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齊予沛端坐馬上,四野遼闊天穹蒼蒼,令人心曠神怡,但一陣秋風過處,又覺蕭瑟寒冷,激靈靈打個寒戰,忙緊了緊玄狐披風,看一眼身側眉飛目揚的齊無傷,不禁心生羨慕,笑道:“三哥不怕冷么?”
齊無傷騎着匹異常高大的青騅,只穿一身勁瘦騎裝,領口袖邊滾着黑色狐毛,越發顯得猿臂蜂腰少年英武,只聽他叱的一聲策馬,青騅四蹄翻盞,潑剌剌旋風般奔上一座小小山丘,到得山頭昂首長嘶,齊無傷一撥馬頭,眨眼又沖回齊予沛身邊,揚了揚手中馬鞭,朗聲道:“你這麼跑上幾圈,想冷都冷不了!”
齊予沛搖頭微笑:“我身子不好,此番能跟着你縱馬行獵,已是母后費了無數口舌才向父皇求來的。”
指了指齊無傷箭壺上鏨的“烽靜”二字,打趣道:“自然,也是烽靜王世子的面子太大,父皇駁不得的緣故。”
烽靜王齊襄是今上齊謹一母同胞的兄長,生於錦繡長於綺羅,卻是個兵法大家只愛橫戈彎弓,年未弱冠即自請領兵永駐塞北,鎮守雍涼連綿數百里的射虜關,力拒邊境各部,連戰連捷,有勇有謀,十餘年來,打得北陲草原竟不敢再渡阿里答河。
齊襄雖不涉奪嫡之爭,暗中卻成為齊謹登基的一大助力,齊謹繼位后感念兄弟之情,恩封齊襄烽靜王,享雙王俸,世襲罔替,永不奪爵。
齊無傷是齊襄嫡子,抓周時雙手直奔一支狼牙箭,烽靜王妃已為丈夫擔心得死去活來了半輩子,實在不想兒子也百戰卧血的讓自己牽腸掛肚,忙拿了果子珠貝一旁逗引,齊無傷卻攥緊箭矢,就是不撒手,還齜牙衝著企圖奪箭的丫鬟們嗷嗷虎吼數聲表達不滿,他爹滿臉喜悅的感慨後繼有人,他娘卻被氣得哭了。
齊無傷每隔三年,隨父或替父宸京覲見,與小他兩歲的太子齊予沛最是投緣要好,齊無傷家裏行三,齊予沛宮中行四,兩人單獨相處時,便三哥四弟的一通稱呼,齊謹自是知曉,卻不以為忤,見他們堂兄弟親熱勝過親兄弟,反而挺高興。
此次齊無傷進京,城中呆了數日,每日無非就是應酬紛擾,他在塞北與豪邁爽朗的軍士們打慣交道,十分不耐煩京中王孫公子的種種習氣。這天便請旨替齊予沛告假一天,帶着他輕裝簡行,城外打獵,不想齊予沛卻是個體弱多病的小廢物,上了馬只是悠悠漫步,風一吹還抖上兩抖,恨不得揣個手爐在懷裏才好。
受他牽累,莫說捕殺野物了,便是打馬飛奔亦不可得,齊無傷泄氣之餘,腹誹道:本世子跟你一邊兒大的時候,拉得開三石弓,提得起斬馬刀,跟着父王夜襲兀林部落,頂風冒雪急馳三百里,眉頭都不皺一下……
齊予沛見他瞪着眼睛看自己,只覺好笑,道:“三哥,你心裏又罵我。”
齊無傷很勇於承認:“是啊,我騎頭豬都比你騎馬快……你也十二啦,不小了,怎麼還這等不長進?”
齊予沛哈哈大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三哥,行軍打仗我是遠不及你。”
齊無傷道:“你好像什麼都不及我。”
齊予沛很大度的不與他爭辯,只笑意盈盈地說道:“是么?三哥長進就好,將來手握重兵拱衛河山,好生當我的股肱膀臂。”
此時秋高氣爽長空一青,齊予沛一言一笑漫不經意,齊無傷轉眼看他安安靜靜的坐在馬背,整一尊玉雕也似精緻秀美,一張臉除了血色稍淡,毫無瑕疵,不由得贊且嘆道:“四弟,你這嬌貴模樣,要是生在民間,早死了。”
齊予沛於諸皇子中最受齊謹寵愛呵護,未滿周歲即被冊立為太子,普天之下,除了一個齊無傷,再無別人敢跟他這樣說話,因此不怒反樂:“你這樣說話,若不是烽靜王世子,也早被人打死了。”
齊無傷奇道:“誰要打我?”
“你說呢?”
“我猜不出。”
兩人一遞一句的逗着,突聽空中一聲雁唳,齊予沛抬頭一看,見一隻白額雁失群影單,正凄惶無措的哀鳴高飛着,忙伸手指去,道:“你若能一箭射下這隻大雁,宮裏那套雁翎軟甲就送給你!”
雁翎軟甲輕便堅韌,十步內刀箭不能透,齊無傷一直眼饞而不可得,卻不知齊予沛早求了齊謹要將這套寶甲送予他,一聽此言,登時大喜,忙摘下雕弓,搭上白羽箭:“一言為定!”
齊予沛卻悠然道:“且慢。”
齊無傷停手靜候刁難,嘴角彎彎的翹起,絲毫不以為意。
齊予沛看着那隻大雁漸飛漸遠,方道:“你這一箭,得穿睛而過。”
齊無傷更不答話,小腿一夾馬腹,緊追着那隻雁行的蹤跡便跑了開去。
盞茶過後,在駿馬疾馳中側過身來,一手穩穩托住硬弓,不慌不忙仰頭瞄準,彎弓如滿月,弦帶破石音,咻的一聲羽箭破空銳響,白額雁顱中帶箭,順着前飛的弧線墜落。
齊無傷目力甚佳,放眼一瞧,卻見雁落進了前方一個小小院落里,也不急於去取獵物,只勒定青騅等齊予沛。
齊予沛一到便笑問道:“雁呢?剛才胡吹大氣的,可別趁我不在做什麼手腳。”
齊無傷大笑,用馬鞭指了指那處屋院:“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因此只等你的人進去拿雁,看你還怎麼抵賴!”
宸京城外有不少別院田莊,獵物掉入其中也並非罕有,只令侍衛通傳取出便是。齊予沛卻起了興緻,非得親自去瞧,當下令那十餘名侍衛不遠不近的侯着,扯了扯齊無傷的衣袖,半是玩鬧半是好奇:“不用他們,咱們自己去拿!”
齊無傷到得門口先甩蹬跳下馬,再幫齊予沛拴好馬韁,又把他抱下馬背,卻在胳膊上掂了掂重量,道:“太輕了!你啊,真是只長心眼兒不長肉。”
齊予沛摸摸自己的臉,辯道:“我這一年長高不少呢,你看,肉也不少。”
齊無傷也捏了捏他的臉,不滿道:“一點兒都不結實,軟得跟棉花也似!”
齊予沛摔開他的手,一抬下頜:“去拍門!”
齊無傷踏上門階,握着門上銅環敲擊,卻回頭不爽道:“這裏怕是沒人住?你瞧,我摸了一手的灰。”
幸好齊世子從小軍營里摔打大的,沒什麼潔癖,一頭抱怨,一邊就順手把灰土擦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齊予沛嫌棄道:“三哥你真不愛乾淨!”
轉身招了招手,示意侍衛捧水囊過來為齊無傷洗手,看那扇門很有些陳舊,兩個銅環黯淡無光的積着灰,心中也是略感奇怪,須知這一片並無平民的宅子房屋,均是朝中官員安置的閑暇小住怡情養性的所在,卻不知哪一家如此寒酸冷清?
那邊齊無傷洗凈了手,沾了滿手的水又去敲門,濕手一沾銅環,更髒了,於是又悶不吭聲的在衣服上擦,齊予沛氣得夠嗆,也不理會,揮揮手讓那不知所措的侍衛退開,道:“敲這半天都沒人應門……你再射一隻好了。”
齊無傷不答應:“我翻牆進去,拿了雁就出來!”
齊予沛冷笑:“烽靜王世子白日行兇私闖住宅,我得參你一本。”
正說著,只聽吱呀一聲,門後走出一個面色紅潤的老僕,略有些駝背,打量着他們,慢吞吞問道:“兩位小公子何事啊?”
齊無傷剛要開口,齊予沛卻拽一下他的胳膊,搶着笑道:“我們路過此處,口渴力乏,能不能進來叨擾此間主人一杯茶?”
他二人衣着華貴氣度不凡,那老僕雖兩眼昏花,卻很有眼色,忙往裏面讓:“兩位不要嫌棄就好。”
老僕雖熱情,齊予沛卻暗自不悅,這人不過是個開門僕役而已,竟敢不通報家主,便擅自讓客人進門奉茶,這家的規矩真是古怪。
他年紀雖不大,但心思細密之餘已有城府,當下不動聲色,拉着齊無傷隨那老僕進了門。
前廳裝飾陳設十分樸素,一案一幾卻又暗藏匠心,透着種含而不露的富貴典雅,雖無金器玉飾,但整套的桌椅都是黑酸枝雕花,齊予沛點了點頭,淡淡問道:“你家主人貴姓?官居何位啊?”
老僕瞧他一眼,猶豫片刻,只得極簡單的說道:“家主人姓穆。”
卻不再多說了。
齊予沛也不追問,把京中穆姓官員在心裏捋了一遍,待他端着茶水出來,揭開蓋子瞧了瞧,見是極差的寡淡湯色,不禁蹙眉,齊無傷喝了一大口,咧了咧嘴,一臉痛苦,齊予沛笑道:“這茶很難喝?”
齊無傷道:“不是,我燙到嘴了。”
齊予沛對這種二百五早沒了言語,隨手把茶杯擱在一旁,只問那老僕道:“還請此間主人出來一敘。”
老僕深悔無聊之下的應門之舉,似乎惹來了個大麻煩,忙垂手道:“我家小少爺不見外客。”
齊予沛靜了靜,溫言道:“是么?你也不去回稟一聲,就能做這個主?”
老僕這幾年憋城郊這麼個小院子裏,天大地大不如他大,也忘了小心的本份,梗了梗脖子:“這點兒主,我姚大頭還是能替小少爺做的。”
齊予沛氣得笑了:“大膽刁奴,欺主也就罷了,竟敢對烽靜王世子如此不敬……你叫姚大頭?本世子今兒砍了你這顆大頭你信不信哪?”
齊無傷湊到齊予沛耳邊:“你是世子,我是什麼?”
齊予沛低聲一笑:“你是太子,行么?”
說著站起身來,吩咐道:“姚大頭,前面引路!”
姚大頭原本已嚇得跪倒,聞言更是懵懂:“啊啊?世子殿下……引路?”
齊予沛道:“你家小少爺不是不見外客么?那我這個外客去見他好了。”
姚大頭忙擺手道:“不不不,殿下身份貴重,那個……那個老奴這就去叫小少爺過來拜見!”
齊予沛冷冷道:“閉嘴,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