了？”
“無事……只是夢見一條大蟒追着我跑。”
季嫻失笑：“這夢可真是荒唐，你一直呆在深閨，怎麼會見過大蟒？果然是夢罷了。”
“都怪季亞，前些天非要給我看些奇奇怪怪的書，嚇得我不輕。”伊伊故作輕鬆地嘟囔着，“阿姐你定要說說他！”
“好了好了，阿姐知道了，待他從衡陽回來，阿姐肯定說說他，為何要給他阿姐看這種書。伊伊不怕啊，阿姐陪你一起睡。”
伊伊支吾了一聲，便閉上了眼睛。
季嫻卻再也睡不着了。
她輾轉反側，似乎難以入眠。
季零伊也沒有睡着，而且她知道季嫻是為何事煩惱。
就在半月前，大伯父季正安修書一封遞給景侯蘇子孟。
四年前，蘇子孟不過十六歲少年，父兄皆死。他年少，初上戰場，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笑談‘不過一稚子而已’。但是很快，蘇子孟就讓他們知道，他蘇子孟絕非年少無能之輩。只不過四年，他就已經攻下了長江以北的大半部分地區，吞併了不知道多少比他厲害的勢力，緊接着，他便將劍指向了長江以南。
夢裏，或者說上一世，蘇子孟不僅統一了長江以南，滅了大楚，還順利登基，成為皇帝。
現在，和蘇子孟有仇的季家，便成了第一個如坐針氈的家族。
蘇子孟父兄皆死，其中有不少季家的關係在。當年蘇子孟的父親蘇華澤任職從二品兵馬大將軍，驍勇善戰，不知為大楚皇朝打下了多少江山，平定了多少叛亂，因此被皇帝所褒獎，封為景侯。
當年琅琊韓一楓叛亂，蘇華澤同季零伊的祖父季名山共同領命去鎮壓，二人計劃左右夾擊打韓一楓一個措手不及，卻不料季名山得知韓一楓的援兵已到，便沒有按照原計劃出兵，蘇華澤毫不知情，按照原計劃行事，誰料全軍覆沒，蘇華澤和其長子蘇坤被亂箭射死，蘇子孟在其二人保護下拚死逃出。
這件事給蘇子孟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傷。
事後季名山辯解，當時已經派遣部下去通知蘇華澤，只是那部下被韓一楓半路截殺，這才釀成悲劇。蘇家怎會接受這種解釋，從此二家的梁子便結下了。
蘇子孟十五歲那年，帶着兵馬單挑韓一楓，直將韓一楓追至寧河橋邊，活捉韓一楓，千刀萬剮之後將剮下來的肉剁成肉末，扔進了長江。
其毒辣程度，令人咋舌。而同為他仇人的季家，更是充滿了不安。
種種原因之下，便有了今日主動要求結親之事。
楚女本就擅媚，楚地的汝州城更是盛產美女之地，更別提現在把守着汝州城的季家那兩朵金花。
正是因為季嫻的貌美，季正安有很大把握做成這筆交易，以此來換取片刻安寧。
如果季零伊什麼都不做的話，接下來的事，一定會按照夢中那樣發展，分毫不差：季嫻嫁給蘇子孟，被冷落數年，過的一日不如一日，只不過二十齣頭，已經憔悴的像是老婦人一般，最後落得一個吞金自盡的下場。
她必須要做些什麼，不能坐以待斃，更不能推季嫻入火坑。
那麼究竟該怎麼做呢……季零伊蹙着眉，實在想不出法子。
就在這時，季嫻起身了。她提起床邊的夜燈，趁着夜色，出了屋門。
季零伊也在片刻後起身，跟着她走了出去。
季嫻這麼晚，會去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