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要過年了,學校里正在進行期終考試,考完后,有一個三星期的寒假等着他們,同學們都緊張,忙碌,拼過了這一關,就有喘息的時間了。

黎群和曉晴從教室出來,預備去吃午飯,天氣陰陰沉沉的,更覺得寒意逼人。黎群站在理學院大樓門口猶豫。了一陣,說:

「反正時間還早,不如去大華吃點熱東西,學生中心又擠又沒什麼可吃的!」

「我沒有意見,」曉睛溫婉的笑笑,「隨便你!」

他們並肩往校門外走。事實上,黎群對曉晴的態度並沒改變,不冷不熱的,他早已不想再試亦築的態度——還有什麼可試的?一次就夠明白了,只是,他無法一掌把曉晴推開,如果曉晴堅強些,硬朗些,甚至脾氣壞些,他都有借口,偏偏她是那麼柔弱,那麼馴服,那麼深情,像影子般的跟着他,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敷衍着,好在還有半年就畢業,畢了業,大家不會常見面,或者一切都可以解決了,不是嗎?

校門口有一部熟悉的平治三零零停在那兒,車旁有兩個熟悉的人影,黎群張口欲招呼,聲音停在喉頭,無法出來,亦築怎會和之諄——他的爸爸在一起?他們之間會有什麼事?或者是巧合?之諄很愉快的在說什麼,亦築在笑,笑得好開心,看來,他們相當熟悉呢!

「哦——」之諄看見了黎群,「小群,我在等你,有些事要跟你談!」

「我下午還有考試,」黎群視線冷冷的掃過亦築,「現在預備去吃午飯,哦——這是徐曉晴!這是我父親!」他介紹。

「徐小姐!」之諄瀟洒的笑。曉晴睜大了驚奇的眼睛,黎群的父親這麼年輕?「不要紫,就在這兒談吧,是關於小瑾的!」

亦築低着頭,這樣的情況下她不便再留下來,看情形黎瑾尚末對黎群說出她和之諄的事,她稍微放心。

「你們談,我先走。」她說,其實是在暗示之諄,「下午沒考試,我要回家!」

黎群毫無反應,亦築和曉晴說再見,她沿着新生南路走下去,她只要走到和平東路口轉彎就到了,她走得很慢,似有所待。

「小瑾有什麼事?我不知道!」黎群皺皺眉。

「她也沒跟我說過,」之諄似有些無奈,「昨晚雷伯偉夫婦來找我,說起小瑾和雷文的婚事!」

「婚事?」黎群吃了一驚,「他們要結婚?他們都還沒畢業,她——一點都沒告訴我!」

「伯偉夫婦也不贊成這麼早結婚,但據說是小瑾的意思,」之諄說,「我想要你去問問她,到底怎麼回事!」

「好!」黎群答。有些事,他無法當著曉晴說出來,「明天我就考完,明晚我去你那兒,你有空嗎?」

「不行,」之諄猶豫一下,「這幾天都有應酬,你打電話去公司吧!」

黎群想一想,點點頭,看着之諄,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他的神色引起了之諄的好奇。

「你想說什麼?是嗎?」之諄問。

「還是——明天談吧!」他搖搖頭。忽然笑起來,「爸,你今天看來更年輕了。」

「是嗎?」之諄摸摸頭髮,「你們去吃飯吧,我得走了!」

他上了車,很快的離開,巧的是,他也沿着新生南路而去,走的和亦築同—條路呢!

「走吧!你一定餓壞了!」黎群說。

「還好,」曉晴說,「你父親真年輕,我還以為是你哥哥!」

「如果他是我哥哥,你會喜歡他嗎?」他故意問。

「什麼話?」曉晴臉紅了,「怎麼可能!」

想着之諄那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女朋友,都是那麼年輕,漂亮,曉晴這句「不可能」,似乎有商榷的必要了,但他沒有說活。越過馬路,他們一起走進「大華」。「大華」里人真多,沒有—張空台,T大有許多僑生,他們都愛吃家鄉味,於是這家廣東館,幾乎天天客滿,尤其在吃飯的時候,找張桌子還真不簡單。

「沒有座位!」曉晴悄聲說。

黎群一聲不響的直向里走,他已看見雷文和黎瑾據着一張可容四個人的桌子。

「哥哥,你也來了?還有曉晴!」黎瑾說。她正在吃一碟豉汁排骨,吃得很斯文。

剛坐下來,黎群也不理會雷文在一旁,說,

「爸剛來找我,他說你要結婚?」

黎瑾看了雷文一眼,後者臉上並沒有什麼反應。

「我想——這是我自己的事!」黎瑾倔強的。

「爸並沒有反對,只想知道實情!」黎群也看雷文,他奇怪雷文的沉默。

「沒有什麼實情,」黎瑾冷淡的,「我只是想離開家,離開那使我慚愧的父親!」

「小瑾!」黎群和雷文一起制止。

曉晴十分難堪,她覺得自已是個局外人,人家談論家事,她不應該置身其中,但是,現在要離開似乎已晚。

「我永遠不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黎瑾毫不動容。

「小瑾,如果你再用這種態度,我就立刻離開!」雷文忽然說。他臉色很難看,也很複雜。

「我用什麼態度是我自己的事,」黎瑾傲然的,冷峻地說,「你如果敢現在離開,就——就永遠別來見我!」

雷文的臉變了幾次,終於強忍住了,一言不發的吃他面前的豬排飯。

黎群把這些情形都放在眼裏,他一向不喜歡雷文,現在竟有些同情他,他以怎樣的耐心在忍耐着驕傲、任性的黎瑾?黎瑾,沒有亦築的開朗,坦然,沒有曉晴的溫柔,沉默,雖然是他妹妹,但是,他不了解她,她心裏面到底在想什麼?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孩?

「雖然結婚是你個人的事,他卻是你的父親,他該知道是怎麼回事,」黎群冷靜的說,「在我的感覺上,至少你該等到畢業再結婚。」

「哥哥,我一向尊重你,但是,這件事我希望你別管,」黎瑾任性的揚一揚頭,「事實上,你管也沒有用,我已經決定過完年結婚!」

有幾秒鐘的沉默,雷文忽然又開口。

「我的意思也是畢了業再說,但小瑾她——」他無可奈何地說。

「如果你不贊成,我們永遠別結婚,」黎瑾聲音並不大,卻冷得驚人,她看着雷文,蒼白的臉上有抹凌厲。

雷文嘆一口氣,說:

「我是想跟你結婚的,卻不是現在,好吧!隨你怎麼辦。」他聳聳肩,結婚,對他來說,似乎沒有—點興奮。

黎群遲疑—下,說:「小瑾,你有苦衷,是嗎?」

「苦衷?」她笑起來,有些不屑,「你一定以為我有了孩子,是嗎?不,我沒有苦衷,只是想結婚!」

「結了婚,難道他——」黎群指着雷文,「他就不再讀書?你們要組織家庭,該有計劃,譬如經濟——」

「你放心,哥哥,」黎瑾冷笑,「我不要他的一分錢!」她所謂的他,是指之諄。

黎群再看看雷文,然後說:

「既然如此,就隨你吧,明天我去告訴爸!」

他果然不再談下去,也不理會黎瑾,他覺得對付任性的女孩,只有不理!

大家都不說話,黎瑾有些失望。她本以為輟學,結婚,對大家會是件嚴重的事,想不到連黎群都那麼冷淡。之諄和亦築的事,使她又忌又恨,她覺得從小之諄就不喜歡她,無論她作得怎麼好,都無法使之停對她更好一些,以前之諄結交一些名女人,她覺得還好受些,現在換上了亦築,她就完全不能忍耐。之諄雖是她父親,然而,她的感情是矛盾的,微妙的,不正常的。她以為她結婚會對之諄和亦築是一種打擊,看來他們都不在乎,她真恨極了,為什麼不能事事順她的心?就連雷文,滿口說愛,提到結婚卻又不願意了,難道他是虛情假愛?

事實上,只是她從不肯替別人着想,以為自己全是對的,凡事都要順着她,而且,猜忌心又太重,她這麼作,只有使自己更痛苦,更矛盾。

「你知道爸近來在作什麼嗎?」她說。漠不經心的。

雷文警惕的抬起頭,到底怎麼因事?她不正常?做錯一次還不夠?她還要幹什麼?

「我一向不干涉爸的事,他怎麼作,都是應該的!」黎群不以為意。若不是曉晴在,他可能早走了。

「恐怕我說出來,你就不會這麼悠閑,也不覺得是應該的了!」她冷冷的笑,令人惋惜她有如此美的臉,卻有如此不調和的神情。

「如果你想說就說吧!」黎群有些苦惱,他一向尊重又了解之諄,他不喜歡黎瑾的態度。

「他新交了一個女朋友,很Popular的,你一定很有興趣知道她是誰!」她看看黎群,又看看曉晴。

「是誰?」黎群隨口說。

「是——」黎瑾施長了聲音。

「小瑾,」雷文驀然站起來,聲音嚴厲得使人吃諒,「你說得夠了,明天不考試了嗎?」

黎瑾一怔,她在作什麼?怎麼她總是不由已地說許多不說的話?看來雷文真的發怒了,她不願意在這時激怒雷文,馬上閉嘴不說,然而,已引起了黎群的疑惑。

「是誰?為什麼不講?」他問。

「你自己注意吧,」黎瑾勉強笑笑,她看雷文一眼,說,「我要回教室拿書,明天還有考試!」

不再等黎群發問,她匆匆隨着雷文走出去。

天空中陰翳更重,似乎就快下雨,和開學那天的情形十分相像。

「記得嗎?你第一次來教室上課那天,也是這種天氣,真是有始有終的,這一學期又結束了!」黎瑾說。

「嗯!」雷文毫不起勁的。他心裏很複雜,很矛盾,才大三,就結婚有點說不過去,但不答應黎瑾又不行,他覺得自己似乎成了黎家父女爭執中的犧牲品。

「開學那天,你冒冒失失的闖進教室來,大家都驚訝的瞪着你,你一點也不慌,大大方方的自我介紹,很奇怪,那個時候我就感覺到,我們——很有緣似的!」黎瑾說。她眼中泛起一片溫柔的光芒,朦朧有霧的眸子是那麼美,美得就像雷文第一次見到她!

雷文輕輕嘆口氣,如果她永遠這樣該多好?溫柔,美麗,沉靜得像一潭水,這不是他所愛的黎瑾,那個似乎變得有些陌生的黎瑾。

「怎麼不說話?你想什麼?」黎瑾問。那些溫柔的光芒,那些霧突然消失了,她又變得那麼冷傲,那麼尖銳。

雷文迷惑了,真正的迷惑了,女孩子都是如此善變?

「我在想——以後的事!」他掩飾着。

「以後?」她笑了,笑得好自信,好有把握,也好得意,「以後我們離開學校,離開我厭惡的人,離開一切使人煩惱的事,我們會有很美、很美的生活,但是——你一定要聽話,像現在一樣!」

要聽話!雷文暗自搖搖頭,她是要一個丈夫或是一條狗?人沒有自由的意志,凡事都要受限制,人生還有何種樂趣。她說好美,好美的生活,將從何而來?

「你好象不太感興趣,」她的臉沉下來,「想當初是你追我,可不是我追你的啊!」

「小瑾,別說這些無聊話,」他厭煩的,「既然已經預備結婚,說這些不是徒傷感情?」

「才不無聊,免得以後說我賴着嫁給你的!」她笑。

回到教室,各自整理自己的書本,同學早已走光,一個人都不剩。

「小瑾,你想——我們該請亦築嗎?」雷文問。

「又提她,你對她始終念念不忘啊!」她冷笑。

「又來了,」雷文搖頭,「她是我們同學,而且——」

「而且是我爸爸的女朋友,又很可能做我的後母,我該去巴結她。討好她,是嗎?」她尖刻的。

「不是這意思,」他耐着性子,「她又沒得罪過我們,總不好意思不請,對吧!」

「還說沒得罪,」她扔下書本,尖聲說,「我說她無恥,勾引爸爸,我不相信年輕的女孩會喜歡老頭子——」

「好了,好了,不談這些,」他急忙搖手,「你要知道,背後批評人並不是好事!」

「哦,你也會說這話?」她的臉色更難看,「方亦築教你的吧!我記得她最會這—套假道德!」

「小瑾——」他的臉色好難看,「你要適可而止!」

「什麼叫適可而止?我看到的,就要說,」她刻薄的,「方亦築窮了二十年,她只是看上爸爸的錢!」

「你怎麼這樣講?你還有理性嗎?」他忍不住了,「如果她看上你家的錢,為什麼不喜歡你哥哥?黎群不是在追她嗎?再說,我和你結婚也是看上你家的錢?」

「這——」她一窒,「不同,你和她不同!」

他嘆一口氣,無言的搖頭。

「小瑾,今天我才明白你這麼不能容人,愛鑽午角尖,你得改一改,要明白我是為你好!」他誠懇地說。

「你今天才明白我——後悔了嗎?」她揚起頭。

「走吧!別再談了!」他拿起她的書,催着她離開。

走過文學院,她忽然停步,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雷文,我想——我應該聽你的話,」她慢慢說。臉上有抹奇異的神色,「我們婚禮請她——方亦築也來!」

「是嗎?」雷文高興起來,倔強的黎瑾也學會接受別人的意見?「這才是乖小瑾!」

她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繼續向前邁去。

花園裏靜悄悄,屋子裏沒有燈光,黎群站在仁愛路底之諄的屋子前猶豫了一陣,之諄是說過有應酬的,但是,黎群打了一天電話,無法在公司及工廠的任何地方找着父親,黎瑾要立刻結婚的事,似乎很重要,他必須儘快告訴之諄,他舉起右手,用力按下門鈴。

看門的老陳匆匆趕來,他是認識黎群的,每次黎群來,他總是堆滿了笑臉,除了恭敬之外,他相當怕這位冷漠又沉默的少爺。今晚卻有點不同,他站在門前,有些猶豫,有點不安。

「爸爸在嗎?」黎群問。

「老爺不在,」老陳說。仍沒有打開鏤花鐵門,「可能回來得很晚,或者——不回來!」

黎群皺皺眉,怎麼回事呢?

「不論他回不回來,你先開門!」他冷冷的吩咐。

老陳不敢再說話,很快的把門打開,讓黎群進去。似乎有什麼虛心的事,關上門,他溜進自己的房間。

黎群在花園裏站了一陣,他極少來這裏,除非有特殊的事,之諄不叫他來,他總愛耽在黎園裏。黎園佔據了他世界的大部分,他幾乎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一個男孩子,應該是多看多認識,多接觸,他卻不,他只是用腦子,去想,去思索,去摸索,他為自己建造的,是個並不十分正確的精神世界,精神上的東西雖美好,但和現實仍然有距離,他卻一點也不知道。推開門,他順手開了燈,廳里的出奇柔和光線使他呆了一下,淺淺的米色配着令人悅目的咖啡色,多熟悉的顏色!他彷彿聽誰說過?哦,不記得了,之諄不是一直把客廳佈置成藍色的嗎?

他坐在一張咖啡色寬大的沙發上,四周靜靜的,也沒有人出來招呼他,連那個只會說洋涇浜英語和日語的阿巴桑也不見影子,難道今晚他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之諄有許多女朋友的事他一向都知道,也不反對,而之諄更沒有瞞他的意思,即使今晚會有個女人來——或者已經來了,也不必做得這麼神秘呀!

他到小酒吧的冰箱裏拿了一杯果汁,再回到沙發上,他聽到外面汽車剎車聲,是之諄回來了,放下果汁,正預備迎出去,突然聽見除了之諄之外,還有一陣熟悉得令他覺得像在作夢的聲音,那不是真的,怎麼會呢?亦築,她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裏?

不容他再有思索的餘地,之諄巳推門進來,父子相對,大家都呆了。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嚇人,那玲冷的眸子中,有一抹含憤、含怒的凌厲光芒——

亦築,那一向在他心目中高貴得像個神,令他夢魂牽挂的女孩,正依偎在一個男人的懷裏,而那個男人,正是他尊敬的父親。她正在笑,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當她看見他的一剎那,甜美的笑容凍結在臉上,隨之消失在一片驚愕和不安之中,她也呆了,萬萬想不到會在這兒碰着他。

「小群,這麼晚還來?我不是說過我有應酬的嗎?」之諄放開亦築,很尷尬地說。

黎群不響,只定定的,深深的,冷冷的盯着亦築,彷彿盯着—個可怕的仇人。他臉上有鄙視,有憤怒,有驚愕,有意外,有愛,有恨的複雜神色,他所愛的女孩子,竟是他父親的女朋友——或者是情婦,他怎能忍受?亦築,她可以不愛他,不理他,但是他怎能和她——想起了黎瑾昨天的話,之諄的新女朋友,哦!他怎會這麼傻,亦築!他怎麼想不到?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可怕的,像醉酒般的紅暈,眼中燃燒着一團火焰,他呼吸漸漸急促,額頭露出青筋,那凌厲的眼光可以殺人,他攥緊了拳頭,那樣子似乎想打架——

之諄吃了一驚,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黎群那樣盯着亦築,他——

「小群,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之諄問。

黎群依然不理,他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他胸腔燃燒着可怕的妒火,天下女孩那麼多,之諄可以要任何一個,但不是亦築,絕不能是亦築,亦築應該是他的,他愛得那麼深,那麼久,之諄不能搶去,不能!他朝前走一步,亦築下意識的退一步,他再走一步——

「小群,」之諄看出有什麼不妥,嚴厲的站在他面前,阻止他再往前走,「你做什麼?」

他一震,清醒了一些,面前對着他的是一張感情豐富,充滿中年人吸引力的漂亮面孔,這是他一生風流的父親,他吸一口氣,冷得像崖下的嚴冰。

「你做了什麼?」他盯着之諄。

「我?」之諄皺皺眉,「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很好,」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起來,「告訴我,你做了些什麼?」他搖搖欲墜的。

「小群,」之諄伸手去扶他,被他一掌揮開,「我不懂,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

「我明白小瑾為什麼要立刻結婚了,」黎群冷笑起來,他的笑容里,有種哭的感覺,「就是她!」他指着亦築。

「她?」之諄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兒子臉上那種哀傷,絕望的樣子打倒了他,再看亦築那木然,蒼白的臉,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事,「你是說亦築——」

「你該明白,你早該明白的,」黎群喃喃地說,「你所做的事,永遠得不到原諒!」

「小群——」之諄叫。

「我了解你,你身邊永遠需要不同的、新鮮的女人,」黎群突然大聲起來,「你對女人永遠沒有真情,對媽媽如此,對所有女人如此,我不相信你對她會真心,」他激動的指着亦築,亦築像觸電似的又退後一步,「你有錢,你可以花錢去找最漂亮的,最合你心意的女人,但是,你為什麼要傷害她?為什麼要傷害她?」

「小群——」之諄的臉色難看極了,他不知道要怎麼對兒子解釋,他從來沒想到過黎群會愛亦築,而且愛得這麼深,這件事錯了,從開始就錯了。

「為你傷心的女人夠多了,但我不關心,只要不是她!」黎群一把抓住亦築的手,把她拖到之諄面前,「不是她,你知道嗎?」

亦築閉上眼睛,她沒有勇氣再看眼前兩張複雜,尖銳,矛盾又激動的臉,事實上,她也再看不清,不聽指揮的淚水盛滿了眼眶。黎群的指責是不公平的,她了解之諄,更了解之諄的感情,他不是玩弄她,絕不是,然而,她還能說什麼?黎群,這冷漠、驕傲的男孩子,他從沒正式表示過什麼,但他所付給她的竟是那麼多,那麼多,多得使她承受不起,他的話那麼激動也那麼真摯,她做夢也想不到這沉默、孤僻的男孩,竟有那麼豐富,那麼強烈的感情,她感激。然而,她不能接受,愛一個人不是那麼簡單,不是單憑感激,那是在長久的互相吸引,互相了解之後。但她現在處於父子倆的夾縫中,她該怎麼辦?

「小群,聽我說——」之諄的聲音疲乏而軟弱。

「我不再聽你說,」黎群打斷他,「記得幾年前嗎?那個叫什麼妮的交際花,大着肚子來哀求你,你記得你是怎麼打發她嗎?一張二十萬的支票,錢,你想想,你也能用錢打發亦築?她不是那種女孩!」

之諄沉默的嘆一口氣。走到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他不能也無法再解釋什麼,兒子的誤解是建築在許多年來的事實上,不能怪他,只能逕自己。然而,自己真是兒子所說的那樣?他對亦築的真心,要怎樣才能使黎群相信?不,絕不能這樣,令黎群相信,只有更傷害他,他愛亦築,老於世故的之諄怎能看不出,那麼,現在該怎麼辦?他偷偷看—眼亦築,她的淚水令他心臟都縮緊了,會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黎群放開亦築,他堅定的,不可動搖的一步步走到之諄面前,用一種不可改變的聲音說:

「她和我,你選擇吧!」

之諄全身抖了一下,黎群和亦築,怎樣有選擇?他怎能辨出誰輕誰重?一個是兒子,一個是心靈相通的人,他選誰?他又放棄誰?這是他生乎最大的難題了,看着那年輕臉上的無比堅決,他知道沒有挽回的餘地。

「沒有——第二條路嗎?」他問。聲音軟弱得令亦築不敢相信,她悄悄的睜開眼睛,似乎一剎那間,他蒼老了許多,平日見不到的皺紋,在燈光下都明顯的露出來。

她對他的愛完全化為同情,她了解他的處境,要他決定會比要他死更困難,她愛過,也被愛過,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只要她出一點點力,就能為她所愛的人解決一切,為什麼不呢?她記起了聖經哥林多前書十三章所說的「愛是恆久忍耐的,又有恩慈——」她決定了,她堅強的揚起頭,用一種她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平靜聲音,說:

「你們的事再別扯到我身上,我已經明白了,太了解了,我想說的,只有一句,再見!」

說完,轉身大踏步的走出去,晃眼中,她看見父子倆臉上的驚異和不信,還有一些特別的神情,她不能再管那麼多,她必須在淚水還沒流出來之前,儘快離開這裏。

她走出屋子,走出花園,走出小巷,在大街上攔了一部出租車——坐出租車是種奢侈的事,但是,一生中不會有幾次這樣的情形,就奢侈一次吧!

汽車漸漸駛近家門,她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車停了,她付了錢,匆匆跳下去,汽車消失在黑暗的馬路上,她才鬆一口氣,靠在門上哭了,靜靜的,無聲的哭了。

仁愛路那花園洋房裏再會發生什麼事?都將與她無關,她知道自己無法忘卻那一段美好、奇妙的愛情,那麼,至少她該設法隱藏起來。對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不必強求,否則就是痛苦,對嗎?

她用鎖匙輕輕開了大門,再一次抹乾所有眼淚,慢慢走進去。昏黃的燈光下,父親秉謙正在看晚報,淑寧在補一件亦愷的學校制服,靜謐中緩緩流着一種說不出的溫暖,一份深厚的愛。她輕輕的叫秉謙和淑寧,秉謙嗯了一聲繼續看報,淑寧卻抬起頭。

「不是說過要晚些回來的嗎?」淑寧說。透過老花眼的眼光有些詫異,「不舒服嗎?」

「不,他們——哎,黎瑾他們有點事,外面又冷,我想還是早些回來好!」亦築支吾着,竭力使自己自然些。

「肚子餓嗎?廚房裏有稀飯,切個鹹蛋吃吧!」淑寧說。

「不餓——」她往屋裏定,忽然停在門邊,她不想引起淑寧的懷疑,只好裝得更像些,「媽,你知道黎瑾就要結婚了,大概過了年之後!」

「是嗎?和那個叫雷文的孩子?」淑寧頗感興趣的放下針線,「為什麼不把書念完再說?」

「誰知道呢?」亦築轉過身來,「雙方家長,都不太贊成這麼快,又都不堅持反對,是門當戶對嘛!」

「這年頭還講什麼門當戶對的,」淑寧笑着搖頭,「只是我覺得黎瑾跟那個雷文性格不合適,這麼快結婚未必幸福,你不暗示她嗎?你們是好朋友呀!」

「哪有我插嘴的餘地,」亦築苦笑,「她倔強得很,任何人說都沒用!」

「這些年輕人啊!」淑寧嘆息。

「別人的事要你那麼擔心?」秉謙從報紙里抬起頭,顯然他也在注意母女倆的對話,「看過一面的人,你怎麼知道人家性格如何?」

「老頭子,多事!」淑寧笑罵,「我關心的,只是女兒,你可知道,黎瑾的哥哥黎群在追我們亦築嗎?」

「哦?是嗎?」秉謙意外的看看亦築,她的臉立刻紅了。

「不,媽媽說笑的,」亦築解釋,「黎群——是個十分難處,又冷又傲的人,我跟他根本就合不來。」

「合不來還常常在一起玩?」淑寧懷疑的。

「很多人在一起,又不是只跟他」亦築說。

秉謙沉想了一陣,放下報紙,很認真地說:

「老實說,我倒並不希望亦築和這種有錢人家子弟來往,窮也窮得有骨氣,免得人家以為我方秉謙想高攀!」

「你這又臭又硬的脾氣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改?年輕人講究愛情,誰管什麼高不高攀!」淑寧笑着埋怨。

秉謙拿起報紙,不再理她們。亦築自覺沒什麼可再談,轉身回到房裏,亦愷躺在床上看書,看見她進來,臉上閃過一種奇異的神色。她不說話,拉上布簾開始換衣服,剛才在之諄家所發生的事又湧現眼前,一想起之諄,她更不能平靜了,他現在怎樣了?他會了解並體諒她的苦心嗎?剛才一走了之,似乎過分絕情。但是,還有什麼更好的解決方法?她情願自己痛苦,也不願見之諄那為難的臉色,愛就得犧牲,不是嗎?

「姐,你今天去哪裏玩?和誰?」亦愷問。

「我們在第一酒店吃飯,看完了第一場表演就回來,」亦築拉開布簾,「還不是跟黎瑾,雷文他們!」

「你和雷文他們一起?」亦愷迷惑的。

「是的,有什麼不對嗎?」亦築反問。

「沒有,」亦愷搖搖頭,想了—陣,才吞吞吐吐地說,「吃晚飯時,媽叫我去買點滷菜。我好象看見雷文就站在我們巷口!」

「雷文?你看錯了吧!」亦築心虛而又驚訝。

「絕對不會看錯,」亦愷自信的,「我出去時他已在那兒,回來時仍沒有走,可能等了很久,見我想跟我打招呼,我沒理他,他好象很失望!」

「是嗎?」亦築喃喃的。她心不在焉,神不守舍,之諄的影子在心中徘徊,她無法考慮雷文的問題。

「你不是跟他們去吃飯,是跟別人,對嗎?」亦愷說,「但是,你為什麼要瞞住我們!」

「我——」亦築一震,「並不想瞞住你們,也沒有瞞——亦愷,別問這件事了,以後我再也不會出去!」

「姐——」亦愷呆怔的,「我並不是責備你——」

「我明白,別說了——」亦築制止。亦愷的關心,使她那已壓抑不住的激情湧上來,淚水一下子盛滿了眼眶,「別說了!」

「姐!」亦愷嚇呆了,他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關上門,別給媽媽聽到!」亦築急促的。

亦愷從床上跳起來,快速的把門關上,閂好,然後慢慢走到亦築身邊。

「姐姐,如果是我惹惱了你,你就罵我好了,」他歉然地說道,「我並不是有心的,真的,我發誓!」

「不關你的事!」亦築抽噎着,她極力想忍住眼淚,偏偏越想它停,它就流得更多。

「那麼——是誰欺負了你,是嗎?」亦愷臉色嚴肅起來,「告訴我,是誰?雷文嗎?我替你去揍他!」

「不,不,亦愷!」她拚命搖頭,「沒有人欺負我,也沒有人惹我,我只是——心裏不舒服,真的,你去看書吧!我睡—睡就好!」

「真的?」亦愷遲疑了—陣,雖然他並不相信,但他仍馴服的走回他的床上,「那麼,你快些睡吧!」

亦築躺在床上,為了怕亦愷心不安,她假裝閉上眼睛,心中思潮起伏,千頭萬緒,她怎能入眠?所有事情的發生,似乎只在一剎那間,一個突來的念頭,就決定了一切,改變了一切,連多考慮一下的時間都沒有,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衝動,一段深濃的感情,一個摯愛的人,就這麼簡單地拋棄了?

夜已漸深,亦愷的均勻呼吸清晰可聞,亦築仍睜大了雙眼,一點睡意都沒有。她從來沒有失眠過,誰知失眠的滋味竟是那麼難受!她想着之諄,想着黎群,想着雷文,想着黎瑾,明明是簡單的關係,竟弄得如此複雜,只是因為她的插入。黎群對她已經十分寬大,他把所有的責任推到之諄身上,他認為一切的錯在之諄,他只是把她估得太高,更誤解了愛情,不是嗎?愛情能使誰引誘了誰呢?他雖冷酷的拆散她和之諄,卻也寬大的饒恕了她,她該恨他?或是感謝?

她早該想到之諄和她是絕不可能的事,黎瑾對她的忌恨和不諒解,黎群對她不正常的感情,她怎能介入這樣一個家庭?再說,做年齡相若的人的——繼母——不是太可笑了嗎?她竟從來沒想過,沒考慮過,她只是在愛,在被愛,她天真的以為,愛就是愛,沒有條件,沒有複雜的因素,於是,她失望了,對愛的幻夢也破滅了!

上帶既賦予人類愛,為什麼又要在愛里附帶着條件?因素,環境的影響?人為的阻撓?那麼,人間的愛,不是全變成了痛苦?為什麼?為什麼?

她無法解答這問題,不止她,誰又能替她解答呢?社會是那麼複雜,人心是那麼複雜,要想在複雜中尋找單純,有如在矛盾中尋找統一了,並非絕對不能,只是,那麼困難,那麼困難——

模模糊糊的,她有了倦意,疲倦,催着她入夢,那是一個黯淡的、寂寞的夢——

睜開眼睛,床邊站着一個人,她定定神,發覺是淑寧,她的臉色很奇怪,似乎有憂慮。

「媽,幾點鐘了?我起遲了嗎?」亦築翻身坐起。

「十一點多,」淑寧平靜地說,「想睡就多睡一陣,你忘了已經放寒假了?」

「哦,」亦築停止起床的動作,擁被坐正,「真糊塗,亦愷呢?」

「他還有幾天才放假,中學生能跟大學生比嗎?」淑寧在床沿坐下,「你爸也上班了,家裏只剩下我們倆!」

「那我就不應該偷懶了,起來幫你去買菜!」亦築想下床。

「菜早買回來了,」淑寧阻止她,「外面冷,又沒事,不如還是坐在被窩裏,中午吃面,反正只有我們母女倆,隨便點——坐在這兒聊聊吧!」

亦築敏感的覺得淑寧發現了什麼,她警惕着不動聲色,反正事情已結束,提出來說也無所謂。

「你有心事,是嗎?」淑寧看着她。

「沒有——怎麼會呢?」她否認。

「別騙我,我看得出,」淑寧說,「你近來笑得很勉強,說話也吞吞吐吐,亦愷說你昨晚還哭了,告訴媽媽,為什麼?黎群嗎?」

「不,不,不,」亦築一連串的否認,「沒有事,真的!」「昨晚那個雷文在巷口站了一晚,你不是說你們在一起吃飯嗎?」淑寧的臉色嚴肅起來,「到底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雷文——或者他找我有事,」亦築不自然地說,「昨晚——我沒和他們一起!」

「那麼跟誰在一起?」淑寧皺皺眉,「近來你都在扯謊,是嗎?」

亦築猶豫了一會,看着媽媽那關懷又緊張的臉,她嘆一口氣,講吧,當作講故事一樣,那已是過去的事了。

「是的,」她開始平靜,「近來我都沒跟他們在一起,跟一個叫——黎之諄的人!」

「黎之諄?」淑寧又皺眉,「誰?黎家的親戚?怎麼總是黎家的人?」

「是的——是黎家的一個親戚,」亦築點點頭,「他人很好,我們很合得來,常在一起談談,或吃吃飯!」

「哦——」淑寧的聲音拖得很長,「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亦築考慮着,決定說得含蓄些,「比我大些,有點事業基礎,人很瀟洒——或者是因為黎家的人吧,很漂亮,而且,很有深度!」

「很不錯呀!」淑寧高興起來,做母親的總是如此,「怎麼不帶回來看看——對了,昨晚你為什麼哭?」

「不為什麼,」亦築落寞的,「只是想哭而已!」

「是不是——黎群那兒有麻煩?」淑寧很機警。

「媽媽,我永遠不會有麻煩的,」亦築打起精神,「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那就好了,什麼時候叫那個黎之諄讓我看看!」淑寧鬆了一口氣,她相信了亦築坦然的樣子。

「他不會來,」亦築故作輕鬆的,「我們昨天已講好不再見面了!」

「怎麼回事?亦築!」淑寧叫起來。

「別誤會,媽媽!」亦築從床上起來,穿上一件舊棉襖,「我目前還不打算交男朋友!」

「看你,固執得像小蠻牛,」淑寧埋怨,「好對象難找,你放棄了會後悔的!」

「媽媽,你不懂,好對象雖難找,但總還是有,」亦築說,「生命從指縫中溜走,卻再也抓不回來!」

「又來了,我是不懂這一套的,」淑寧嘆息着站起來,「你去洗臉,我去煮麵!」

淑寧走出去,亦築鬆了口氣,她說得那麼坦然,那麼平淡,那麼不在乎,誰知她心?她用盡了全身的堅強,來支持她外表的平靜,之諄,之諄,如果她真能如此輕鬆的放棄他,世間哪還有真情?

匆匆梳洗完畢,換了條長褲,身上依然穿着那件舊棉襖,預備去廚房幫忙,誰知淑寧已端着兩碗面出來,這是亦築最愛吃的雪菜肉絲麵。

「哇,好棒!」亦築高興的接過面碗。

「特別為你煮的啦!」淑寧斜睨她一眼。

母女相對吃面,誰都不說話,都在想着心事,沉默圍繞在她們四周,只有輕輕的碗筷聲——驀然,門鈴響起來,兩人都吃了一驚,亦築竟跳起來,這個時候,會有誰會來呢?

「我去開!」亦築搶着說。

門開處,臉上有點尷尬,有點不安的雷文站在那兒,他穿得很整齊,像要赴宴會一樣。

「雷文?怎麼會是你?」亦築叫。

「我有點事,」雷文結巴的,「昨天來過,沒敢進來,我——哎,有點事想跟你談!」

「跟我談?」亦築意外的,「黎瑾批准了嗎?」

雷文尷尬的笑,提起黎瑾,他更不自然了。

「不是說笑,真的!」雷文看着她。

「進來吧!」亦築微微笑,「或者要我出去?」

「伯母在,是嗎?最好你能出來一趟!」雷文很誠懇。

亦築聳聳肩,對屋裏的淑寧叫:

「媽,雷文找我有事,我出去一趟就回來!」

掩上大門,他們並肩朝巷口走去。

「有什麼事?那麼重要?」亦築問。

「我不知道,」雷文煩躁的,「我說不出,只是心裏好亂,好煩,想找個了解的人談談!」

「雷文,我記得你以前開朗得很,現在又要結婚,這是喜事,沒理由煩躁!」亦築平靜地說。

「就是為結婚,」雷文摸摸頭,「我知道不該那麼早結婚,但是小瑾——唉!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問我也得不到答案,」亦築搖搖頭,她想起自己難解決的煩惱,「如果你愛她,結婚早些也無所謂!」

「我當然是愛她的,但是,她總是獨斷獨行,毫不講理,倔強得——哎,天下第一,好的時候很好,一發起脾氣來就什麼都不理,我跟她性格——老實說,並不配合,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了!」雷文懊惱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我連女朋友都不想早交,竟然要結婚!」

「你愛她,就應該忍耐她的一切,包容她的缺點,」亦築看着靈糧堂屋頂的十字架,感慨的,「愛就是犧牲,懂嗎?是犧牲!」

「亦築——」雷文被她臉上那抹奇異的神色鎮住了。

「你還不知道吧!」亦築不理會他的詫異,「昨天,我在黎之諄家碰到黎群,於是——一切都完了。」

「完了?」雷文吃了一驚,「你是說——你和黎伯伯?亦築,我真的不懂這件事!」

「不懂嗎?」她自嘲的笑笑,「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從沒想過和中年人——戀愛,但第一次見到他,似乎就——那樣發生了,很自然,很平靜,很奇怪,是嗎?」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

「黎瑾說我看上他的名譽地位和金錢,黎瑾說他引誘我,這都不對,你知道嗎?」她恍若作夢,存在心裏太多的話,一涌而出,「在我眼裏,他只是個普通的男人,我從沒考慮過其它,他也是,如果他要引誘女人,盡可以找最美的,最——性感的,我沒有那些條件,我們只是——自然的互相吸引,互相了解,這是愛,對嗎?」

「我想你是對的!」雷文頗為感動。「難道——真的就這麼完了?」

「若是你呢?」亦築看着他,「你知道不知道,黎群讓他選擇,我或者是父子之情,黎群的脾氣沒有挽回餘地——」

「他選了兒子,是嗎?」雷文不平的,

「不,是我替他選擇的,」亦築淡談的搖頭,「所以我說愛是犧牲!」

「黎群這小子——他不是跟徐曉晴很好嗎?」雷文說。

「他對曉晴會有真心?」她反問。

雷文搖接頭,若有所悟。

「難怪他對徐曉晴愛理不理了,原來他仍不忘情於你,」雷文叫起來,他已忘了來找亦築的事,「我早知道他喜歡你,小瑾還不肯承認。」

「誰喜歡誰都一樣,我再也不纏進黎家的糾紛!」她說。

「連我結婚都不參加?」雷文問。

她看着他,那張仍然稚氣的漂亮臉孔,結婚?對他仍未定性,仍未定型的人的確不適合,她想勸勸,終於沒開口,他是她的朋友,只有祝福他了。

「我想——如果你們肯請我,我會參加的!」她說。

「當然一定請,」他叫着。煩惱已經沒有了,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你答應了要來的啊!」

亦築點點頭,停在巷口。

「我不想再走出去了,」她說,「你既然了解黎瑾,就應該懂得避嫌疑,知道嗎?」

「我總不能連朋友都不要呀!」他銳。

「去對她說,別對我說,」亦築笑,「其實我很了解黎瑾,她心地並不壞,只是好強點,心眼窄點,再加上愛你,妒忌心重點而已!」

「把你的個性給她就好了!」雷文天真的。

「傻話!」她說,「我得回去了,午飯還沒吃完!」

「謝謝你,亦築,」他向她伸出手掌,「和你談一談,似乎心裏舒服多了!」

「別謝我,我可沒對你說過什麼,自己發發牢騷而巳!」亦築搖頭,「快去看黎瑾吧!」

他看着她,嘆息一聲,這嘆息里包含太多意思。

「亦築,你真好,」他真心地說,「我告訴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重新得回愛情!」

她驚訝的呆住了,重新得回愛情?這可能嗎?她對自己搖搖頭。雷文已大踏步走了,這個坦率的男孩,他竟同情她的這段愛?他竟不認為她會愛上一個有錢的中年人而看低她,不恥她?重新得回愛情,怎樣的一句話?神奇得使她心中鼓舞起來。

回家的步子輕鬆了,新的希望在滋生着,她又想起聖經上「愛是恆久忍耐——」恆久忍耐!她能做到嗎?十年或二十年,諒解也許會來臨,不是嗎?

有人擋住了去路,她吃驚的抬起頭,眼前的人令她心臟悸動,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他為什麼還來?他難道不怕更多的煩惱嗎?那張受創的臉,那對失神的、痛楚的眸子,那欲言又止的嘴唇,怎樣的一幅圖,她全身都僵了,獃獃地站在那兒。

「我來送回這本書!」之諄手上拿着本書,是亦築許久前遺落在他那兒的。

「謝謝!」她接過書,竟不能成言。

才一夜工夫,他的改變就那麼顯著,腮邊有不曾清理的鬍鬚,頭髮亂亂的,最顯眼的,是他身上仍是昨晚那套衣服,難道他不曾入眠?她心都痛了,為什麼這些折磨要臨到他們身上?

「我看見雷文去找你,你們一起出來,又一起走到巷口,」他低低地說,完全失去平日的瀟洒風度,「我沒有立刻叫住你!」

「有——事嗎?」她笨拙的。他不是說還書的嗎?

「我想看看你,」他深深的凝視着她,近乎貪婪了,似乎這一別,就再也見不了面,「還有幾句話!」

「你——的車呢?」她岔開他,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們之間沒有爭執,沒有芥蒂,只是,他們不得不分開。

「沒有車,我走來的,」他說。她又看見他臉上疲乏和眼中的紅絲,「天一亮我就來了!」

「天一亮——天,你站了幾小時?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痛惜的叫。

「我只想減輕一點罪孽,」他深沉嘆息,「亦築,你不怪我嗎?」

她黯然搖頭,愛情,真是所謂的苦杯?

「我誰都不怪,沒有人做錯!」她說。

「還有,亦築,你得原諒小群,」他熱切地說,濃濃的父子親情洋溢臉上,「你一定了解他的心理,他對你——」他停下來,講不下去,「所有的錯都在我,你明白嗎?」

「我明白!」她低下頭。

「如果我年輕些,如果我早些認識你,哦——」他摔一摔頭,不再說下去,「說這些做什麼,亦築,答應我,我要你快樂,像以前一樣快樂!」

一些不聽指揮,不受控制的淚水湧上眼眶。快樂,像以前一樣的快樂,能嗎?無憂無慮的日子,隨着愛情的來臨而消失,有誰能抓回逝去的時光?

她堅強的挺一挺胸,斂盡眼中的淚水,抬起頭來。

「我希望——我能!」她說。

淚水沖洗過的眸子晶瑩如寶石,他為她的堅強所折,她是怎樣一個出眾的女孩!

「我希望我們仍是朋友,如果可能的話!」他說。說得獃獃板板,他的風趣,他的瀟洒,他的玩世不恭,他的那兩分邪氣去了哪兒?愛情的力量多麼大啊!

「我們永遠是朋友!」她勉強笑一笑。她不知道別的女孩碰到這樣的事怎樣處置,她看過許多小說里寫着婆婆媽媽,哭哭啼啼的分離場面,或者,她不夠女孩子味?

似乎,已沒有什麼話說了,他想一想,再說:

「如果你有什麼事,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

她呆一下,什麼困難?還來不及答話,他毅然轉身,大踏步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她收始一下紊亂的思緒,走回只有幾步遠的家。

淑寧站在窗邊,兩碗已冷的剩面仍在桌上,顯然媽媽一直在等待着她。

「媽,怎麼不先吃!」亦築裝出笑臉,「面都冷了!」

淑寧看着她,臉上神色很奇怪。

「剛才那個男人是誰?」她問。

「不是雷文嗎?」亦築皺皺眉,難道淑寧看見了之諄?

「我說拿書給你的那個!」淑寧逗着她問。

亦築嘆一口氣,無奈地說:

「你知道他是黎之諄,是嗎?何必再問呢?」

「你們不是不再來往嗎?他為什麼再來?」政寧說。

「你不喜歡他,是嗎?媽媽!」亦築問。

淑寧回到飯桌邊,預備拿面去熱。

「沒看清楚,似乎不太年輕了,」淑寧端着面走進廚房,「他到底是黎瑾的什麼親戚?」

亦築猶豫一下,說:

「爸爸!」

「黎瑾的爸爸!」淑寧從廚房衝出來,她幾乎在喊,「你瘋了,亦築!」

亦築苦笑,她真的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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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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