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齊無傷一直旁觀不語,出門上了馬才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道:“四弟,你臨時起意,拐帶個小孩回宮,當心你母后捶你。”
齊予沛心情極好:“穆子石可不是一般人,這個伴讀我要定了。”
齊無傷撫着腰間短刀,若有所思:“這小鬼有什麼不一般?”
“三哥你這是考較我了……”齊予沛按轡徐行,話里透着與有榮焉:“六歲稚齡能騙過堂堂烽靜王世子,堪稱聰敏,無筆無墨能勤練不輟磨而不折,是為堅忍,這樣的資質心性,世間能有幾人?”
齊無傷勒住馬,沉吟道:“穆子石出身不低,其父清平侯雖只是個閑居的三等候,卻不是糊塗之人,為何只因相士的閑言,就將自己的親生骨肉逐出府邸軟禁在城外別院?更是不聞不問任由奴僕欺辱?何況正如你所說,穆子石還如此不凡?只怕其中另有蹊蹺,你得想周全些才是。”
齊予沛點頭道:“三哥放心,我今日不帶穆子石回宮,便是慮及此事,十天足夠我查清楚這孩子的底細了。”
看齊無傷似乎欲言又止,忙軟語笑道:“三哥,你有話就跟我直說好不好?”
齊無傷神情卻顯凝重:“穆子石的眼睛……你發現沒?”
齊予沛稍一猶豫:“他眸色並非純黑,瞳孔透着些微的墨綠色澤。”
齊無傷道:“這樣的眼睛在大寧很是罕有,但射虜關外,塞北一名喚蒲滿烏的小部落中,瞳有異色者比比皆是……我猜穆子石的生母,恐怕非我族內。”
齊予沛慧而多疑,不免想得多了:“難道清平侯竟敢私納外敵?”
齊無傷笑道:“這倒不至於,早十年前蒲滿烏一族已被兀林部落所滅,族人或死或逃,縱有漏網之魚,也掀不起什麼風浪,私通外敵的罪名區區一個無權無勢的清平侯哪裏擔得起?”
見齊予沛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勸道:“何況瞳帶異色者,未必便是異族,兵部舒敬山家的嫡子舒破虜,不也是眸色銀灰?”
齊予沛卻黯然一嘆:“舒敬山文武兼修,兩年前卻被抄家問斬,可惜了。”
齊無傷終於想起正事來,忙從鞍旁獵囊中取出死雁湊到齊予沛眼前:“老四你看好了!一箭穿睛。”
血腥氣沖鼻,齊予沛忙轉過臉:“快拿開!”
齊無傷見他臉色發白,的確嫌惡得厲害,只得把大雁塞回囊袋,道:“別忘了雁翎軟甲可得歸我。”
齊予沛帶笑不笑的,一邊臉頰上酒窩淺淺:“你輸給穆子石的短刀還不曾給他,我為何要給你軟甲?”
齊無傷大怒,一戳他的酒窩:“小白臉子,壞心眼子!”
天光一亮,穆子石便穿得整整齊齊跑出房門,出不得庭院,卻支愣着兩耳聽外面動靜,只等那個含着笑意的清澈聲音出現。
自齊予沛來后,姚大頭不敢再聒噪指使自己,本已是格外快活,但不知為何,這短短三天,一時一刻竟比過往最辛苦的日子還要難熬,恨不得摟個長竿,把月亮戳下去,再把太陽頂起來,如此反覆,使得十日轉眼即過才好。
但焦急難熬中,又有一種隱約的歡喜,彷彿身處幽暗曲折的山腹,心中卻知曉前面自有明亮的出口,滿盈期待希冀。
等待實在太漫長,所以穆子石總握着根樹枝在地上反覆寫着齊予沛的名字,三天來,已不知寫了幾百上千,熟而生巧,竟顯出幾分端秀整麗的意思了。
沛字最後一筆寫罷,穆子石方才發覺自己蹲得腿麻,乾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正撐着下巴發獃,忽聽院外有馬車粼粼之聲,又有人聲漸近,心中登時怦怦亂跳,猛的跳起身來,撒開腿便直往前廳跑去。
穆子石雖聰明,畢竟年紀小,樂而忘形大意,不提防姚大頭早已讓他婆娘去侯府稟明當日之事。
一時氣喘吁吁的跑到廳堂,路上還前腿拌後腿的摔了兩跤,手掌都擦破了,心卻是要跳出來的狂喜。
大廳里已站着四名膀大腰圓的健仆,另有個管家模樣的中年胖子正坐在太師椅上罵姚大頭:“爺閑着,你也閑着?手不勤腿不快也就罷了,連半分眼力見兒都沒有,難怪侯爺放你在這兒獃著……還不快去喚小少爺出來!”
姚大頭躬身彎腰的喏喏連聲,屁顛顛的要往後院跑,一頭卻撞到怔怔立着的穆子石,忙一把扯定:“小少爺你可來了,大管家親自來接你呢!”
穆子石小臉煞白,一顆心沉了下去,卻兀自不願相信:“你們不是……不是……”
姚大頭不耐煩的打斷:“什麼不是不是的,小少爺啊,不是我說,你總惹是生非的,侯爺不知道多為你操心,你這樣實在是不孝……”
那胖子輕咳一聲,瞪了姚大頭一眼,笑着款款道:“小少爺,侯爺慈父心腸,怕你在這兒住膩了,特意令小的來接你換個更好的地方,清平侯府家風嚴正父慈子孝,想必小少爺定然不會辜負侯爺一番苦心,是不是?小少爺,天色不早,小的這就伺候你動身,好不好?”
胖子不愧是侯府大管家,說出來的話的確比姚大頭好聽很多,刺兒尖兒都藏在棉花里,一派滑溜漂亮。
可惜穆子石卻不識趣,恍若未聞的只用力搖頭:“不,我不走。”
胖子臉上的笑容立即一僵,隨即消失得彷彿從未出現過:“小少爺,你為難小的事小,忤逆父命可就罪大了。”
穆子石咬着唇,突然發力掙開姚大頭,轉身就逃。
他情急之下,仗着人小靈活,眨眼間穿過那四個僕從,奪門而出,直往外跑去。
姚大頭猝不及防,被他推開數步,只急得直着脖子吼“你快回來”,嗓門不錯,尾音還高高飄起耍了個花腔。
大管家卻不慌亂,冷笑一聲:“小少爺失心瘋了,你們還不動手?”
穆子石只跑得肺都要炸開一般難受,腳下卻不敢停,但他個矮腿短,縱然全力以赴,也是後力不繼,那四個僕從三步兩跨,已趕到身後,一個捉住肩,一個扣住手腕,穆子石登時被上了鐵箍也似難以動彈。
白胖管家邁步出門,一指旁邊的馬車,笑嘻嘻的說道:“小少爺,跑這麼一大氣兒,累了不是?你要懂事些,也不必遭這罪,快請上車歇歇罷!”
穆子石拚命掙扎,撕心裂肺的喊道:“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走,我要在這裏等他!”
那兩個僕人本就是粗漢,見他不聽話只管撲騰,當即毫不留情,將他手臂反擰過去狠狠鉗住。
穆子石只覺肩頭手腕痛入骨髓,忍不住啊的一聲慘叫,小臉已是慘白脫色,臉上冷汗熱淚一塌糊塗,卻低下頭轉過頸子,死死咬住搭在自己肩膀的大手。
那僕從食指被咬破,疼得直叫喚,忙甩了甩手,不想穆子石卻是滿腔悲憤屈辱盡付幾顆剛長好的利齒,一甩之下竟沒能甩脫。
一旁另一個卻是他的親兄弟,血管里流着的同樣的血沸騰了,不假思索一個耳光便打過去,啪的一聲響,穆子石眼前一黑,若不是胳膊被抓住,已摔到在地。
他受了這巨靈一掌,牙齒自是鬆開了,卻趁機哭喊道:“救命啊!救命!你們放開我!求求你們……讓我留在這裏,饒了我……”
此地雖是城郊地處僻靜,但數里之外也有其他人家的別院,穆子石這麼一鬧,白胖大管家臉上頓時掛不住,忙道:“快堵上嘴!這成何體統!”
一團布塞入嘴裏,所有的呼喊變成了壓抑的嗚咽。
穆子石被拖上馬車的一瞬間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心裏明鏡似的,知道自己再也熬不下去,這一走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意識模糊中不由自主從嗓子眼裏發出一聲悲泣,聲音不大,大管家卻聽得渾身肥肉一顫,這分明就是小獸瀕死的最後一聲呼救,忙搓了搓手,大聲道:“關上車門,你們這些廢物,手腳慢得跟烏龜也似,快走!快走!”
一僕役依言而行,手剛貼上那扇紅漆車門,只聽嗖的破空聲響,奪的一聲,手掌已被一支白羽箭透骨釘在門上。
僕役呆了呆,還沒反應過來應不應該慘聲嚎叫,就聽到急促的馬蹄聲漸奔漸近,一個金鐵般冷硬的聲音斷喝道:“放人!”
大管家回頭一看,見只是一騎獨行而來,但馬上少年劍眉星目英姿朗朗,絕非尋常人物,眉頭一蹙,忙馬前施禮道:“小的清平侯府管家穆福,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齊無傷並不理會,也不勒馬停住,抬起一腳踹翻穆福,直衝到馬車邊,探身進去,只見穆子石眼睛瞪得大大的滿是凄楚絕望,嘴角破了,下巴上還沾着血,登時一咬牙怒不可遏:“他們竟敢打你?”
說罷便欲抱出穆子石。
兩名僕役大驚,忙伸手阻攔,齊無傷隨手拋下弓箭,擎出腰間短刀,神色不動,眼底卻有駭人的濃烈殺氣,刷刷兩下,刀鋒過處,已將那兩人手腕削斷。
眾人只是侯府護院,哪見過這等狠辣血腥的手段?一時除了那兩人的慘呼,盡皆呆若木雞,都被嚇得傻住了。
齊無傷輕舒猿臂,一把摟過穆子石,放於自己身前一手抱定,居高臨下,盯着穆福,冷冷道:“本世子不來的話,你們是不是要殺了子石?”
穆福一聽,知眼前這人果然是姚大頭所說的烽靜王世子,不敢怠慢,忙屈膝跪倒:“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叩見世子爺!”
穆子石被他抱着,心中稍安,兩手卻緊緊的攀着他的脖子不敢鬆開分毫,連臉都埋在他胸口,哆哆嗦嗦的哭個不住。
齊無傷差點沒被他兩條細胳膊給勒死,卻不以為苦心中更是柔軟異常,一手輕輕拍着他單薄的背,動作極盡呵護溫柔,凝視穆福等人的眼神卻是寒冷如刀。
穆福壯着膽子抬頭看一眼,道:“殿下……呃,小少爺是我們侯爺的幼子,侯爺吩咐小的來接他回府,這個……卻不知小少爺竟入了殿下青眼,實在是天大的福分。”
齊無傷受不了他的啰嗦勁兒,一揚手打斷:“你到底想說什麼?”
清平侯府來往的皆是文人墨客,大管家久入芝蘭之室,自然也是出口斯文含蓄,一下子被齊無傷那種直來直去一刀斃命的言談舉止震懵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一邊暗罵這位世子委實粗魯,一邊咽了口唾沫:“殿下能不能先讓小少爺回府,以全侯爺思子之情?”
齊無傷終於聽懂了,答得飛快:“不能。”
幾乎是同時,穆子石突然從齊無傷胸口抬起頭,驚惶欲絕的大叫:“不……他們騙人!別讓他們帶我走!”
齊無傷生怕他摔下馬,牢牢抱住他卻喝道:“我在呢,誰敢帶你走?”
衝著穆福道:“你聽到了?子石自己也不想跟你們去。”
穆福覺得世子殿下太不講理了,苦着臉勸道:“可是小少爺畢竟是清平侯府的人……殿下這樣,未免……未免……”
齊無傷懶得聽他多說,輕輕一踢馬腹,撥轉馬頭:“告訴清平侯,若想跟本世子搶人,不妨去告我的御狀!”
穆福眼睜睜看着青騅馬遠去,被激起的塵灰嗆了個噴嚏,鼻子都氣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