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穆子石靜了靜,輕聲道:“這會兒不去,等他回來可別嚇着。”

碧落沒聽清,嬌笑道:“小公子說什麼?”

穆子石抬頭看她一眼,笑了笑:“沒什麼……姐姐的眼睛都熬紅了。”

說罷蘸了蘸墨汁,接着一筆一畫的寫着“仁慈隱惻,造次弗離,節義廉退,顛沛匪虧”。

他小小年紀,倒是吃得了苦也耐得住枯燥。小宮女們屏息看着,添了回燈油,再去添銀霜炭時,只聽殿外有小太監的聲音響起:“世子殿下!殿下慢些,奴婢這就去給殿下備熱水浴桶。”

穆子石眼睛一亮,擱下筆來,碧落不敢怠慢,忙將筆洗凈,吸干余水理順筆豪,再懸於筆架。

齊無傷推門而入,帶進一股深夜的寒涼之氣,穆子石撲上前去,卻見他手中提着個木匣,眸光堅硬鋒利,衣襟下擺儘是灰土,想是騎馬行了遠路。

穆子石抱着他的雙腿,鼻端聞到一股煙火味夾雜着淡淡的血腥氣,知自己所料不差,心頭登時激動得怦怦亂跳,卻又有些宣洩一空的沉靜,臉貼着他塵灰滿滿的衣袍,眼睛一陣酸疼:“多謝你了。”

齊無傷摸了摸他柔軟烏黑的頭髮,目光轉柔和:“我忘了給你買糖葫蘆。”

穆子石捧過木匣,笑容極是清亮:“可你送我這個了!”

齊無傷嘴角微微上揚:“你知道這是什麼?”

穆子石道:“猜到一點兒。”

“你不怕?”

“不怕……”穆子石聲音中含了幾分亟待肯定的迫切:“他再也打不了我了,是不是?”

齊無傷伸手啪的一聲打開木匣,兩個心存好奇特特侍立一旁的宮女打眼一瞧,齊齊驚呼,駭得面無人色噗通跪倒:“殿下……”

匣中一雙手連着腕骨,粗短蒼老,穆子石極是熟悉,正是姚大頭的,忍不住格格笑出了聲,清脆甜美的笑聲如風中一串鈴鐺,兩個宮女深感詭異恐懼,更是抖衣而顫。

齊無傷聽他越笑越是停不下來,岔了氣仍是不能自抑,不免有些擔心,上前一腳踢開匣子,抱起他柔聲道:“看完就扔了罷……對了,你再不會被關到那個鬼地方,因為我放了一把火,把那宅院燒了個精光。”

穆子石安靜的趴在他肩頭,筋疲力盡,輕輕嗯了一聲。

“可惜你沒親眼瞧見。”

穆子石道:“很好看么?”

“……好看倒是一般,就是解氣。”

穆子石用力點頭:“我猜也是。”

齊無傷贊道:“你不怕見血,可比老四強得多了。”

門外一個聲音悠然傳來:“說我什麼呢,三哥?”

卻是齊予沛晚膳后特意過來看穆子石。

進屋一瞧,見兩個宮女五體投地的瑟瑟發抖,不禁奇道:“你們趴地上幹什麼,都出去。”

兩個宮女一邊抹淚一邊攙扶着往外跑,世子殿下和穆小公子太可怕了……

齊無傷道:“我剛去城外把那惡奴宰了,還燒了清平侯那所別院。”

話音未落,齊予沛瞥見了那雙斷手,登時臉色煞白:“你大膽!草菅人命,縱火焚屋,這是你王府世子該做的?能做的?”

齊無傷知他見不得屍體斷肢,忙合上匣蓋,卻道:“做也做下了,怎麼就不能不該了?”

齊予沛氣他不縝密細緻:“你要替子石出氣,吩咐奴才賞幾鞭子也就是了,再不然,跟我說一聲,又不是不能悄悄處置,何必親自去殺人放火的,明目張胆,授人把柄?”

齊無傷劍眉一軒:“我就圖個痛快!”

放下穆子石,雙手猛的一用力,穆子石驚呼一聲,已被撕開袍子裏衣:“你瞧瞧子石這背後的傷……還有胳膊上,腿上!”

絲緞般柔嫩的肌膚上,果然有些摔的打的淤痕青紫尚未來得及褪凈,但好好養一段日子,想必也就看不出了,只後背卻有烙印也似兩指寬的傷痕,橫過肩胛足有尺余,觸目驚心,估計便是用再好的葯,也未必能痊癒無恙。

齊予沛伸手觸碰他的背傷,穆子石獃獃的任由為之,齊無傷卻道:“你怎麼又哭了?”

說著就用手指去揩抹穆子石的臉蛋,他手上沾了不少煙灰,當下就把穆子石抹成了貓須臉,自己瞅了一陣,忍俊不禁,指着哈哈一頓大笑。

穆子石好比滿腔火藥尋到了火摺子,再也不苦苦強忍,哇的一聲放聲痛哭。

登時笑聲哭聲混成一片,東宮前所未有的熱鬧,門外守着的宮女太監們都以為鬧妖了。

穆子石哭得大有懸河傾海水淹七軍之勢,齊予沛都想不到他嬌嫩的小嗓子能釋放出這麼大的動靜,狠狠瞪了罪魁禍首齊無傷一眼,摸着穆子石的背後問道:“這是怎麼打的?”

穆子石聲音里有明顯的厭惡和仇恨:“燒火棍!”

齊予沛絕非不明稼穡問何不食肉糜的皇子,對燒火棍這一新鮮物事雖未親眼見過,卻也能揣摩略知一二,一時蹙眉道:“為什麼用那個打你?”

穆子石一邊大哭一邊說,難得口齒竟還清楚:“飯煮糊了,我故意的!我偏要煮糊了氣他!”

齊予沛問到此處,覺得已是夠了,不願再多問,他身體本就弱,中氣不足,方才提着喉嚨問了這兩句嗓子已然刺刺的隱隱作痛。

那邊齊無傷抱起穆子石,仍是笑不可遏,穆子石下巴擱在他肩上,滿腹憤怨恨毒無從發泄,猛的一口銜住肩頭一塊肉,兩排小牙齒就狠狠切了下去。

齊無傷嘶的一聲,眉宇間卻有寬慰放心之色。

齊予沛一旁冷眼看着,心中已有幾分明白。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穆子石哭聲漸低,牙齒也無力的鬆開,齊無傷方恍若無事的問道:“你是不是倦啦?”

穆子石唇齒間一股甜腥的血氣,打着嗝兒哽咽道:“我咬到你肩膀了,痛不痛?”

齊無傷心道你那牙口比狼都厲害一咬一嘴血哪能不痛?卻道:“啊?你咬了么?”

齊予沛簡直聽不下去了,踱開幾步揚聲吩咐兩個宮女進來,指了指穆子石:“伺候他安寢。”

齊無傷卻親自把穆子石抱到裏間床榻上,穆子石知姚大頭已死,那所別院不復存在,又痛快哭了這麼一大氣,頓覺心頭沉甸甸的怨毒壓抑盡數消弭無跡,床前淺廊下立着銀架宮燈,一盞燈碗從紗緞的燈罩里透出朦朧溫暖的粉色光暈,另有小宮女碧落溫柔的給他掖好被角,又半坐在床前小杌子上輕輕隔着被子拍着,穆子石還從未被人哄着睡過,只覺掉入了蜜罐子也似的舒服,卻不忘央告:“姐姐,你別熄了燈,我怕黑……”

碧落忙軟語應道:“是,小公子放心睡罷,奴婢守着呢。”

穆子石於是很滿足的嘆了口氣,迷迷糊糊的不一會兒已酣然入睡。

齊予沛嘆了口氣:“你殺人放火的時候,有沒有人瞧見?”

齊無傷道:“你當我傻么?”

“你難道不傻?”齊予沛縱然氣急,說話仍是不疾不徐:“既如此,就算清平侯疑心,你也一賴到底,橫豎你後天就滾回雍涼了。”

齊無傷笑得沒半分正經:“是。”

齊予沛定定的看他片刻:“三哥,你是故意惹出他這頓大哭的?”

齊無傷毫不諱言:“小鬼鬱結過深,這點兒憋屈要是不出個乾淨徹底,就算不大病一場,也會年壽不永。”

齊予沛淡淡道:“你待他這般苦心……幸好你快離開宸京了,否則再過幾日,子石必定要跟了你去。”

齊無傷眸光閃動,卻搖頭道:“這小鬼很有些死心眼,自打你說要帶他回來照顧他,他就認定你了。我去救他,他也只問為什麼你不去,買些果子糕餅,花着我的銀子,卻藏起來留着給你吃。”

齊予沛心中微微的歡喜,轉瞬又復淡漠:“可我後悔了,也許該讓他跟你一起去雍涼的……這宮裏正如你所說,看似鮮花着錦,實則烈火烹油,人在釜中,且等着備受煎熬罷!”

想了一想,似下了決斷:“明日父皇母后兩儀宮設家宴為你踐行,你話里尋個機會,問我把穆子石要走好了。”

齊無傷看他眼睛瞬也不瞬的凝注自己,嘴角繃緊極是緊張,知他根本不捨得,當下一笑道:“不必,你可別小看了子石,他只要心結打開,在釜中也能如魚得水。”

齊予沛鬆了一口氣,更不多勸一句,只道:“但願如此。”

第二日申時過半,齊無傷換了一身世子袍服,錦袍杏色,兩肩綉五爪金龍,前後五色雲與八寶平水,銳氣中更增幾分貴氣,倒讓看慣了他一身騎裝的齊予沛刮目良久,兩人同行至兩儀宮,齊謹尚與內閣議事未完,兩人只得先給皇后見了禮,洛氏笑盈盈的說道:“無傷好生坐下,先用些點心……嗯,我記得你是喜歡什錦蜜湯的,早給你備下了,這肉末燒餅和山藥餡兒的梅花糕,都是現做好的,你都嘗嘗?”

齊無傷坐在椅子上,直接捏了塊兒顫巍巍的糯米梅花糕,笑道:“那我可有口福了,還得謝過四嬸記掛着。”

齊謹對齊無傷素來極好,洛氏也就存了分愛屋及烏的心思,又知他絕非池中物,因此待他好似自己親生,平日與烽靜王妃也是常有書信往來。而齊無傷受寵不驕,只是該吃吃該笑笑,自在卻不逾矩,他父親齊襄行二,今上齊謹行四,因此喚洛氏一聲四嬸倒也家常的親密。

洛氏見他吃得香甜,也挺高興,吩咐宮女把齊少沖領過來,道:“無傷,還記得少沖么?”

齊無傷忙起身道:“見過七殿下。”

洛氏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少沖跟着太子叫你一聲三哥也不為過呢。”

齊無傷三年前隨父來宸京時,齊少沖剛滿月,不過一個大肉糰子也似的東西,此刻一見,居然已是個能走能跳的“人”了,瞧那個頭,也不比穆子石小多少,不由得盯着他打量半天,齊少沖竟也仰着頭,黑葡萄般的眼珠毫不退縮的與他對視。

過了一會兒,齊少衝突然眉舒目展的笑了笑,大聲喊道:“三哥!”

童音稚嫩卻不顯軟糯,脆生生的有些堅定的意味,齊無傷感覺到他小動物般直率的認可親近,不禁笑道:“四嬸,七弟真是招人喜歡!”

洛氏的笑容洋溢着不加掩飾的幸福滿足,抬手摸了摸齊少沖的頭,柔聲道:“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喝盞蜜湯?”

齊予沛垂着眼睫,端着湯慢慢啜飲,臉頰在西側陽光的斜射下,光影的弧度無端的有些清冷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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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知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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