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五衙內
蔡鞗,這兩個字讓蔡鞗打小就頭疼不已,每一次書寫如此之多筆畫名字,總是忍不住埋怨父母幾句,父母每一次都會面露微笑說:“僕夫執鞗,載騂載駰。‘鞗’字好,我蔡家千里駒也!”
後來,蔡鞗才明白,他哪裏是什麼“千里駒”,明明就是趕馬的韁繩,而父母就是那“僕夫”,為這事兒,每次回家過年,在父母牌位前磕頭上香,總是一個人苦笑,說著父母為他起了個破名字,在公司里,他要成為公司領導“僕夫”韁繩,回到家,又成了老婆孩子“僕夫”手裏的韁繩……
想着繼續當父母“僕夫”手裏韁繩,如今卻成了奢望,子欲養而親不待,或許這就是人生的無奈和遺憾。
蔡鞗每一年都要回老家一趟,老家沒人了,卻有父母的墳塋,也成了無形中一道韁繩,正如“僕夫執鞗,載騂載駰”。
與往年並無不同,上了供,燒了紙,添了墳,與父母告別後,再次踏上他也分辨不清的未來,也不知是哪個倒霉催的,當他正在公路上行駛,一輛紅色奧迪一頭撞在了他的車上,再次醒來,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竟成了個小禿頭的五六歲稚子。
一連三個月躺在小床上,蔡鞗神情獃滯不言不語,像是丟了魂一般,這讓二十齣頭的年輕婦人很是擔憂。
一個又一個身穿怪異服裝大夫搖頭離去,婦人也日漸消瘦憔悴,像是沒了根將要枯萎的嬌艷花朵。
婦人很漂亮,綉着富貴牡丹大紅抹胸,腳下托着翠綠褶裙,與日夜伺候的小婢女綠桃綠色小上衣不同,婦人的桃紅色褙子很是輕薄。
若不是看着婦人臉上擔憂,僅清瘦精緻的面孔,他都有理由懷疑,眼前的女人是不是個花魁啥的,而事實卻非如此,也還是從小婢女綠桃嘴裏得知,知道眼前婦人是杭州蘇家商賈之女,蔡家的生意也基本上都是婦人管着。
婦人仔細將被褥掖好,像是又有些擔憂被褥太厚,會不會捂到了自己體弱的孩兒,又將掖好的被子鬆弛了些,嘴裏也隨之發出一聲輕嘆。
一旁的綠桃小婢女跟個小大人似的輕聲勸解。
“小姐莫要太過擔憂,門外的孫老神仙說了,少爺是大富大貴的命,一定會好起來的!”
婦人張了張嘴,想要說門外孫半仙就是個糊弄人的江湖騙子,最後還是無奈發出輕嘆。
“希望孫半仙能夠准上一回吧……”
這些日沒少被綠桃小丫頭在耳邊嘀咕“孫老神仙”的神通廣大,聽了年輕婦人話語,蔡鞗還是忍不住想笑,心下也更是無奈,不得不面對“虛妄夢境”一般的事實。
三個月了……三個月來,他一直不敢相信、面對眼前的事實,總以為一切都只是個夢境,一個極為真實的夢境,咬自己小手會疼的夢境,一覺醒來,還是躺在古香古色木質房間。
三個月過去,他的記憶都有了些錯亂恍惚,不知道究竟曾經的娶妻生子、高樓大廈是個夢境,還是眼前精緻擺設、嬌艷婦人是夢境?
分不清,想不明白,一切又是如此的真實,真實的聽到、看到,感受到……
見他露出微笑,綠桃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臉驚喜指着他。
“小姐,少爺笑了……”
蔡鞗白了一眼梳着兩條軟趴趴環形髮髻小丫頭,又看向目露驚喜的婦人。
“娘……”
“不想喝粥,我想吃肉。”
張嘴,卻本能的喊出個“娘”來,蔡鞗不由一愣,忙又多說了一句,掩飾他內心的疑惑不解。身為成年人……至少他印象中……應該是個成年人!一個成年人,張口去喊一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女人娘親,在他感覺中,這應該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可很奇怪,他竟然如此輕易的喊了出來,內心雖有疑惑,卻怪異的竟沒有多少羞恥難為感覺。
蔡鞗皺眉,有些不解,想要追尋因果緣由,卻未曾注意年輕婦人臉上驚喜,本已經站起了的身子又坐回床沿,溫婉手掌輕按着他的額頭,又按在自己額頭仔細感覺溫度上的差異……
“綠桃,快,快讓廚房為鞗兒準備飯食!”
再一次感受着額頭上的溫暖、柔和,聽着她嘴裏的急切、擔憂,蔡鞗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身影,一個不如她年輕、漂亮,卻有着同樣的溫暖、柔和……看着婦人,一時竟有些痴了。
……
……
“時來運轉喜悠悠,一切煩惱從此休,萬般通達皆如意,向後諸事不犯愁……”
“這位公子命犯桃花啊~~”
蔡府兩頭大石獅子對過,正有一尖嘴猴腮老兒,小眼睛不時掃視冷清街道,嘴裏不時還念叨兩句“天靈靈地靈靈,人間算命我最行”之類話語,見到一白衫公子手持山水摺扇,身邊還有一綠裙少女舉着緋紅桃花紙傘,或許是紙傘遮住了少女臉面,老兒並未注意少女是誰,但他的小眼睛卻是很毒辣,一眼便知白衣瀟洒公子哥只是個剛出江湖的雛鳥,見到有了合適糊弄人的雛鳥,孫半仙精神一震,聲音陡然拔高了三分。
剛考中舉人的王之璨本能的轉頭,見孫半仙正有意無意對着自己,不由一愣,一旁的少女嘴角卻微微翹起,衝著眼巴巴望來的小眼睛就是一陣狡黠拌了個鬼臉。
“孫老神仙,當真要與香兒算上一算才子佳人?”
孫半仙一見是翠雲樓凌香兒,忙一本正經看向蔡府大石獅子邊上一書生,知道是多日來想要求進卻不可得的呂秀才。
“這位公子命犯桃花啊……”
“噗嗤~~”
凌香兒掩嘴嬌笑,王之璨一頭霧水,正待開口,卻見蔡府朱漆油亮大門內急匆匆奔出一女。
綠桃手裏提着個竹籃,一邊抹着汗珠,一邊徑直跑到孫半仙面前,話還沒有出口,小丫頭就已經拿出一張麻餅來。
“孫老神仙,少爺真的好了呢!”
孫半仙一愣,小丫頭一股腦將麻餅塞到他懷裏。
“嬸嬸做的麻餅,可好吃了,綠桃還要去給少爺買些瘦肉,晚了嬸嬸要罵的……”
綠桃提着老大竹籃,一溜煙又跑了,看着手裏溫熱麻餅,孫半仙很是得意看向一臉驚愕的凌香兒。
“這山望着那山高,站在這山把腳蹺,幹了事業心不穩,東邊選來西邊挑……”
孫半仙話語一出,凌香兒小嘴鼓鼓,很是瞪了眼捋須得意,有意無意搖晃着手裏麻餅的老兒。
“哼!”
“就知道糊弄小兒……”
“香兒,哪個糊弄,糊弄了什麼……”
王之璨一臉不解,正待詢問,大手卻被玉臂挽住,整個身體不由一顫,臉紅若六月桃子,心尖突突亂跳,哪裏還去想着其他?
看着凌香兒拽着王之璨離去,孫半仙一陣白眼不斷。
“若非本仙,小子哪裏又有無盡溫柔鄉……”
“唉……”
“一個倒霉蛋而已……”
本想說著王之璨小子的艷福不淺,可一想到凌香兒的鬼黠手段,又替人擔憂哀嘆起來。
晃蕩了一日,除了為兩個婦人書寫了封信件得了五文錢,屁個算命的也無,原本還想着拿蔡家小五衙內吹噓一番,結果不吹噓還罷,吹噓兩句后,原本還準備算命的一對小夫妻,直接罵了句“晦氣”甩袖離去,悔的半仙暗自連甩自個兩個大嘴巴。
孫半仙最近也算是倒霉不斷,算命么,自是尋個最佳地兒,原本是在無盡溫柔鄉翠雲樓對過擺攤來着,結果得罪了得理不饒人的凌香兒,也只能換個地兒。蔡家權勢在整個大宋朝也是數一數二的,所佔地兒也是最為繁華之處,原本孫半仙是不可能在這種權貴地兒佔有一席之地的,關鍵是蔡京名聲太臭了,蔡府東西南北四條街,四個院門五十米外皆冷冷清清,與五十米外人頭攢動、叫賣震天相比那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蔡府周邊商鋪,一家接着一家無法經營,只得轉而賣給了蔡府,杭州百姓情願多走幾步路也不願經過蔡府,蔡府門前也成了事實上的“喪門星”之地。如此之冷清地兒,本就不是擺攤做生意地兒,孫半仙卻有自己的道理,想着不開張便罷,開張便吃三年好事,可這都小半年了,屁個大生意都無!
綠桃性子歡實,見人就笑,嘴巴還甜,杭州百姓雖厭惡蔡京的可惡,卻也不會為難一個婢女小丫頭,很快從劉屠戶那買了十斤精肉,經過孫半仙桌案時,還將劉屠戶優惠的三兩臊子肉給了老神仙,惹得孫半仙一陣搖頭嘆息。
“可惜了個好姑娘……”
也不知準備收攤的孫半仙在可惜着什麼,是婢女的身份,還是因蔡家為奴。
蔡鞗好像已經認命了,不再糾結哪一個才是真實、夢境,三個月的粥食讓他身體虛弱,更是不願再聞上哪怕一絲粥食氣味。
三個月裏,小婢女綠桃小嘴叭叭,根本不用套話,她自己便不知說了家中多少事情,說的最多的還是他的“老子”蔡京,說老爺官復原職,再次成了蔡太師,可憐着他是如何的可憐,家中所有人都去了汴京開封享福,他卻因為舟船不適染病……
亂七亂八事情許多,小丫頭越說著這些事情,蔡鞗越是沉默不語,三個月,曾經過往如夢似幻,卻也知道蔡京大概是個什麼樣的人,知道接下來,這個天下會發生什麼樣子的事情。
小丫頭不時表現出憐憫,不去可憐自己婢女身份,反而可憐他無法在汴京享受榮華富貴,可她哪裏知道,蔡鞗根本就不願踏入汴京一步。
屋內只有小丫頭一人,本來蔡鞗是要自己吃飯食的,她卻很是不願,唯恐他搶了她的鐵飯碗一般,堅持要像個真正女婢,一邊喂他飯食,一邊叭叭說著街面上的熱鬧,也正如他所料,又一次叭叭說起汴京的事情。
“昨日老爺來信了,還問起少爺的病情呢,夫人正愁着該如何與老爺回信,少爺病情就好了些!”
“少爺,汴京可好了……”
“有什麼好的,還不是一天到晚被先生呵斥。”
不知聽了她多少說起自己的事情,雖她的年齡確實小了點,可也比他如今的身體大了不少,也不知她是如何記事的,竟連這副身體光屁股尿床事情都記得,一想到要重新上學讀書,本能的就是一陣腦袋大。
一見小丫頭就要開口,不用揣測也知道想要說什麼,蔡鞗一臉不耐煩。
“人家說什麼你就說什麼,功名利祿也不一定就是個好事兒。少爺在杭州,說難聽些,那就是一無法無天惡霸,去了汴京呢?誰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別瞪眼不服氣,咱不說其他人,就那些府里兄長、侄兒們,去了汴京會有本少爺好果子吃?是……是娘親日子好過,還是你個小婢女好過了?”
“所以啊,本少爺還是覺得杭州好,人傑地靈,田豐物華……還沒人敢給咱們臉色看,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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