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哥哥!”
“王爺!”
……
陽光明麗的柏林外面,隱隱傳來了黃衫、雯雯郡主的急切呼喚。趙珏面色煞白,四肢顫軟,彷彿突然被抽去了筋骨一般,一顆心怦怦狂跳,而那柄刺入趙禎胸膛的長劍也似重若千鈞,雖雙手緊捧劍靶,卻只是無力承負其重。那劍鋒切入肌膚時的“噗”的微音就象放大了數百倍似的,久久喧響於他的耳畔,既令他深感悅耳,又令他極覺心顫,搖搖不能站穩。
良久,趙珏終於咬牙橫心,凝聚全身力氣,猛的抽回長劍;“唰”,一片燙熱的鮮血登時撲濺而來,彷彿驟然間下了一陣腥風血雨似的。趙珏頓感目眩頭暈,噔噔後退數步,魄散魂失如遭魔魘,嘴臉猙獰的瞠目望着順了長劍鋒沿淌流而下的滴滴鮮血,似乎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口中喃喃語道:
“你殺了益兒?你真的殺了益兒?他拋下長劍,那是明明表示不願與你為敵的意思,他拋下長劍,那是明明表示希望與你握手言和的意思;還有,他說了那麼多,那麼多感人至深的話語,可你,可你竟然一句也沒聽進心裏,就那麼……狠心的一劍刺了出去?
“殺了益兒就殺了罷!難道,這不是你多年以來夢寐以求的願望嗎?難道,這不是你剛才拚死一搏的目的嗎?你這就立即馳馬趕回大營,整軍備戰,揮師東京,為……為將來的登基嗣位掃清障礙呀!
“可是,益兒死了,就死於你的鋒刃之下。——他是你同祖同宗的兄弟,他與你有過最純最真的兒時情誼,你便是做了皇帝,果真就能心安理得就能全無絲毫愧疚之念嗎?千載之下,你難道就能逃脫史官的青簡鐵筆就能逃脫亂臣賊子的污濁罪名嗎?
“不,不!”
……
趙珏在蓊鬱幽晦的柏樹林間大聲的狂呼亂叫着,繼而又如着瘋魔一般的手舞足蹈着;最後,竟鬼使神差似的忽然橫劍抹向自己頸間。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由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一句虛弱無力的偈語,彷彿由地底徐徐飄出。趙珏如聞天籟綸音,混沌的頭腦似乎突然間有了些憬醒,手中長劍“噹啷”一聲跌落地上,一個狂亂的姿勢久久的僵站在了那裏。
半晌,趙珏方趔趔趄趄痴痴茫茫的轉過身去。轉過身去的趙珏驚詫的看到,趙禎早已不知去向,倚着柏樹根須盤腿而坐的,竟是一位嶙峋老者;老者蒼髯灰須,粗布麻衣,兩肩裸露,左側肩頭正在汩汩的向外涌流着鮮血,然口中娓娓而言,臉色無喜無怒,語調更是平靜得猶若剛剛睡醒的小兒。
趙珏登時白日遇鬼般的驚駭欲絕,面色煞白,瞳孔放大,口唇哆嗦半天,方才顫聲出語問道:“老人家,小王、小王怎麼會刺中了你呢?益兒呢,益兒哪裏去啦?”
老者正是日日守於“張巡祠”的梅光肇。此刻梅光肇聽得趙珏問話,並不動身抬眼,唯淡然一笑,平靜說道:“王爺貴為皇室帝胄,當此昇平樂世,正應悠遊林泉嬉戲歌舞,快活逍遙度此一生,卻奈何定要尋仇覓恨,苦己累人?誠然,王爺意欲洗冤雪恥,報仇復國,效法太祖皇帝再建一番功業;惜乎時移世易,如今大局已定,天心厭亂,人心思安,情勢早已不同當年,便是諸葛再生,鬼谷復出,又能奈天數世事何?”
林外,黃衫、雯雯郡主等人的呼喚聲愈來愈近;林內,梅光肇高揚下頜,繼續娓娓言道:
“人生不過百年,生死只在須臾。功名富貴,過眼煙雲耳;宏圖偉業,轉瞬即逝矣。王爺不見當年春秋霸主越王勾踐乎?——卧薪嘗膽,屈膝乞生,終揮三千越甲,一舉吞吳,馳騁列國,那是何等的暢心快意;至若秦皇嬴政,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鞭笞天下,威震四海,那是何等的氣吞寰宇;更有奸雄曹操,破荊州,下江陵,釃酒臨江,橫槊賦詩,欲與孫權會獵於吳,又是何等的意氣風發。然千載之下,富貴勛業安在哉?所遺者,不過一抔黃土埋屍荒野,白髮漁樵酒後笑談而已!”
趙珏雙手扶膝,趔趄着後退了半步,雙目瞪圓,語聲嘶啞:“老人家,小王問你,益兒呢,益兒到底哪裏去啦?”
梅光肇彷彿並未聽到趙珏的問話,只管侃侃語着:“今者小老兒拼着性命,甘代大宋皇帝受了王爺一劍,只盼王爺能夠盡出戾氣,將仇恨從心底連根拔除,從此兵戈偃息,天下寧泰;只盼王爺和皇帝之間,能夠從此恩怨冰消,握手言歡,恢復當日雍穆和諧情分。倘果如此,則天下幸甚,宋室幸甚,小老兒功德無量矣!……”
趙珏慢慢的清醒了過來,眼見梅光肇肩頭血流不止,浸透衫衣,卻猶自不管不顧,娓娓敘談,苦口婆心的勸解着自己,不禁大是感動;乃彎腰拾起長劍,割下戰袍一角,然後插劍於地,蹲至梅光肇跟前,滿含歉意的說道:“老人家,小王魯莽,不慎傷及無辜,心中愧悔莫及;且暫將傷口粗粗包紮一下,待小王回至軍營后,再派隨軍郎中前來敷藥施治。如何?”
梅光肇聞得此語,也便不再說話,唯長長的舒了口氣,閉上眼睛任由趙珏包紮肩頭傷口。
包紮完畢,趙珏抬頭遠遠望見黃衫、雯雯郡主等人循了斷枝殘葉,撥着長草葦茅尋覓而來,也不牽馬,只拔起長劍插還鞘中,沿着來路回身便走;走了兩丈來遠,卻停下腳步,並不回頭,直挺挺的站在當地,嘆息而言道:
“農家小兒爭棗奪梨,不過丁點蠅頭小利,口末甜頭,尚且兄弟鬩牆,失於歡愛;況天家內亂,神鼎作釣,社稷為餌,得之則貴為至尊,終生受用不盡,失之則死無葬所,妻孥跟着遭殃,故雖父子兄弟亦不顧親情,刀劍相向你死我活耶?想我太祖皇帝後裔,五十年血海深仇,五十年血雨腥風,層層凝結,磊磊堆疊,早已巍如高山,深似大海,又豈是區區一劍便可消解凈盡的?老人家今被小王誤傷,小王情願納款補償,甚或贍養終老亦在所不辭;然老人家畢竟村夫野老,既不知於內情,又且置身於局外,何苦貿然插手解和來着?”
趙珏語氣初時尚且溫軟平和,似同娓娓道來一般,及至往後,竟是愈說愈為憤恨,愈說愈為寒涼,一字一句皆如由齒縫中狠力迸出一般,透着絲絲的金屬顫音:“須知趙珏身體髮膚,專為復仇而生,須知趙珏吐納呼吸,轉為復仇而存,便是磨成齏粉,灰飛煙滅,也誓不與趙禎共戴天地。昔武王不斬紂王首級,懸之太白旗上,安能撫有天下?今趙珏不取趙禎性命,做個了斷,安能實現報仇復國大願?然既老人家突兀而出,掩護趙禎脫逃,趙珏也便無話可說,唯有回營整兵而戰,拼他個魚死網破了!”言畢依然沒有回頭,只管奮袂振衣,大步跨前。
“嗬嗬,——哦嗬嗬……”
趙珏剛剛跨出兩步,身後便突然爆發出了一陣磔磔笑聲;在這岑寂幽隱的柏樹林內,在這漸昏漸瞑的夕陽光下,乍然聽來,竟如暗夜中的鴟鳥梟叫一般,竟似萬千芒針直刺後背一般,頓令趙珏毛骨悚然,渾身冷汗滾滾流淌。
那笑聲一波將止,一波又起,竟是許久不停,且又愈來愈慘,愈來愈悲,最後竟變成了凄絕哀厲的哭音。趙珏驚惑惶駭之際,疾速轉身看時,梅光肇雖依舊盤腿倚樹而坐,臉上卻滿是大哀大慟的神情,十指如爪,憤怒的挖向天空,二目若瘋,閃躍着狂亂的凶光:
“嗬嗬,哦嗬嗬,天家恩怨情仇,腥風血雨,豈有我所不知道的?天家刀光劍影,你死我活,豈有我所未親歷的?當年我為皇弟,身居帝側,也曾享受過數年的骨肉情誼,兄弟歡愛;後來只為不滿二哥行事乖戾,慘絕親情,弒逆大哥,篡登帝位,接着又劍刎德昭,酒鴆德芳,欲將大哥骨血趕盡殺絕,無奈之間唯有佯狂如瘋,拒絕二哥賜予的一切封號財帛,以作無言抗爭,結果竟招趙普誣陷,被貶為涪陵縣公,安置房州;再後來悸憂成疾,因得世外高人指點,勘破人情世事,索性假死而逃脫監護,數十年來隱姓埋名,流落江湖乞討為生……”
“原來……叔祖公廷美尚在人間!”趙珏心中頓悟,進前一步,剛欲開口說話,梅光肇卻又雙掌瘋狂擊地,繼續旁若無人的嘶聲啞語道:
“其間,我曾暗中出手,協助元佐救德芳出宮,藏匿趙珏趙雯於汴梁城外;及至真宗皇帝晏駕前夕,詔命鴆死德芳時候,我得聞訊息,又急復出江湖,一路追蹤,終在關鍵時刻救拔趙珏趙雯出於泥塗,並在數位世外高人的相助下,送交襄陽城內費孟二老手中……我之本意,只願從此劫波渡盡,恩怨泯釋,老幼歡笑,兄弟和睦,大家快快樂樂、混混沌沌的各自度過所余時日,卻不想如今禍亂未斷,風波再起……噫,老天老天,你既生我於帝室,委我以驕子,卻為何不肯還我一道晴明天空,偏以人間齷齪之事,褻瀆我目我心?又為何不肯減我壽限,喪我性命,使我至今猶苟活人間,再歷萁豆相煎兄弟操戈慘劇?嗬嗬,哦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