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濃雲如墨,猶似千山競翠、萬馬奔騰一般在西邊的大半個天空翻湧激蕩,不時便有血紅色的閃電蜿蜒着,扭曲着,發瘋似的將漆黑天幕狠狠的撕裂開來;白日若冰,毫無生氣的懸於頭頂,眼看就要被席捲而來的滾滾黑雲吞沒;一道一道的涼風前仆後繼,颼飀而來,直吹得地上行人渾身陣陣起噤,直吹得天邊草木彎曲倒伏,枝條拚命的狂擺亂舞。
鄧州城南二十里處,一座高達三十餘丈的土阜頂上,孔慶雄正戎裝佩劍,勒馬而立,胡茬蓬亂,征塵滿襟,滿臉刀刻斧削般的皺紋動也不動,唯有右頰偏下的一處傷疤偶爾搐動一下,雙眼鷹隼一般陰鷙而惡毒的盯視着北面的刁河河道。二十餘名親兵各自騎於馬上,或持刀荷戈,或秉麾揮旗,於颼颼冷風和陣陣閃電中間,銅牆似的衛護着他的兩翼。
高阜下面,三里寬闊的刁河河道內,兩軍數千將士已經殺紅了眼。聽不到人喊,聽不到馬嘶,甚或聽不到戰旗飄揚和刀槍碰撞的聲音,唯見戈矛如林,弩箭似雨,淌着鮮血的大刀片子高高劈下,耀着寒光的長矛尖峰狠狠刺出;一條又一條的身影狼奔豕突,縱橫馳驟,將手中兵械狠命的搠向敵方,一條又一條的身影踉蹌着,掙扎着,極不甘心的慢慢倒下;失去主人的戰馬空馱鞍韉,狂奔亂逃,焚毀破損的戰車或顛倒溝壑,或危然兀立,砍落在地的腦袋圓球一般,被數不清的大腳踢得骨碌碌滾來滾去,千百道鮮血泛着泡沫,汩汩的流淌着匯聚成溪,將岸畔青草、河中流水染得殷紅刺目,驚悸人心。
一陣輕捷的馬蹄聲音傳來,卻是公孫黃石繞過官道,由正南方向勒馬緩馳而來。二十餘名親兵也不回稟,唯無聲的閃開了一條通道;公孫黃石驅馬登上高阜,衣袂颯颯,徑與孔慶雄並轡而立。
公孫黃石以手勒韁,靜默半晌,眼見孔慶雄只管雙目盯視着阜下的戰場,對於自己的到來全然無動於衷,不覺心頭隱隱掠過一絲不快;逡巡了一下四圍地勢,又見黃成簡所部官軍以少抗多,雖抵敵不住,傷亡慘重,卻仍困獸猶鬥,死戰不退;乃將眼珠轉了兩轉,拱手說道:“孔寨主請了!”
孔慶雄這才扭頭過來,故作驚訝的說道:“原來竟是黃石公到了,失敬失敬。當年周郎談笑間,便令曹操八十萬強虜灰飛煙滅,由此而彪炳史冊,名垂萬世;火燒赤壁,遂成為千古美談。黃石公來得正好,且看孔某今日如何仿效周郎,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全殲這隊不知死活的官軍。今日軍情緊急,不能得閑,且待攻下鄧州州城后,孔某再陪黃石公縱酒三日一醉方休。如何?”
公孫黃石手搖羽扇,瞪視孔慶雄良久,方道:“孔寨主大難就在眼前,卻尚自不知,如此優哉游哉做胸有成竹狀,更大言欲效周郎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真具古之愚將風度也!”言畢,伸手一指西方。
“是嗎?”孔慶雄於颼飀的略帶寒意的涼風中,側目看了看西邊天空滾涌的烏雲和扭曲的閃電,又回望公孫黃石一眼,倨傲之色溢於情表,一甩馬鞭,哂笑而言道,“黃石公莫非是說刁河上游的暴雨嗎?放心,為將者不知天文,不識地理,不通奇門,不曉陰陽,豈非誤國庸才乎?孔某早在西山韜晦之際,便對鄧州直至京師一路的山川河道、峰巒崗丘乃至城池壕溝、風土民情俱精研細揣,爛熟於胸了。”
孔慶雄揮鞭指着阜下河道,面現得色,侃侃而語道:
“這刁河之所以稱‘刁’者,乃其上游支流繁多,而下游主流河道又極狹,平日水流涓涓,看似溫馴猶若處子,實則一旦突遇惡風暴雨,便即濁浪排空,破堤漫灌,刁惡之極,兩岸百姓常受其害。孔某預知今日上游將有惡風暴雨,又見黃成簡節節敗退之餘,竟將主戰場選在了這裏,早便料定其中有此譎招;是以今日開戰之前,便命小兒志琳引兵三百,前往刁河上游四十里處的高集堤壩埋伏了!”
公孫黃石雙目急速的眨了兩眨,以手撫須,乾笑說道:“孔寨主果然神機妙算,胸有千竿青竹,腹藏萬丈淵壑,山人方才之言,看來確然有些多慮了。下面就讓山人親眼見證一下孔寨主是如何談笑間便令黃成簡官軍灰飛煙滅的吧!”
言猶未畢,便見正西方向冉冉升起三顆彩彈,扶搖直上半空雲中;緊接着,阜下原本拚死抵敵的官軍便隊不成列,人不相顧,紛紛棄盔拋甲,翻越刁河堤壩北向潰散而退。孔慶雄引頸注目片刻,沉聲喝道:“旗靡轍亂,盔丟甲卸,兵不顧將,將不顧兵,快快傳令,急速追擊!”
公孫黃石剛欲攔阻,孔慶雄手中令旗早已“唰”的揮下,兩側伏兵登時餓虎撲食一般吶喊而出,銜尾急追。孔慶雄居高臨下,戰場情勢俱收眼底,眼見一切都在按照自己預先的籌謀進展,面上漸漸浮現出了冷酷矜傲的笑意。
不想伏兵剛剛追出半里來地,全部進入刁河河道正中時候,驟然聽得西邊傳來天崩地裂一聲轟響,彷彿萬千戰馬奮蹄揚鬃,鼓勇奔騰衝來;孔慶雄急忙轉頭望去,但見數丈多高的浪頭拍擊着堤岸,鋪天蓋地,翻卷激蕩,洶湧呼嘯而下,眨眼即到阜下。霎時之間,數千伏兵竟全部被滾滾濁浪卷沒,蹤影不見。
孔慶雄和公孫黃石在眾位親兵的救護簇擁下,狼狽轉至半里之遙的另外一處高阜上;回目望時,但見方才所站高阜早被蕩蕩黃水圍困,而三千精兵,除去戰死戰傷之外,竟有大半被浪頭吞噬,冤冤枉枉的做了水澤幽魂,只有少數幾百人抓住岸邊樹根草莖,狼狼狽狽的僥倖逃命;浩浩湯湯的刁河水面上,破旗殘鼓、人馬死屍隨波逐流,時浮時沒。
公孫黃石雖默不言聲,嘴角卻溢過絲絲幸災樂禍的冷笑;而孔慶雄則欲哭無淚,唯張臂仰天,長聲嘶嚎道:
“琳兒誤我,琳兒誤我矣!……”