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後悔遲

第77章 後悔遲

若男都驚呆了,整個人愣在了舞台上,她看着後台的大傢伙兒們手裏都舉着牌子。

有些牌子上寫:楚若男、霍正芳甜甜蜜蜜。

有些牌子上寫:楚若男、霍正芳早生貴子,在一起吧!

還有人寫的就更簡單粗暴了:“結婚,生娃!”

楚若男一看舉起那塊牌子的正是易小安,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背後二十多個人手腳並用,全都舉着牌子,就連楚爸楚媽都揮舞着熒光棒,站在側幕處吶喊。

底下觀眾們跟炸了窩一樣的大喊:“在一起!在一起!楚若男、霍正芳在一起!”

氛圍又一次被推向到頂點,就在楚若男反應不及的時候,霍正芳手裏捧着花,取出鑽戒,單膝跪地,在數千人的同時見證下,向若男求婚!

幾乎所有女孩都幻想過自己被求婚時候的場景,若男以前也幻想過,但真到了這個場合,真到了這一刻,並且面對親朋好友還有萬千觀眾的見證,她卻有些反應獃滯。

不是因為她不高興,也不是因為她不答應,而是因為她懵了,被驚喜直接沖懵了腦袋。

觀眾們在底下一直大喊:“楚若男,快答應他,快答應他!”

霍正芳已經在地上跪了兩分多鐘,若男這才回過神來,她急忙伸手接過霍正芳手中戒指給自己戴上,然後把他攙起來,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

楚若男驚喜又感動的聲音,這時也拔高了聲調,在眾多觀眾的吶喊聲中大聲呼出:

“我答應你,我也愛你!”

若男被霍正芳抱起,在舞台上轉圈,台下觀眾們又一次沸騰了,大家全都祝福着他們,為他們而高興。

只是……

眨眼間的功夫,若男眼前一切的美好,忽然都靜止住了。

觀眾們張着嘴,定格在那裏,霍正芳抱住自己,也定格在舞台上。

父母親朋、師長、演員們站在自己身後,任由聚光燈打在他們身上,卻如同雕塑一樣,一動也不動。

彷彿是時空停滯了一樣,他們保持着現在的姿勢,被時間定格在了這一秒鐘的場景里。

之前的吶喊聲全都消失了,整個劇場裏靜的忽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音。

若男再一眨眼,身後的所有人都不見了,前面劇場裏的觀眾們也都消失不見,包括剛才還抱着自己的霍正芳,也如同過眼煙雲,轉瞬即散……

腳下自己站着的位置並不是天蟾逸夫舞台,她也不在上海,而是在霍正芳家鄉一處殘破的舞台……

這個舞台殘破到什麼程度?

腳下全都是坑洞,上面鋪着的地毯被老鼠咬的不成樣子,樂池的位置早已經塌陷出一個一米見方的大洞,底下觀眾席有着二三百個座位,上面落滿了灰塵,幾乎三分之二的凳子都生滿了紅褐色的鐵鏽,已然報廢無用。

若男再看,她身處的這處劇場是如此的熟悉,上面卻掛滿了蛛網灰塵,這裏早已經廢棄多年了,剛才的一切景象都已經消失不見,使它恢復了本來面目……

空曠的舞台、空曠的劇場,打個噴嚏都能聽見迴響,除了楚若男以外,卻看不到其他任何的人影,這裏是如此的破敗。

恍惚間,若男站在破爛的舞台中央,又聽見了霍正芳那熟悉的聲音:

“月兒彎彎照天下,問聲軍爺你住在哪家?”

霍正芳甜美的男旦聲音,在這空曠又殘破的小劇場裏響起,伴隨着京胡那悠揚高亢的伴奏聲,這聲音充斥滿了若男所處劇場的每一處位置。

她站在這空蕩蕩的舞台正中央,這才猛然驚醒,與此同時,她的腦袋裏,突然無數的記憶在一瞬間像是泄了閘的洪水,一擁而入。

若男又從原本的花季少女,變成了那個蒼老不堪的老太太。

她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往昔的景象都已經盡歸塵土,過往的繁華也都已隨着歲月殘破,曾經的記憶,都已經隨着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擱淺在不同的節點裏,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恍惚間,就着霍正芳的唱腔,若男聽到一個稚嫩的孩童聲音在叫她:

“奶奶,奶奶你醒醒啊!奶奶……不要走!”

孩童哭成了淚人,若男忽然心有所感,伴隨着她急切的心情,眼前這個破敗的劇場開始一點一點變得朦朧起來。

劇場裏忽然升起大片白霧,這些白霧慢慢將整個劇場都遮擋住了,讓若男一時間身處在整片的迷霧中,什麼都看不真切。

“咔嚓”

就像是鏡子破碎一樣,楚若男奮力打破了那層牢籠。

她好不容易,終於從那片迷霧中探出身來,之後猛然睜開眼睛。

一場大夢過後,她總算蘇醒了。

但她卻不知道,她的這一場大夢,在病床上卻足足做了兩年零十個月之久,並且在此期間,還數次被下過病危通知書……

下一秒,她盯着頭頂上方的天花板,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眼前又是一黑。

腦袋時而眩暈,時而劇痛。

若男雙眼裏看到的畫面,時而發紅,時而發黑,最後那滿眼的黑色一點點變淡,又變紅,最後逐漸變青,終於在緩了一會兒之後,她重新看到了這片真實的世界。

原來,哭着喊她的,是自己的小孫子。

而用手機給自己放《游龍戲鳳》的,也是自己這可愛的乖孫。

她勉強從病床上坐起來,只見渾身都接滿了各種管子和儀器,病房裏放着許多水果,半開的抽屜里放着她的病歷,裏面堆着厚厚的一疊病危通知書,足有十幾張之多……

她叫楚若男沒錯,是個京劇演員也沒錯。

甚至,她的爺爺是楚聖朝,爸爸是楚繼朝,媽媽叫顧盼,老伴兒叫霍正芳,並且她們孕育出的兩粒愛情結晶,一個叫霍剛,一個叫霍芳,統共生了一雙兒女,這些信息都沒錯兒。

眼前的孩子就是若男的乖孫子,是兒子霍剛的孩子,若男都記起來了。

至於她自己。

她是見證了京劇從最繁盛的時代,一路走向今天即將消亡的當事人。

她叫楚若男,1938年生於北平,她的爺爺楚聖朝是京劇藝術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在她出生的4年前,也就是1934年時,因被某個軍閥以武力要挾,楚聖朝迫不得已,帶病去這位軍閥的宅邸唱堂會,最終戲只唱了一半,人卻累死在了舞台上……

舊社會時,百姓們能僥倖活着已是不易,他們這些作藝的更是地位低下,被劃分出嚴格等級,稱之為“下九流”。

若男的爺爺死去,父親卻也沒能逃脫另一場時代下的迫害。

1944年,若男的父親楚繼朝因不為日偽軍唱戲,故而受到報復。

他們在楚爸的茶碗裏下藥,在他上台演出時,故意炸毀舞台,令楚爸雙腿殘廢、嗓子被毀,從此後半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好在新中國解放后,楚爸進入戲校教戲,畢竟曾是一代名角兒,肚囊兒里裝着的全是本事,在戲校教戲數年後,楚爸甚至把床也搬進學校里,他對於教戲這件事樂此不疲,教戲幾乎成為了他生湖中的全部,從那以後就很少回家了。

至於之前若男以水晶項鏈為父親治好肝癌和癱瘓,那不過是她昏睡兩年零十個月裏的一場大夢罷了。

在現實生活里,若男和父母親團聚的時間很少,而且少的可憐。

也因為她從來不回家,所以這個原本溫暖的家得不到維繫,於是乾脆變得沒有一點兒家的味道。

楚若男知道,這一切都怪她自己。

而一切,也都源於她4歲時,身上發生的那場災難。

她的爺爺是京劇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她的父親從民國演出開始,就不得了,已是轟動全國的大角兒,加上她母親顧盼“小梅蘭芳”的稱號,夫妻二人聯手演出,每月都會得到價值不菲的包銀收入。

楚爸楚媽久不歸家,若男從很小開始,就經常寄宿在親戚家裏,易小安、楚小纖也是跟她最好的童年玩伴,無話不談的那種。

而在她4歲那年,跟她做的大夢差不多,父母親因為臨時演出的事,將她鎖在屋裏兩天,期間若男半夜高燒發作,燒的頭暈目眩,從床上跌下來時腰部受到重創,她之後愣是生生從地上爬了一個多小時,爬到大門口求救,經過幾小時的霜凍,才被易小安他們路過時發現,送進醫院救治。

當時若男的情況已經很危險,雖然保住了命,卻保不住腰傷。

她的腰間留下了永久性的腰傷,為此她不得不數次開刀做手術,也不得不每天承受劇痛進行恢復訓練,連醫生都放棄了她的腰傷,但她數年如一日,為了恢復,練到渾身是血,總算重新恢復過來。

她為此而怨恨父母,從小到大,一直對他們翻白眼,之後再加上楚爸被日偽軍報復后,雙腿報廢,整天坐在輪椅上在家中酗酒,喝醉之後就亂砸東西發泄,時而還亂髮脾氣。

於是,在童年若男的眼裏,父親的形象一點兒也不偉岸,反而讓她覺得可怕,而父親在家養病,家中收入全靠母親唱戲掙得,若男的母親一年中至少有十個月在外面演出。

那個年月,唱戲就是玩兒命,很少有能夠歇息且回家團聚的時間,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解放后,才有所好轉。

但到了這時,楚若男已經逐漸長大,缺少父愛、母愛的性格缺陷日益明顯起來,她變得性格堅韌、生活獨立,從不需要別人關心,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情絕不麻煩別人,彼時的若男,有任何心裏話,也只會對着易小安和楚小纖傾訴。

等到父親楚繼朝終於不再因為殘廢這件事自暴自棄的時候,若男已經去戲校學戲了,同行的還有易小安和楚小纖,那時她正是叛逆期,之後開始跟父母的接觸就更少了。

這種情況一直到解放后,若男依舊不願回家,童年的經歷和陰影,把她變成了一個心冷的人,楚爸楚媽就她這麼一個女兒,她很少回來,楚媽經常要去各地慰問演出,回家的機會不多。

家裏冷清極了,於是楚爸乾脆在戲校里住下來。

這一住,就再也沒有搬回去,一直到64年楚爸肝癌病逝在辦公室,若男的心裏才再次感受到親情的存在,並因親人的離世而慟哭。

而從若男46年進入戲校學戲,一直到楚爸64年病逝,這間隔的18年中,他們的見面加起來,竟然才12次,這期間若男只喊過一聲爸,是在59年她和霍正芳結婚,並在霍正芳的開導下,才邀請爸媽參加婚禮,之後叫過的唯一一聲。

楚爸病逝3年後,若男的媽媽顧盼也去世了。

若男與媽媽之間的關係比楚爸還略好些,加之楚媽演出任務之餘,偶爾有機會四處走動,見若男的機會比癱瘓在家的楚爸要多一些,但也不超過30次。

其實早在楚爸過世前的幾個月,還有楚爸過世后若男和媽媽在一次見面中,她們都談過很多,也都開始相互問候、關係回暖了。

若男和爸爸的關係已經有所緩和,和媽媽之間的關係,也逐漸好起來,已經有一點能敞開心扉,放下過往跟他們交談了。

這當中自然多虧了霍正芳屢次給若男做思想工作的原因,他們本身就是性格互補的一對,霍正芳在這期間對若男的很多開導都起到了作用,解開了她不少的心結。

只是很可惜,自小經歷的那些影響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若男想要改變自己卻很是不容易,她在努力嘗試,再加上她和霍正芳調入上海京劇院,跟霍正芳演出期間實在太忙,她錯過了和父母親和好、談心,重組那個和睦家庭的機會。

因為沒機會了!

楚爸的突然病逝,讓若男猝不及防,之後雖然和楚媽有過一次談心,但因為在當時那個環境下她們又各自忙碌着,根本見不上面,這樣的談心並沒有能一直維持下去。

與楚媽天人永隔,使她第二次承受了親人離去的滋味,也讓若男悔之晚矣。

她終於讓自己一點點接受了她們,眼看着一家人就要團聚。

但她唯一忽略了歲月這個問題,她忽略了,父母那個時候已經六十多歲了,他們年輕時摔拍滾打,在戲台上玩兒命,帶着一身傷痕在歲月里痛苦的穿梭,能陪自己的時間已然十分有限了,而自己還沒有主動去抓住他們最後陪伴自己的那點時間。

這件事成了若男的心結。

她反覆的想,或許當時不那麼任性,多回幾趟家,也不會變成後來那個樣子?

其實後面還有機會,自己其實有那麼多的選擇,很多時候不重要的演出其實可以推一下,很多時候可以休的假期應該休一下,那些時候爸媽們都不忙,自己當時介於回家見面與不回家之間,但因為性格的問題,最終還是選擇了不回家,對於面對他們這件事上,一直在逃避。

最後,這些時間都被她用來工作,從而躲避現實,錯過了與父母見面的機會。

若男想,當時哪怕下一點決心,就算狠下心來逼自己面對他們一回,那也是好的,或許也不至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成為孤家寡人,讓自己童年原本幸福過的家庭支離破碎,直至最後蕩然無存。

可有什麼用呢?

事都做完了才知道後悔?

人都過世了才想起要盡孝!

老天給過她很多次機會,可她都選擇了再等一等……

眼前的事永遠不要放到後面“等一等”再去做,可能只是一個“等一等”,你就放棄了,再也沒有機會了。

要說給父母親的話,千萬不要害怕羞澀,中國人向來含蓄,一次開不了口,那十次也同樣開不了,可能你一直含蓄着,再等一等,最後發現,等着等着卻再也沒有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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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年華春去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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