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師兄,崔寺丞來了。”
大婚之後第三日,吳景辰獃獃坐在庭院中,把玩着一隻赤金八寶臂釧,無悲無喜,愣愣出神。
崔華霍滿臉疲憊,小心走到他面前坐好,瞧他這般模樣,也是暗嘆一聲,一言不發。
武后回朝之後,以雷霆之勢了結了千面娘子作亂一事,只在一夜之間拘捕了京畿範圍內百餘名刺客,逐一拉去大理寺過了刑堂。一眾刺客因着失了首領,故而磨滅了心氣,莫說自行了斷,就是狡辯抵賴的都沒有幾個,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將罪行交代得清清楚楚。
饒是如此,崔華霍身為大理寺丞,還是整整兩天兩夜不曾合眼,到這會兒已然是油盡燈枯,靜靜坐着上下眼皮都會打架,只不肯回家歇息,強撐着來大衍府探望吳景辰。
“有宗主為公主診治,公主自然平安。寺卿不必憂心,免得熬壞了身子。”
好半天,崔華霍還是忍不住開口相勸,才聽吳景辰嘆道:“兩天三夜,還不知吉凶如何。你寺中怎樣?百餘名刺客,逐一審來,只怕也不輕鬆。”
見他還有問有答,崔華霍便也稍稍放心,才道:“他們倒也爽快,只是略繁瑣些。只可惜走脫了千面娘子,未能盡得全功。”
吳景辰聞言點頭,不置可否。到最後,千面娘子還是被幾名赤膽忠心的手下掩護着,從大衍府中逃離,現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只是她道心已破,武功亦被吳景辰一套大衍硃砂劍悉數廢去,縱逃走也不過是個瘋癲妄人,便再沒有什麼作為。
更何況,高嘗修最終選擇與她同行,相伴服侍,回報養育之恩。即便她今後再起歹念,也有個心存善念的好人從旁規勸,總不致再入歧途,也該得半生安穩。
此事已了,大部分前輩高人都早早迴轉山中修行。五寂禪師臨走前,領奉大衍宗主之命,已然將前因後果與眾人說得分明,解了疑惑的同時,也叫人唏噓。
一甲子前,大衍宗眾高人算定女帝天命降世。本着證道辨法的意圖,在朝為官的袁天罡與在山修行的大衍宗主立下賭約,分別花費十餘年光景,找到自己認定的女帝人選。於是袁天罡認定了尚在襁褓中的武氏,大衍宗主則尋獲一名農家女嬰。
因着女帝天命可遇而不可求,大衍宗主對那女嬰報以莫大關注與希冀,自幼便教導她陰陽五行,大衍術數,奇門遁甲,屠龍之術,並傳她朝政之道,用人之法,捭闔縱橫,侍君御下。一切全按着明君賢主那般調教。
然而世事難料,人算不如天算。過早學會人情世故,君臣之理的女孩兒,無意中聽聞同門前輩說起女帝天命一事,便在內心中滋生出嫉妒與野心,只認為天下女子眾多,卻無一個能比得上自己,這便動了心思,用盡一切手段,打探這天命因果。
彼時武氏奉詔選為才人,那女孩兒也探明了女帝天命由來,才驚覺自己與武氏並蒂雙生,處處相同;又聽聞袁天罡已然認定武氏為天命女帝之人,便叫她妒火中燒,倍覺不忿,以為師門為著保全天下太平,不願叫兩名天命之人相爭,才將自己幽禁在深山老林之中,令自己不得與武后一爭高下。
這念頭一旦興起,便如毒草般在她心中蔓延。過不得幾年,已然被怨恨與嫉妒扭曲了心智的她,終於當面與大衍宗主對質,才叫宗主驚覺她心態變化,心中懊悔,連番苦勸,卻勸不得她回頭。
彼時的她,已然失了成就女帝的心態與智慧,便是自知天命之後,反而失去了實踐天命的機緣,是為失道。大衍宗主痛悔之下,無法阻止她懷恨破出山門,眼瞧着她混跡江湖市井,投身缺指道人門下。
不久后,上任大衍宗主魂歸玄都天,江湖中逐漸流傳出千面娘子的名號,武氏從感業寺還俗,二度進宮。
到頭來,邪不勝正,假亦不真,一切終歸平靜,才叫這一甲子的恩怨拉下了大幕。
崔華霍得了緣分,已然拜入五寂禪師門下,追隨他鑽研天工開物道理,也算大衍門人,便曉得這段過往,才叫他與吳景辰唏噓不已,感慨非常,若有所悟,卻又悵然若失,只得相顧無言,靜靜坐在院中等待。
“師兄,師兄!宗主回來了!”
隨着常如急切呼喊,吳景辰和崔華霍都是驟然起身,直化作兩道清風奔向前廳,就瞧見大衍宗主手捧香茗,席地而坐,面沉似水,略帶疲憊。
眼瞧着吳景辰滿臉焦急期待,便叫他無奈暗嘆搖頭,曉得這徒弟情深意重,學不得自己天道無情,才輕聲道:“得蒙袁師叔慷慨賜葯,也不枉為師晝夜辛苦,李令舒性命無礙,三公主卻已救不回來。”
此言一出,吳景辰如遭雷幾,險些昏死過去,心念中卻還存了一絲清明,想到三公主閨名正是“令舒”,才不知師父此言何意。
“毒侵入腦,往事煙消雲散。人是活下來了,卻已然忘卻所有。如今再無三公主,斯世只存李令舒。一切種種,對她皆是空無。”
話音未落,就見吳景辰憑空消失,只一道風朝着大明宮中趕去。大衍宗主苦笑一聲,才將一支樸實無華,未經雕琢的簪子交給崔華霍,輕聲吩咐:“妥當收好。此乃師叔贈與。”
崔華霍將那簪子好生收回懷中,這才面帶憂慮,輕聲道:“宗主,吳寺卿他……”
大衍宗主瞧他一眼,淡然道:“你師兄命中有道情劫,便是應在此處。情深意重,到頭來鏡花水月,竹籃打水一場空。此中得失道理,還需他自行參詳。”
太液池畔,武后慈祥溫和,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親自攙扶着一臉懵懂的三公主,緩緩前行,口中喃喃道:“乖女,這是太液池,你還記得么?小時候你最愛在這兒戲水,為娘不知說了你多少……今後娘天天陪你戲水,再不攔着你了……”
三公主溫和笑着,只是神態有些茫然,本能想要回應身邊這老婦的疼愛與憐惜,腦中卻空空一片,對她所說的一切毫無映象。她最是善解人意,就瞧不得別人難過,眼見那老婦強顏歡笑,不時偷偷抹淚,心中便是不忍,才輕聲道:“娘親,我會記得……”
宮娥采女們眼見這幕場景,紛紛垂頭抹淚。三公主平日對她們極好,立政殿中宮人多少都得過她的關照,眼瞧她如今這般懵懂無知模樣,便叫眾人心中宛若刀割一般,原也希望公主能記得自己,卻曉得這已然是奢求。
狂風驟起,吹動漣漪,一道人影陡然出現在武后與三公主前方丈許,長身而立,定定瞧着公主不帶一絲雜質的眼眸。
見吳景辰來,武后稍稍一滯,這邊釋然苦笑,心中無端迴響其那日朝堂之上,他意氣風發之時,所說的那一句“盡孝盡忠,悔生王公”,不由悲從中來,頓覺世事難料,這才牽着公主上前,卻發覺她兩腳定在原地,一步也挪動不得。
驚駭之下,武后猛然抬頭。就見三公主也順着吳景辰的視線,深深回望他的雙眼,眼角熱淚垂下,她卻毫不自知,只緊緊握着武后的手,哽咽道:“娘親,這位公子,好生眼熟……似乎,很是懇切……”
聞聽此言,武后與吳景辰齊齊一震。下一刻,就見她奮力掙脫武后的手,三兩步奔到吳景辰面前,一把攬住她的腰肢,臉龐貼近她的胸膛,聽着他的心跳,這就落下歡喜熱淚來。她渾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只覺得眼前這人親切而熟悉,還不知他是誰,就願意與他廝守終身。
吳景辰亦是含淚,終於鼓足勇氣,伸手緊緊抱住公主后心,也不顧武后與一眾宮婢瞧着,也不管她們做何感想,只願就這麼抱緊公主,再也不要與她分開片刻。
瞧着兩人相擁,武后才輕嘆一聲,這便轉身領着一眾宮人離去,只留下他倆在太液池畔劫后重逢,難分難捨。
許久,吳景辰從懷裏摸出那隻臂釧,小心牽着三公主皓腕,仔細給她帶上,輕聲道:“金風玉露,歷劫重逢。苦海橫渡,何問歸處?”
三公主靜靜聽着,忽然展露笑顏,這便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輕吻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