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齊少沖臉色瞬間蒼白,心裏只覺有什麼東西猛地炸開,酸苦之餘更是驚恐不安,半晌澀聲道:“你……你都知道?”
穆子石眸光澹然清冷,卻反過來安慰他:“殿下莫慌,你做的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惡事,何必如此沉不住氣?再說我的確問心有愧,虞小姐怎樣待我,都是我活該應得的。”
齊少沖扶着桌沿,手背青筋突起,忍不住有些委屈:“虞劍關是三哥的正妃,不說鶼鰈情深,好歹也是相敬如賓……無傷不該欺你。”
穆子石以手支頜,目光茫茫然落得極遠,道:“無傷他從來不曾欺我,他怎會欺我?他待虞小姐好,是因為虞小姐快死了的緣故。”
齊少沖冷笑,似有不信:“虞氏王妃神完氣足,怎麼就快死了?”
穆子石道:“虞小姐在宸京時,被齊和灃的皇後下過葯,我本以為只是絕育之用,但後來看無傷待她的種種情形,再一想陶氏一族的手段,便猜到那葯不光絕育,更是致命的慢性之毒。”
“三哥告訴你的?”
“不用他說,我都明白。”
他二人竟默契至此,齊少沖登時控制不住,異常激烈的低吼道:“那你為什麼跟我回來?又是因為死去的四哥是不是?可你知不知道,你若不願,我根本不捨得強逼於你!”
穆子石答得平靜而簡單:“我回宮中,是因為你四哥,也因為你,更是為了無傷。”
“天心難測,若不看着你平安歸來立足穩固,我不單對不住太子所託,也對不住咱們這些年的艱難相隨不離不棄。”
“殿下,我看着你長大,怎可能讓你因為我的一己之私丟了大好前程?怎可能看着你孤身一人涉足險地?”
齊少沖聽他說得真摯,話里語間對自己亦非無情,心中暖暖的,頗覺歉疚,道:“子石,我不該讓虞氏王妃去……逐你傷你。”
穆子石搖了搖頭:“那不算什麼,其實你一句解衣趕之,既用上了最合用的人,又給了她一把最合用的刀,四兩撥千斤快刀斬亂麻,這一手極為漂亮,我倒是刮目相看,也放心許多。”
他瞳孔清明如鏡洞透如水,齊少沖能在裏面看見自己閃爍不定的影子,他不記恨本是好事,自己心裏卻不知怎的越發不是滋味,遲疑着說道:“三哥不想你離開……你是為了成全他跟虞氏王妃最後的時日?”
穆子石淺笑,鳥雀收斂起羽毛一般的靜謐而美好,道:“無傷數月前給皇上上過一道蠢到了家的密折,懇請皇上放過我,他願從此稱病不出,自棄兵權,這個傻瓜……可惜,草原一平定,他就沒我有用了,皇上當然不允。”
“皇上要的人,他敢扣着不放,惹火了皇上,難道會有什麼好結果么?他父王和母親可都還在京中……我不願讓他將來有半分後悔傷心。”
“殿下,我喜歡無傷,勝過喜歡我自己。”
喜歡二字,他說得輕巧,落在齊少沖耳朵里,卻是燃燒着火星的鐵線,貫穿五臟六腑,所過之處,肌膚血液無不沾染火毒刻骨,咬牙切齒的嘶聲道:“先是四哥,再是無傷三哥,你什麼時候看過我一眼?你那麼聰明……是真不明白還是一直在裝傻?或者你根本就不曾在乎過我?齊少沖這個人,對你就只是累贅只是負擔?連敷衍都不屑?”
“你知道么?”齊少沖凝視穆子石,目中劫掠之意如火如荼,愛與不得狹路相逢,終於碰撞出不自知的殘忍:“有時候我恨不得自己是哥舒夜破那個畜生!”
穆子石眼神幽涼,卻慵懶散漫的笑了:“原來這就是殿下的卧榻之側……如今舒大人在京中任職兵部郎中,殿下大可去請教切磋一二。”
話音未落,嘴唇已被火熱而粗|暴的堵住。
齊少沖簡直是在啃噬在撕咬,只短短一瞬,穆子石便感覺到了血的甜腥,怒極之下揚手要打,雙腕已被鐵箍般的手掌牢牢扣住按在身旁。
他坐着,齊少沖卻是站着,居高臨下氣勢洶洶,藉助椅子和自己的身體,將穆子石完全壓制困住。
這個吻與其說是吻,倒不如說是一場深仇大恨的宣洩,或是逼入絕境的哀求,既強勢且卑微,是暴君式的征服撻伐亦是捧在手心裏小心翼翼的珍惜。
穆子石的嘴唇線條精巧流暢,薄而柔軟,吮|吸攫取間有種甜蜜潤澤的滋味,齊少沖入魔一般,雖不敢深入肆|虐,卻越嘗越不舍,在唇齒的親密糾纏中兀自一聲聲低喚道:子石,你是我的……我的子石……
他雙目微閉,沉醉而歡喜,穆子石咬着牙,纖細的腕骨被壓得要斷折一般,卻始終不曾放棄掙扎,睜着的眼睛裏一派淡漠空明,除了呼吸不暢造成的痛苦之色,別無一絲情愫流露。
這個吻,無論蘊藏了多少濃烈複雜的感情,都只是齊少沖一廂情願,與自己毫無干係。
齊少沖似乎感覺到他的冷淡疏離,或是不滿足於這樣的淺嘗輕啄,試探着長驅直入,但舌尖剛剛往裏頂去,已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渾身痛得一哆嗦,卻強忍着不曾撤離,反而趁勢滑入,捕獲了他柔嫩細小的舌尖,而血水也倒涌至穆子石的口腔深處。
穆子石喉頭立時格格有聲,呼吸急促破碎,整個人抖得像是暴風雨下的樹葉。
齊少沖雖意亂情迷,卻也知曉不對,忙鬆手放開他,只見他一手掩着嘴,彎下腰劇烈的嗆咳起來。
這樣的咳法讓人有撕裂肺腑流失生命的錯覺,一時連空氣里都似乎瀰漫著血的沉重味道。
齊少沖情急妄為,惹來他這番大咳,本是心疼之極,但唇齒間殘留的觸覺餘味卻又如毒如飴,令人心神俱盪絕不忍割捨,怔立片刻,待穆子石喘息平定,親手端來一盞茶水,柔聲道:“漱漱口……會舒服些。”
穆子石抬起頭:“殿下,以後別碰我,有辱你的身份。”
齊少沖搖了搖頭,正待說話,穆子石卻突兀的笑了笑:“殿下可知當年哥舒夜破為什麼肯讓你去雍涼?”
頓了頓,輕快的又問:“可知我用什麼換得他痛痛快快的放你走?”
齊少沖臉色有些發白的屏住呼吸,隱約知曉他脫口將出的必是穿心利劍。
果然,穆子石淡淡道:“那天我跪着,用嘴幫他做了,連他射|出來的髒東西,都逼着我全咽了下去。”
他輕聲一笑,唇色妍麗如點硃砂,卻透着不潔的妖媚之氣:“所以方才……殿下不噁心,我都替殿下噁心。”
齊少沖的臉色很精彩,彷彿結上了一層白堊的殼,又被一記重鎚狠狠砸碎,潰敗得落花流水。
始作俑者穆子石卻恍若無事,甚至欣賞着他的崩潰,含着薄薄的笑,慢慢摩挲自己的手腕,腕骨處被壓出的一圈淤青十分顯眼,良久緩緩勸道:“殿下,別在這等無聊小事上分心了,你剛回朝中,正是不知山高水深的尷尬時候,更該竭力盡智心懷子民,為天下計,為皇上分憂。”
齊少沖木然點了點頭,卻道:“穆子石,我只問最後一句……”
銀燈光輝一刃一刃雪般清寒,他一張英俊的臉在光影中凌厲異常:“那晚射虜關城下,你和齊無傷……你就不替他噁心?”
穆子石微微側着頭,眸光如一汪碧水:“兩情相悅,發乎自然,怎麼會噁心?”
看着齊少沖倉惶而去的背影,穆子石笑得快喘不過氣來,在自己面前,他永遠都是個孩子,一舉一動每個反應都熟悉得逃不出所料。
即便有一時的偏激失措,齊少沖為人本質還是厚而有德,對得不到的東西寧可成全,也不願兩敗俱傷的毀滅。
而身為皇子,他又有骨子裏高高在上的驕傲,對心愛之物,雖堅定倔強不會輕易放手,卻也不容半點污染折墮——一塊玉若有了裂痕或是被人弄髒,再怎樣喜歡,他也斷乎不會隨身佩戴。
以前自己被哥舒夜破凌|辱之事,他隱約知曉,但想來也不敢深思,今日自己三言兩語,卻描摹出一幅最具體的場景,簡單卻細緻,生動得令人身臨其境歷歷在目,只怕從此他一對自己動心,那種種不堪的?***暴行就會陰魂不散,使之不得安寧歡喜。
如此時日一長,他自然就沒了額外的心思,況且京中美人如雲,到時自有名門淑女為配,哪裏還會糾纏一個區區穆子石?
當然,自己絕不會告訴他,之所以還能享受與齊無傷的親吻,是因為從未在清醒狀態下被哥舒夜破吻過,他也不會知道,直到現在,齊無傷與自己都不曾真正歡好過哪怕一次。
心裏留下的創傷與陰影,如厲鬼夜行魔影綽綽,哪裏就是一句兩情相悅可以忽略遺忘的?
若不是被逼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又有誰願意把血淋淋的傷口翻開放在陽光下曝晒,自輕自賤的求一個放過?
一念至此,穆子石嘴角笑容漸漸苦澀,忍不住低下頭,一聲聲的咳嗽起來。
其時尹知夏已升任內閣首輔兼領吏部,如山公文中,突然看到一封彈劾安王的奏摺,反覆看罷三遍,竟開口問道:“東宮少傅穆子石……各位可有耳聞?”
其餘內閣成員各部尚書不禁大感驚訝,內閣議事,尹知夏素來一句話頂十句話使,沒有一個字是閑談廢話,此刻這一句詢問,卻跟今日要議的事務並無相關,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當下江耀泉道:“學生聽過此人,穆少傅自幼入宮伴讀慧純太子,聽聞頗具才幹。”
江耀泉是尹知夏一手調|教出的能臣幹吏,雖已接任刑部尚書,在尹相面前還是以學生自居。
其餘諸人見尹相確實是想聽聽的,便各抒己見,一個說道:“穆少傅當年應考過一次,名落孫山啊!此次一躍而成太子少傅,大約是酬他十年來常隨七皇子的功勞罷了。”
另一個搖頭道:“思行兄想必不知,永熙二十一年秋闈,他本可金榜題名,慧純太子憂其年少輕浮,刻意壓他三年以期一鳴驚人,卻不料……”
江耀泉突然道:“穆子石是罪人穆勉之子。”
此言一出,多少涉及天眷之變,登時內閣里悄無聲息。
李淮本任工部尚書,最是訥言敏行,今年入閣做了次輔,卻被調任戶部,戶部千頭萬緒極難入手,此刻正苦着臉犯愁,當下問道:“輕藤兄怎的問到此人?”
尹知夏號輕藤,李淮與他多年至交,故稱一聲輕藤兄。
一問之下,尹知夏當即答道:“他參了安王。”
頓了頓,萬年冰山臉上居然有了一絲笑意:“參得很好。”
內閣眾人毛骨悚然,齊齊打了個寒戰,首輔大人苛刻剛峻,得他一贊的穆少傅想必亦非善與之輩,看來朝堂風雲再起勢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