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天齊少沖小恙痊癒,皇后洛氏長出一口氣,兩儀宮中伺候七皇子的個個都有厚賞。晚膳時候更是摟着齊少沖,一邊親自喂他,一邊柔聲說笑。
大寧立國百餘年,盛世氣度堪稱海納百川,人才濟濟更如過江之鯽,而奇人異事也如星斗宿列精彩紛呈,皇后洛氏便是其中的鰲頭棟樑,朝野直到如今仍然孜孜不倦津津樂道。
洛氏出身着實寒微,其父只是城門小吏,其母卻是商販一流,洛氏從小有殊色更兼心機深細,不習女紅廚藝,只學經史子集,年及笄時,春遊踏青巧遇當地縣令,洛氏攀花一笑,不出數月,一躍而成縣官繼室,持權府中,更喜干預政務,有過目不忘之才,能謀善斷,不讓鬚眉。
誰料不過三年,縣官一命嗚呼,洛氏也不怎麼悲戚,跟自己爹媽說,看來這一縣之長配不得我,我的姻緣想來是在宸京。
她爹垮着臉就哭了,你以為你能嫁王侯還是一品官啊?城東的張財主剛死了老婆,能要你就不錯啦。
她娘多年行商胸襟不凡,不強迫女兒扼殺夢想,塞給她一袋銀錢,去女兒,爭取超過你娘,嫁給宸京守城門的官兒!
洛氏不負所望,憑藉難得的才思,二嫁歸於翰林院學士兼正三品太子賓客,當時齊謹尚是太子未曾繼位,一日逢洛氏驚鴻一瞥——洛氏之美,不止五官精緻如切如磋,更帶着種不安分的氣息,迥異於尋常女子的貞靜嫻雅,一派明媚鮮活,極具殺傷力,是玉盤裏滴溜溜流轉的明珠,張揚跋扈的宣洩自己的動人奪目。
見慣了仕女貴婦的齊謹,彷彿身處水墨沉寂的山水,突遇一隻用色大膽絢麗的彩雀。
齊謹心醉神迷,回東宮便寫下四個字:流華耀日。
待齊謹登基,洛氏便自請和離,齊謹繼位第四年,迎娶洛氏於兩儀宮,結髮冊立。
自此這一段三嫁傳奇民間宮中甚囂塵上,無數再嫁之婦娥眉聳參天的信心滿滿,亦有不少迂腐之徒喋喋不休感慨世風日下,不過這些都絲毫不影響洛氏集寵愛於一身,也集怨妒於一身。
深宮中種種小手段如同鞋裏的沙子,隱秘難防卻讓人身心俱疲,而最後一擊便如暗林毒蛇水底惡蛟,致命之餘,不見端倪首尾。
洛氏懷着齊予沛時,就屢屢遇險,到生產時更是九死一生,幾乎一屍兩命。
齊予沛胎里受過損傷,打小泡藥罐子裏,齊謹大是憐愛有加,只把別的皇子都拋諸腦後,好容易長得大了,容貌正與洛氏如出一轍,個性漸顯,卻比洛氏更沉穩內斂,齊謹疼到了心尖子裏,但不知為何,洛氏對他卻一直淡淡的,所有的拳拳愛意三春之暉,盡寄於後來所生的齊少沖一身。
齊予沛見洛氏此刻心情甚佳,便趁機道:“母后,兒臣有一事相求。”
洛氏細心的把齊少沖嘴角湯漬擦凈,輕聲道:“什麼事?你明日若是有空,替我去趟新明寺,為少沖佛前供一盞七斤的海燈罷。”
齊予沛含笑答應了:“便是母后不說,兒臣也會如此,再為七弟求一平安符,請主持方丈親自加持開光可好?”
洛氏展顏一笑,頷首道:“極好,你有何事,不妨直說罷。”
齊予沛道:“兒臣想換掉范豐這個伴讀,讓清平侯家的穆子石進來。”
洛氏秀眉微擰:“范豐這孩子人品端方忠厚,家世又好,父族母族均是朝廷重臣,選他當伴讀,也是你父皇一番苦心……”
齊予沛低頭受教,靜了一靜,方道:“范豐年已十四,兒臣看他志向遠大,便想着成人之美也好,放他出去好生備考幾年,將來中舉登科,點個堂堂正正的翰林,於他仕途更是有利,他也必然記著兒臣的恩典。”
洛氏用小銀勺喂齊少沖一口羹,齊少沖不過三歲,正是好動的時候,坐在洛氏腿上扭來扭去,一時張開胖胳膊,奶聲奶氣的叫道:“哥哥抱!”
他模樣中有幾分洛氏的影子,眉眼輪廓卻更像齊謹,雖不及齊予沛精緻清俊,但圓頭長臉骨骼清奇,更顯皇家福澤。
齊予沛眼眸亮晶晶的笑着,小心翼翼的接過他放在腿上,摸了摸他的小肚子:“七弟吃飽了?病了幾日,臉兒都瘦啦……”
齊少沖避開洛氏追上來的一勺銀魚羹,道:“我才不瘦,哥哥臉又白了。”
洛氏最喜聞樂見的事莫過於太子疼幼弟,見他們兄弟摟在一處相親相愛,欣慰無比,佯嗔道:“少沖乖乖的坐好,母親跟你哥哥有話說呢。”
齊予沛想到她在自己面前從來只自稱母后,心中微微一酸。
卻見洛氏撂下勺子,思忖道:“你方才說的也是,不過清平侯只是個閑職虛侯……太子伴讀雖無官無品,卻是你將來的左膀右臂,該慎而重之百里挑一,名門望族裏尚有顧家吳家,難道挑不出出色些的孩子?”
齊予沛略一遲疑,輕聲道:“母后,若論家世,顧氏吳氏又哪比得上陶家?”
洛氏臉色一沉,目中卻有冷靜的嘉許之色:“很好,太子,你接著說。”
齊予沛款款道:“高門巨室雖是世代傳承,但在朝中未必能得勢一世,說到底,勢由人定,得先人庇蔭,雖能任職清顯,必不可久。”
窗下香爐里焚着的沉水香裊裊逸出細膩溫馥的氣味,洛氏凝神端詳着齊予沛略顯蒼白的臉色,眼神中有溫柔的痛楚一閃而過,卻垂眸笑道:“那清平侯家的孩子到底何等資質,竟能讓太子青眼有加?”
齊予沛一言低聲說來,卻似千斤重鎚落於金鐘:“穆子石可襄助帝王一世昇平昌盛。”
洛氏沉吟片刻,喚來貼身大宮女:“服侍七殿下先去安寢。”
齊少沖十分懂事,跳下齊予沛的膝頭,端端正正的行了個禮:“母親,哥哥,我先告退啦。”
洛氏溫婉一笑,伸手輕輕颳了他的鼻頭:“去,少沖可乖了。”
打發走了小兒子,洛氏眉毛一挑,秋水含煙的一雙眼冷冷燦燦:“你且跟我說說這穆子石。”
齊予沛對自己母親沒有半分隱瞞,仔仔細細將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又道:“如今他人在東宮偏殿,三哥正照看着,母后若想見見,我這就傳他過來。”
洛氏想了想,道:“只怕年紀太小了些。”
齊予沛嘴角噙了一抹清淡的笑意:“年紀小有小的好。落難的狗從小撿回來養大了,格外聽話忠心。”
洛氏看他一眼,低嘆道:“予沛……”
母后極少稱呼自己的名字,齊予沛霍然抬頭,眼神中有濃烈的驚喜之情濡慕之思,顫聲道:“母親。”
洛氏手指微張,略往前伸,似要觸摸齊予沛的臉頰。
燈影月色極鋪張華彩的瀰漫滿殿,四壁皆靜,一時只聞更漏之聲,齊予沛心頭怦怦劇跳,眼眸中已有霧氣朦朧。
只片刻工夫,洛氏回過神來,五指慢慢蜷起支着下頜,聲音寒涼如殿外青石地上的秋霜:“太子啊,你像極了我……以智害德,待人不誠,心機深險,失之厚道,所以母后一直待你不親,你怪不怪我?”
齊予沛心往下沉,強笑道:“母后你說什麼?兒臣聽不懂。”
洛氏搖頭道:“若當真不懂,倒是好事……你身子骨從小就弱,將來多半跟我一樣,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是母后對不住你。”
齊予沛忙跪倒:“母後言重了!”
洛氏扶起齊予沛,溫言道:“穆子石的事,你考慮得很周詳,就按你說的辦。”
齊予沛一喜,笑道:“多謝母后恩准。”
洛氏微微一笑,揉了揉眉心,掩不住一絲倦意,道:“再過個兩三年,少沖身邊也該放伴讀了,嗯,穆子石比少沖大不了幾歲,且先看看,這孩子要是當真如你所說的出眾難得……將來你若用不得他,就留給少沖罷。”
齊予沛愕然,只覺一股森森的寒意從天靈蓋直灌而入,只凍得五臟六腑瑟縮成一團,渾身骨骼僵硬,幾乎不能動彈,良久,答應着低聲道:“母后說的是。”
頓了一頓,澀聲笑道:“只要是母后的意思,兒臣便是死,也要讓母后得償所願。”
洛氏目光溫熱的水一般緩緩在齊予沛臉上流過,卻輕咬了咬唇:“你記得每晚喝葯,早些歇息,莫傷了身子……天也冷了,千萬別著涼,知道么?”
齊予沛低着頭:“兒臣記下了。”
洛氏揮了揮手:“我也乏了,你去罷。”
東宮廊道已亮起一盞盞紅絹宮燈,在嗚嗚大作的夜風中微微搖着,似一朵朵杏花搖曳微盪,齊予沛一雙眸子烏沉沉的,空茫的倒映出朦朧流動的燈光,似兩簇火苗霍霍跳動。
透過偏殿窗欞上糊着的厚厚窗紙,依稀能看見兩個淡淡的影子,耳邊聽得齊無傷大聲說笑,偶有穆子石清脆的笑聲輕輕的夾雜其間。
齊予沛悄立半晌,只聽齊無傷道:“你說你揣着個酥餅做什麼?瞧,把袖子都油了一大塊!”
穆子石說話時不自覺的帶些軟糯的撒嬌意味:“酥餅好吃呀。”
“吃不死你!你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個兒,在糕餅鋪子一口氣吃了仨,還要帶回來吃?貪得無厭說的就是你……這個就給我吃!”
“……哎你別搶我的餅!我要留給他的!”
“又留給他?老四不吃這些,你前幾次帶回來的,他不都說不吃么?”
齊予沛心窩裏一陣暖暖的溫熱,推門而入,笑道:“誰說我不吃?”
穆子石眼睛一亮,回頭瞧見是他,忙跑近前來:“太子殿下!”
說著雙手捧着一塊肉末酥餅:“你吃……”
外面朔風正起,屋裏卻是溫暖如春,澄黃的鏤空銅絲熏籠里燃着銀霜炭,穆子石穿着墨綠團花的小襖,凝乳般透白的小臉熱出兩團紅暈,雖仍是瘦弱纖細,卻已有了健康活潑的孩童本色。
齊予沛看他眼眸中那抹墨綠在燈光下極為明澈,上好的祖母綠一般璀璨純凈,當下柔聲問道:“很好吃么?”
穆子石用力點了點頭。
“為什麼不給世子殿下吃呢?”
穆子石看齊無傷一眼,甚是唾棄:“他已經吃八個了,肚皮會破。”
齊無傷略感害臊的咳嗽一聲:“並沒有那麼多……再說我正長個子,不吃飽了腿疼。”
齊予沛瞪他一眼,也不理會,自接過酥餅,咬了一小口,道:“子石,明日詔令一下,你就是我的伴讀了。以後太傅授課,你也一起聽着,若有什麼不明白,可問於東宮講官或是侍講。”
穆子石歡喜無限,連聲問道:“真的么?真的么?”
齊予沛見他紅唇輕抿,小臉蛋微微鼓起十分可愛,忍不住笑道:“你要是瞧不上他們,也可以問我。”
穆子石興奮得恨不能就地打個滾兒,因對齊予沛敬愛而重之,不敢輕易觸碰,眼珠轉了轉,見屋裏另有個大活物,忙衝過去一把抱住齊無傷的腿,聊以發泄心中狂喜。
齊無傷純熟自如的將他一把扛起放在肩頭,穆子石也是熟能生巧的抱着他的脖子,兩條腿懸在他胸前一盪一盪,姿勢親密而自然。
齊予沛無端覺得刺目,手裏捏着酥餅,一片陰霾卻迅速掠過含笑的唇角,冷眼片刻,淡淡道:“子石下來,這成什麼規矩?”
齊無傷恍若未覺,只笑嘻嘻的將穆子石高高拋起,再接住輕輕放下,方道:“四弟,三天後我就回射虜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